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晚期大概是整个妊娠过程最难熬的阶段。
饶是江叙不上班了,也不太能忍受部分不能自理的生活。
走不动路,时不时呼吸困难,夜晚受压迫的膀胱频繁递出的信号,还有肿的根本没办法穿鞋的脚。
不能久坐,也不能久站,沉甸甸的压迫感如影随形。
从前属于一天中最美好时光的睡眠时间,直接成为了噩梦时刻,怎么躺都不舒服,翻身和行动也逐渐变得困难笨拙。
笑笑也变得越来越有力气,一到睡觉的点就开始疯狂闹腾。
而最让江叙难以接受的,还是他几乎不能控制的情绪化。
没有什么比频繁的失眠更加摧残人,莫名其妙的低气压在夜晚格外明显,好几次江叙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鼻子突然就酸了。
沈方煜心疼得不行,一直小心翼翼地哄着他睡,陪着他起夜,给他按脚揉腿。
但沈医生总得去上班。
每回沈方煜值夜班的时候,江叙症状就会更严重,尤其负面情绪上头的时候,没人开解疏导了,常常整宿都睡不着觉。
有时候沈方煜会给他打电话,但医生的手机都是二十四小时待命,一通电话打太久了,他担心沈方煜错过重要的消息,另外夜班时间本来就是能抓紧睡几分钟就睡几分钟,把这个时间拿来打电话了,他也怕沈方煜休息不够,第二天上手术台没精神。
所以总是聊个几分钟,他便会主动提出来挂电话。
济华的夜班都是连着下午的班一起上,根本没有休息时间,有一天晚上沈方煜又例行值夜班,江叙叫了外卖才想起来这事儿。
两人份满满当当的外卖盒里装着无人欣赏的美味珍馐,江叙吃了两口就撂下了筷子。
莫名又有点馋虎皮青椒和钵仔糕。
学生的实验依然没什么进展,翻了一堆文献,也没找到什么对他学生们的课题有价值的信息,江叙望着满桌残羹冷炙,心里实在是郁闷得很,于是点开微信,少见地发了一条朋友圈:
“不要和医生结婚,会变得不幸。”
朋友圈常年失踪人口骤然出现,一时间各种评论都涌上来。
大多数不知真相的吃瓜群众,都以为江叙说的“医生”是他自己,纷纷调侃江叙,问他这是要拒绝哪个追求者的说辞,而同科室的几位都在关心他是不是和女友吵架了。
知道部分内幕的霍成春几乎是给他秒评了一句:“离开他,跟我走!”
过了一会儿,李亚雷在那条评论底下回了个问号,也不知道这问号是发给江叙的,还是发给霍成春的,总之过了没多久,霍成春的那条评论就不见了。
最后掌握一切真相的章澄幸灾乐祸地拿着手机跑到值班室,跟沈方煜预告道:“江叙发脾气了,你要倒大霉了。”
彼时沈方煜刚接完一个急诊从手术室回来,听到章澄说话,沈方煜意外道:“什么情况?”
“他发朋友圈骂你。”
“他什么时候开始玩朋友圈了。”沈方煜边说着边打开手机,发现江叙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之前那条熬夜有害健康的科普点了赞。
他看完江叙那条朋友圈,神情略有些复杂地退出来,然后就看见了江叙给他发的最新消息:/小黄脸微笑.jpg。
沈方煜头皮麻了。
从他们俩关系好转后,江叙已经很久没给他发过这个表情了,眼下小黄脸微笑重出江湖,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意思,沈方煜的心里莫名有些发虚。
“章澄,”他突然抬眼道:“咱俩换个班呗?”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章澄被按在值班室的时候,人还有点迷瞪,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地答应了沈方煜,只是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意识到,他好像失去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靠!”章澄追着沈方煜的背影骂了一句,“谁再给你通风报信谁是狗!”
*
在小黄脸发出去的半个小时后,江叙家的门响了。
正坐在沙发上艰难弯腰穿袜子的江叙蓦地看过去,对上沈方煜视线的那一刻,刚刚好不容易调节好的情绪一瞬间又失控了。
“你别过来。”他对沈方煜说。
“你在这儿,那我一定得过来,”沈方煜坐到他身边,把他的腿抬起来,搭到自己腿上,哄道:“别委屈了,开心点,我跟章澄换班了,今晚陪你,嗯?”
江叙偏开脸,声音挺冷:“我没委屈。”
“好,没委屈,”他把江叙的袜子放到一边,“我给你揉一揉,等会儿再穿。”
江叙看了一眼沈方煜,又垂下了眼。
他的脚原本很好看,骨节分明,脚踝修长劲瘦,然而现在已经肿得完全没了样子,像两个馒头。
沈方煜的眼睫颤了颤,他睨着江叙的神色,很轻地给他揉着,低声提醒道:“重了就说啊,别忍着。”
江叙没吭声,半晌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阵子江叙怀孕不舒服,受到激素影响也控制不住情绪,跟他说过很多气话,也发过很多脾气,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惹他生气,就差连进门迈哪只脚都要写个规范,都不怎么像他了。
然而等冷静下来,江叙又会来跟他道歉。
实话说,沈方煜特别心疼。
因为他知道,江叙那种心高气傲的性格,应该比他更接受不了一向冷静理性的自己变得敏感和情绪化。
而且自始至终,无论江叙怎么口不择言,都没怪过他一句当时的酒后乱性,也没说过不该要这个孩子。
江叙看着沈方煜手里的动作越来越慢,心里莫名又有些烦躁。
他努力压了压情绪,疼痛却让他心里的无名火却越烧越旺,就在他快没法儿控制的时候,沈方煜忽然松开手,把他抱在了怀里。
于是火苗没燃起来就熄了。
江叙很喜欢沈方煜抱他。
尤其是孕晚期。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身上疼得受不了的时候,被孩子压迫得喘不过来气的时候,笑笑在他身体里拳打脚踢的时候,沈方煜都会这样安抚他,而江叙的心也会慢慢平静下来,好像又会变成正常的自己。
能够思考,也能够控制情绪。
可是今天的沈方煜好像又不太一样。
他把江叙的额头贴在他下巴上,没多久,江叙忽然觉得额头微微有些湿润。
他心口一跳,伸手往上摸,沈方煜却拦住了他的手。
江叙往后退,想看看他怎么了,沈方煜又稍微用了点力,把他往怀里搂了搂。
“别看,”沈方煜声音有点哑:“让我在你心里稍微维持一点男子汉的形象。”
“你哭什么呀。”江叙问。
“谁说我哭了,我流汗呢。”沈方煜说:“我就是一想到你难受,心脏就发酸,就抽抽,特别疼。”
“你又没怀孕,你疼什么。”
饶是这样说,江叙还是垂下眼,把手轻轻地放在沈方煜心脏的位置,缓慢地给他揉了揉。
他平时没什么跟人诉苦的习惯,因为大多数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体会是很难完全互通的。
难熬的时候,别人能理解你,能安慰你,但不可能跟你感同身受。
尤其是身体上的不适。
精神上的不适,旁人或许还能代入一下自己换位思考,可身体上的不适,连自己都会好了伤疤忘了疼,旁人更是难以深切体会你当下到底有多疼,多不舒服。
除了他父母,这还是第一回,有人因为他难受而掉眼泪。
江叙抿了抿唇,半晌,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小时候是不是也特别闹,”他说:“我怀疑笑笑是遗传你,我看我妈怀我的日记上写……我小时候可懂事了,一点都不闹。”
江叙平时不怎么开玩笑,但他几乎每次想调节气氛的时候,沈方煜都会配合地笑出声,哪怕还带着一点掉过眼泪之后的沙哑。
“有可能,你不闹,那肯定就是我闹,都赖我,我给笑笑遗传坏了。”他翘了翘嘴角,“没事儿,你放心,等她出生了,我一定好好教,让她别那么闹腾。”
江叙“嘁”了一声,状态却明显因为他三言两语好起来了。
沈方煜握着他的手,缓了缓情绪,低声道:“我再去试试,看能不能争取多放两天假,至少晚上夜班先不值了,新学期我把a医大的课全部给推了,腾出来的时间我尽量多回家。”
“以后我再多跟你打电话,或者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就直接给我打,别忍着。”
“还有,”沈方煜说着说着笑起来,“这两天你不在医院,告诉你个好消息,让你开心一下。”
“嗯?”
“济华跟政府和开放商合作,近期要出一批楼盘,我们医院部分职工可以拿内部价,算是兑现咱们之前进来的时候,许诺给我们人才引进的房补,我看了,地方离济华还算近,地段也行,周围配套设施都不错。”
“江叙,”他提议道:“咱们换大房子吧。”
大概z国人从古时候起,就对房子有种别样的情结。
买房意味着扎根和安身立命,就像鸟要筑巢,燕子要做窝,象征着一种稳定与安心。
而房价飙升后,买房更是成了许多年轻人毕生的追求和目标。
江叙意外地挣开怀抱,看向沈方煜。
后者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泛滥的痕迹了,只有眼尾还微微有点没完全淡下去的红。
他低下头躲了躲江叙的视线,又把他抱回去,手绕过他的腰,搭在他的腹部继续道:
“买个三室……或者钱够就四室两厅,主卧带卫生间的那种,正好等笑笑长大点儿,需要私密空间的时候,就能有自己的房间了,还能腾个客房出来给你父母偶尔住。”
“这消息目前还是小道消息,文件和通知没完全下来,估计再过几个月,医院就会跟我们谈这事儿了,正好到时候孩子生了,我们可以好好挑一挑房型和楼层。”
“钟蓝说她和她女朋友也想买,我在想跟她商量,看能不能买在上下楼或者对门,这样以后要是笑笑有什么女孩儿的心事,不想跟我们两个父亲说的,可以去找她钟阿姨。”
“刚好我房子卖了,存着一大笔钱,”他说:“你先拿去付首付,等那边房子装好了,看是把这套卖了还贷款,还是拿来出租,到时候再商量。”
“嗯……”他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公积金贷款也用你的名义吧,我给你当担保人。”
只有产权人才能申请公积金贷款,所以如果沈方煜来贷款,房本上就必须有他的名字。
他这么说的意思,就是约等于他彻底不要房产署名了。
江叙原本一直安静听着,直到这一句,他蓦地坐直了身子,“你又要当冤大头感动我?”
他和沈方煜在国内没有婚姻关系,按照现在的法律,江叙要是这么做了,尽管他们是一人付了一半钱,这房子也和沈方煜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而他要是跑了,银行还会去找沈方煜追债。
“别着急,这次真不是为了感动你。”沈方煜手搭在江叙的肩上,不轻不重地帮他按着。
“我就是想,咱们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也没必要还找律师为一套房子做财产公证,合资买房后面的手续也麻烦,不如把这精力拿来带孩子。”
“我追你那会儿,你顾虑多,想的也多,我当时就想,得尽量把我能给出去的安全感都给你,这也是我身为你对象的责任。”
沈方煜看着江叙,“法律给不了我们的保障,我会尽可能都用我的方式补给你。”
“而且我也相信你,”他给江叙剥了个橙子,半带玩笑揶揄道:“我在这儿,你舍不得跑的。”
他的橙子剥得很漂亮,橘黄色的果皮花瓣似的散开,中间是一瓣一瓣黄橙橙的果肉。
江叙掰下来一瓣塞进他嘴里,严肃道:“你想过没有,咱俩要是散了,你什么都没了。”
橙子很甜,江叙递过来的更甜,沈方煜伸手把江叙微微蹙起眉头抚平,“想过啊,”他说:“可咱俩要是散了,有那些东西意义也不大了……我也一样是什么都没了。”
“沈方煜,”江叙神色认真道:“我就没见过比你恋爱脑还严重的。”
沈方煜眼睛弯了弯,凑上去很轻地吻了一下江叙的眉心。
半晌,那个橙子味儿的吻又滑下来,落到了江叙的嘴唇上。
“怎么没见过,”分开的时候,沈方煜扶着他的后颈道:“我面前不是就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