第二天,江叙和沈方煜是一起进办公室的。
进门前才松开手的那种。
好在路上没碰见什么人,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沈方煜哼着歌,眉飞色舞的好心情都快满溢出来了。
钟蓝看了他一眼,打趣道:“沈师兄有喜事?”
“不算喜事,求了个婚,对方没答应,”沈方煜翘起嘴角,看了江叙一眼:“不过也没拒绝。”
“喔唷,”钟蓝自从上次沈方煜在科室请了客,就知道他应该是和他那个同居的朋友好上了,“进展挺快的嘛。”
章澄在一边不忍直视地偏开了脸。
他以前也没发现沈方煜这么爱秀……哦他以前也没谈恋爱。
他现在看着春风得意的沈方煜,满脑子都是昨晚俩富二代心碎的声音。
够狠,前脚背刺室友,后脚回家直接就求婚了。
他都忍不住为两个倒霉鬼鞠了一捧泪。
江叙倒是一直没吭声,直到于桑咋咋呼呼地嚷了一声,“叙哥,你脖子怎么了!”
一直想降低存在感的江叙扯了扯领子,遮住创口贴,“受伤了。”
“我靠,医闹吗?”于桑下意识猜到:“谁这么狠啊,都直接动你脖子了。”
沈方煜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江叙听见他的声音,耳垂泛起薄红,对于桑道:“不是。”
“那是怎么了?”
“……”
昨晚某个醉鬼在床上玩情趣,哄着他非要留个印儿,他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就答应了,现在只想穿越回去给自己控控脑子里的水。
江叙实在是不会撒谎,这季节把锅甩给蚊虫叮咬也显得太假,他沉默了一会儿,于桑倒是自己反应过来了。
“该不会是嫂子在宣誓主权吧,嫂子挺霸道的啊……叙哥,我觉得你得跟她好好说说,太强势了不——”
章澄直接走过来捂住了于桑的嘴,后者愤怒地挣扎了半天,恨恨地瞪着他,含糊道:“章澄你干嘛!”
“阿弥陀佛,”章澄的脑后佛光普照,他微笑着对于桑说:“救你小命。”
于桑白了他一眼,“我和叙哥聊天关你什么事,你不是一直站在沈医生那边不待见我们吗,我劝您还是去关心沈医生的人生大事吧。”
“江叙很好,沈方煜也很好,大家都很好,都值得我们关心爱护,”章澄宛如和平大使,温声道:“愿科室再无分裂和争吵。”
于桑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扯了扯江叙的袖子,“他怎么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这儿出问题了?”
江叙停顿片刻,拍了拍于桑的肩,“章医生说得对,你得向他学习。”
于桑:“?”
……他们是不是集体去换脑子了没带上他。
*
拌嘴逗趣的快乐没有维持多久,清晨的吵吵闹闹很快就被一个消息给冲散了。
科研圈出了件大事。
在m国针对kenn最新的一次采访中,kenn教授公开嘲讽z国医生,视频传到国内的时候,济华妇产科的医生们全都沉默了。
先前,贝克先生苏醒后,s国政府为了把全球各界的质疑言论压下去,提出了希望贝克先生能够公开露面,通过官方的媒体向外界说明情况。
却不料,s国政府一位负责相关工作的要员,认为贝克先生的事例非常有新闻卖点,私下向非官方媒体泄露了贝克先生实则是s国富豪的身份信息。
查出隐私泄漏源的贝克先生非常气愤,他完全失去了对s国政府的信心,并直接在采访中,曝光了先前s国政府对艾伯特医生的所作所为。
这让被钉在耻辱柱上,又在庆功宴上被刻意忽视的艾伯特,重新得到了大众的注意。
然而贝克先生没想到的是,艾伯特本就追求名利,并非性格单纯的人。
他很快看见了这个机会背后的巨大潜力,向前来采访的记者以夸大的口吻说明了他所做的手术和kenn的难度区别,又联系各路新闻炒作,给之前被捧到天上的kenn冠上了“dr.lucky”的称号。
一时间舆论反转,相关讨论甚嚣尘上,到最后,艾伯特甚至隐隐压过了kenn的名声,而“dr.lucky”这个名号也越传越广。
一位技艺精湛的手术医师,骤然从“天才医生”变成“幸运医生”,这对心高气傲的kenn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侮辱。
他数次在媒体面前说明虽然艾伯特的手术难度高,但他的术中判断也确实出了问题,然而现在艾伯特风头正盛,并没有太多人在乎他的说辞。
最后也不知是kenn被气急了口不择言,还是本就没把z国放在眼里,才拿z国泄愤。
当一位措辞犀利的z国记者在公开场合向他提问,如何评价艾伯特医生的手术时,他直接脱口而出有一位z国患者一直在与他接洽,并冷嘲热讽这位记者,不如先关心自己国家的医疗水平,甚至扬言z国再过二十年也没人能做这台手术。
江叙在看到这段采访的时候,直接在科室砸了一个杯子。
因为担心隐私泄露的问题,江叙和沈方煜在询问kenn是否能进行手术的时候,都没有提过自己的医生身份和完整姓名。
而之前,沈方煜以济华医院妇产科医师的身份去联系kenn询问手术细节的每一封邮件都石沉大海,如果猜的没错,对方大概率根本就没有打开过。
在决定自己做手术之后,他们已经礼貌地向kenn说明了不再需要他手术,kenn大概以为他们转头去找了艾伯特,回复邮件的态度非常恶劣,甚至迁怒到直接在采访中说出这样的话。
大概国内任何一个医生都难以接受kenn这样的嘲讽,而有着全国最顶尖的医生们的济华医院尤甚。
从这条新闻传到众人眼里之后,素来和谐热闹的济华妇产科寂静了整整三天,就连总是笑眯眯的崔主任这三天,脸上都没有过一丝笑容。
网络上也有很多关心的网民谈论着这件事,有人说这位患者没有错,希望得到更好的医疗资源没有任何问题,也有人认为这位患者至少应该先在国内求医,这样实在是太过于崇洋媚外。
而网络之外的济华妇产科会议室里,崔主任神情严肃而郑重。
“几个月前,我问过你们,觉得自己能不能动这台手术。现在kenn把这个问题抛到了全世界面前,抛到了所有z国的妇产科医生面前。”
崔主任的目光掠过她每一个科室同事的脸,显然舆论的压力和尊严被打压的痛苦导致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kenn虽然狂妄自大,但我们更应该积极地去面对质疑,”最后崔主任道:“你们先不要去责怪患者,我希望每个人都好好想一想,如果这位患者真的来到了我们医院,我们自己到底能不能,敢不敢动这台手术。”
同一天的晚上,洗漱完的江叙躺在床上,第无数次浏览着网络上关于这台手术的言论。
沈方煜看了他一眼,帮他扣上平板,叹了口气道:“别看了,早点休息。”
“沈方煜。”江叙突然偏过头,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
江叙看着他,微蹙着眉,分明是商量的语气,神色却很坚定,“我们手术结束之后发论文吧。”
沈方煜沉默了一会儿,对他道:“贝克先生的先例在前,你得考虑到,如果发论文,你的隐私很难完全得到保证,泄露的风险也会升高。”
“你不生气吗?”江叙的拿着平板的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生气,”沈方煜说:“但现在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重要,所以我可以忍。”
江叙说:“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
十来年前踏入a医大的时候,全国各地大部分心比天高的状元、学霸们都是怀着无限的抱负前来。
认为“虽千万人吾往矣”,认为自己可以为人类做出卓绝的贡献,认为自己就是国家的栋梁与未来。
十来年的读书和工作将人的心性一点一点磋磨,那些学生也会逐渐认识到,大多数人都只是一颗螺丝钉,没有什么个人英雄主义。
绝大部分时候,对江叙,对整个济华的医生来说,治病救人比起信仰,更像是一份单纯的工作。
职业带给他的顶多是一点成就感,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像媒体和各种文章里描述的那样伟大。
他不会贴钱给病人看病,不会纵容医闹的患者,除了定期给女性互助权益协会捐一笔小款,他也就是个普普通通拿钱办事的打工人,有自己生活的压力,并非悬壶济世的大善人。
江叙有时候以为,十七八岁的少年意气,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消失了,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他骨子里的傲气从来都没变过。
“你还记得郝教授吗?”江叙问沈方煜。
当年窗明几净的a医大教室里,似乎是个昏昏欲睡的午后,晴朗的日头从窗户外透进来,照亮了三尺讲台上中年教授的眼睛。
“我在m国待了二十年,做了二十年的科研,我还记得我回国的那天,我唯一的一个学生来接我,我对他说:
‘国家没有钱,我也没有钱,但我会带着我从国外亲自背回来的干转仪,还有我在m国实验室数年积累的细胞、小鼠在这里重新开始。’
我只是希望有一天,我们的学生不用出国,也能学到最好的知识,也能做最前沿的科研。”
“科研每几年的热点都在变,同学们都知道,想要更轻易的发文章,追逐领域的热点是最好的方式。”
“可同学们,你们知道吗?”郝教授说。
“在m国,每隔一段时间,顶级的杂志编辑和领域内各国顶尖的科学家们,都会坐在一起开一个私下的小会,大牛们纷纷说出自己已经有部分进展的课题,然后编辑们会提前说好接收他们的文章,并据此定下这几年研究的热点。”
“生物医学实验的周期是很长很长的,”郝教授叹了一口气,“因为我们得不到任何提前的消息,所以我们无数的学生、教授们必须用更短的时间,更高的效率,在热点过气前,奋力去追,去发文章。”
“我是个‘自私’的科学家,”郝教授摘下眼镜,双手撑在讲台上,看着无数面庞年轻的学生们,“我希望这个会议上能出现我们国家的科学家,希望我们的学生能提前拿到消息,早一点开始追逐热点。”
“我更希望这个交流会上会有很多很多我们的科研工作者,希望我们的学生们不必在疲于奔命的追逐热点,而是领导国际的科研趋势,让我们自己做的课题成为热点,让我们自己国家的杂志成为顶刊。”
“现在我们的国家,正在一点一点把国外的z国生物医学教授们吸引回来。”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我希望有一天,我们的学生不必在远赴重洋求学,希望我们的学校招聘的时候,没有留过洋的学生不会再低人一等,希望最顶尖的学生们可以在国内就找到最好的教授,受到最好的教育。”
他说:“我知道科学的进步不能一蹴而就,要达成这个目标,需要很多很多年漫长的积累,我的有生之年……大概是看不见了。”
“但我希望以后你们成了独立的教授、pi,也能这样告诉你们的学生。”
“而你们的学生,也会继续告诉他们的学生。”
精神矍铄的郝教授字字铿锵:“你们要记得,z国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坚持,就像《愚公移山》的故事一样。”
“z国能从百废待兴走到今天,”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靠的就是胸口那一股不肯服输,怎么都不肯咽下去的气!”
在那节课上,讲台上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红了与他的年纪和身份并不相称的眼眶。
教室打盹的学生们却清醒过来,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了无比响亮,仿佛要把教室掀翻的掌声。
很多年后,江叙已经不记得那天上的到底是什么课,学的是哪一章的内容,而郝教授又是怎么讲课讲着讲着就偏了题,开始扯题外话的了。
但江叙始终记得,身材并不高大的郝教授那一刻,被阳光拉的格外伟岸的影子。
江叙从橱柜里拿出高脚酒杯,给沈方煜倒了一杯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干净纯澈的白开水。
红色的是滚烫的赤子之心,白色的未染纤尘的初心与信仰。
“如果手术成功,”他看着沈方煜,对他道:“我们一定要发论文。”
“我愿意相信我的国家。”他说。
“万一隐私真的泄露……”江叙跟沈方煜碰了碰杯,仰脖将白开水一饮而尽,闭了闭眼道:“我不后悔,我认了。”
沈方煜望着他,心里酸胀得像是浸在柠檬水里。
他和江叙一样想要让kenn为他的自大狂妄道歉,但他不想让江叙承受任何风险。
直到这一刻,他再次认识了一遍江叙。
让他心疼,却让他爱得难以言说的江叙。
他们是如此的志同道合,抱负相同。
一直互相竞争的两个人,第一次同时将胜负欲放在了同样的“敌人”身上。
于是他举起高脚杯,和江叙的酒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敬医学。”
窗外万家灯火绚烂,江叙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轻声对他道:“敬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