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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五四、孙子与孙女(1 / 1)

孟窅卯足全身劲道往一处发力,这个时候连哭的力气也变得奢侈。嘴里还有刚才被母亲塞进的参片余留的怪味道,疼痛像是潮水,一波汹涌过一波,她就是河滩上被拍打的鱼儿。忽然一阵发作得狠了,终是忍不住哀叫出来。腿间一股温热从体内剥离出去。身子若断弦的满弓忽然脱了力,沉沉地陷进褥子里。

“成了、成了,侧妃生了位千金!”

忽然就有人欢腾地喊起来,屋里紧绷地气氛一下寻到了出口,迅速消散而去。仆妇们蒙着汗水的脸上也透露出轻松。

窦氏从徐氏接过孩子,提小羊崽似的捉着孩子的腿,一巴掌拍下去。

身体里还残留着一种钝痛,她也不在乎了。歪着头喘气的时候,看见孩子被打了,她心急地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她千辛万苦生下的宝贝,还没仔细看一眼就被人打了……还打哭了……

刚才使劲过猛,她的一双手都在发抖。孟窅费劲地挪着头去看小谢氏,等着母亲替她和孩子出头。

婴儿幼嫩的啼哭声叫小谢氏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她低头对怀里的孟窅解释。

“哭了就没事了,你放心。”跟着口念佛号,又是酬谢各路神仙。

窦氏用细棉做里衬的襁褓利索地把孩子包起来哄着,齐姜已经备下给孩子沐浴的热汤。

孟窅模模糊糊地想,被深沉的黑暗吞噬前,她委屈地想,怎么就“哭了就没事了”,她的臻儿被打哭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心疼的事!母亲定是不疼她了,也不疼外孙女……窦姑姑更是个心狠的,叫明礼罚她……

徐氏还在忙,胎胞不下来,还不敢轻心。孟侧妃是头一胎,好在年轻底子好,除了宫口开得慢一些,这一胎总体还是顺的。

“阿窅,阿窅?”小谢氏捏捏女儿的手,一颗心又提起来。

“太太放心,娘娘福泽深厚,都顺当着呢。”徐氏敛着裙子爬下床,她也是一身的汗,这头忙完了就要退下去更衣。大喜的日子里不能污了主子们的眼睛。

一旁,齐姜已经为孩子擦了身子,重新用喜庆的大红襁褓仔细地包裹起来。孩子时不时还哭一声,那声音美妙而柔软。

“快把孩子抱去给王爷瞧一瞧。”小谢氏犹不放心。她把孟窅放平了躺着,自己守在女儿的床头。

外间人头零落,李岑安已经被高斌请回去,屋里闷得慌,伺候茶点的也被赶了出去。产阁不过三间,隔着不厚的花槅子门板,里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孟窅哭着喊疼时,他就坐不住,等她不再哭喊的时候,他早就在槅子前的绒毡上走出一道凹陷的痕迹来。

高斌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家三爷头上挂着硕大的汗珠子,一向风轻云淡的脸上严峻深刻。靖王站着,他不能干瞧着当没这回没事,急主子所急才是好奴才。

“三爷,生了!”孩子细弱的哭声才响起,他当先喊出来,几乎跳起来。便是紧接着听说生下的是个女娃,也没能抹消他高涨的情绪。三爷如今的年纪早该为人父了,如今开了头,还愁将来不枝繁叶茂嘛?!

崇仪背在身后的掌心攥成拳,正对着槅子门板,等候最终的宣判。屋里烛火烧得通亮,镂雕槅子上半透的素纱上映着来回走动的人影,每一次晃动都牵动他的心。又等了一刻钟,窦氏满面喜气的捧着一个大红襁褓从里头走出来。崇仪越过窦氏的头顶急切地掠一眼里间,一人宽的门板只开了两扇,够窦氏抱着孩子走出来,门后竖着高阔的麒麟送子立屏,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屋里的光景。

“王爷喜得千金,大喜。”窦氏把襁褓托起来,凑近给靖王看。大红描金的锦被掀起一个角,露出一张银盘儿似的肉嘟嘟的小脸,皮肤嫩得发红,一双眼睛紧闭着,只看见两条浓密的睫毛。孩子刚哭过,此时闭着眼抽动小鼻子,仿佛还委屈瘪一瘪菱角似的小嘴,像玉雪。

这就是他的女儿,他血脉的延续。崇仪张开手想抱,又握了拳。这样弱小柔软的人儿,他怕一用力就揉坏了她,对生命的敬畏与无知令人无措。

“赏!”

“王爷有赏!”高斌就勾着头和靖王一起看着,答应得飞快,又怕惊动了小主人,抖着嗓子压下雀跃的欢呼,嘴角都笑裂了。

不等他细细分配赏赐,屋里欢喜地拜下一片,向水面荡起的涟漪一层层推开,屋外更是热闹地叩谢声连成一片。窦氏鹤立鸡群地抱着孩子轻轻蹲下去行了个礼,高斌急忙张开手护着她站稳了。这位怀里抱着的比金疙瘩还金贵!

“侧妃都安好?”

“回王爷的话,母女均安。侧妃有些脱力,刚才睡下了。”

立屏后丫鬟婆子轻手轻脚地收拾,脸上都是轻松的笑意。铜盆里站着血渍的纱布、剪子沉在水底,一缕缕殷红在水中徐徐漾起。崇仪被那鲜活的红刺得眼瞳一紧,想要亲眼确认她安好的心愈发迫切起来。

床上已经收拾干净,甚至换了崭新的帐子,熏笼里新加的苏合香袅袅升腾,可空气里尚未被掩盖的血腥味无声地提醒他方才的惊险。他的玉雪那样娇气的女孩,甘愿承受莫大的痛楚,为他生儿育女。

小谢氏不在,与徐姑姑一起去后头更衣了,梳头穿衣前少不得擦个身。又是热又是急,她们俩都是一身的汗,和水里捞出来似的,没法见人。

床上的孟窅依旧换了干净的里衣,安详地平躺着,鬓角边还是湿漉漉的。宜雨正给她擦头发,不敢用力,只能一点点用棉布吸,见靖王走过来,默默地让出床头的位置。

崇仪摸到她藏在被子下的小手,细腻的柔软还在微微的颤抖。她的哭声、她的委屈都听在耳里,窦氏说她累到脱力,要多使劲才会虚脱到四肢发颤,昏沉入睡,他无法想象。

睡眠里的孟窅似有所察,失血后的唇泛着不健康的浅粉,脆弱而单薄。崇仪俯首凑近她翕动的薄唇,细细分辨她模糊的呓语。

“……臻儿。”

零碎的声音几乎淹没在悠长的呼吸声里,可他听见了,叫他不自禁翘起嘴角。臻儿,他们的臻儿。

“傻姑娘。”替她掖好被角,招手让窦氏将她睡梦里犹自牵念的宝贝放在她身边。屋里还有人在来回走动,他不方便将她们俩抱在怀里好好呵疼,职能

窦氏想说,孩子还小,一个时辰就得喂一次,来来回回的搬动再吵着孟侧妃休息……可靖王凝视孟侧妃的眼神温柔得能拧出水来,她就不忍出声打断。

时下,妇人产子的房间被视为污秽。崇仪也不好久留,等小谢氏更衣回来,他郑重作揖礼谢。

“王妃抱病,府里无人看顾,玉雪母女还要劳累夫人费心。”

小谢氏哪里敢受亲王的礼,紧忙侧身让开了。

“这是臣妇的女儿外孙女,王爷说劳累就见外了。”女儿都敢张口就喊王爷的表字,如今再听靖王唤女儿做玉雪,她便没什么无措。

饶是如此,崇仪依旧真心诚意将礼数做足,翩翩风度倒叫小谢氏生出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欣慰感。果然就像老太太的话,阿窅是有福气的孩子。

屋里人见靖王如此礼遇孟夫人,对孟侧妃得宠的事更是确信。没见便是生了女儿,靖王除了欢喜,更多的还是心疼嚒?一个个暗自牢记,必得好好服侍这对母女,以讨王爷的欢心。

出门的时候,凛冽生硬的冷风扑得人一个激灵,崇仪却觉得焕然精神。高斌给他添斗篷的时候,他并不觉着冷,抬头看见天际泛起极淡的青色,才恍然惊觉已经过去一天了。许是这辈子最短暂、最漫长的一晚……这一刻又是全新的一天,他也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成了一位父亲。

一身赭红圆领袍的吴鹤望领着太医院的人跪在下头。他们几个吊着眼皮子煎熬了一晚,此刻颤巍巍地跪在阶下,还要挤出十二分欢快的笑脸齐声恭贺。

“诸位辛苦。”石阶之上,光风霁月的靖王莞尔从容,抬手许下丰厚的赏赐。

吴鹤望低头吁了口气,想着回家后必要焚香祝祷,酬谢西天神佛的庇佑。靖王给的不是赏赐,是封口费呀!

颐沁堂里,李岑安也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只是个女孩……可回过神来,她苦涩地想,靖王能叫她生下女儿,来年就能让她生一个儿子。自己的身子不争气,为着尹氏的事,靖王对自己愈发淡了。侧妃不同于侍妾,是正经上过玉牒的贵妾,她甚至不能随意抱养孟氏的孩子。假以时日孟氏母凭子贵,她这个王妃便名存实亡了……

林嬷嬷在她身后稳稳地扶着她的腰,自己一双腿也是虚软的。这一夜真难熬啊!

巍峨宫阙重重,以九黎殿为首的中轴线上,东西两侧的灯火亦是彻夜未熄。伴着红霞瑞云降生的皇长孙至今还没能吃上奶。礼仪府换了三批奶娘,心惊胆战地送进去,灰头土脸地再被赶出来。桓康王阴沉的面上覆着冷硬的冰霜,他久坐庙堂之巅积威已深,此刻沉着一张纹路深刻的脸,那威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陪坐的宁王哭丧着脸,白皙纤长的手来回搓着锦袍上张牙舞爪的银绣云龙。他生来比兄弟们弱,通宵熬了一夜,两只眼睛都一鼓一鼓地胀痛。宁王妃亲自抱着孩子,一手托着孩子脆弱的脖颈,一手托着幼小的背脊,姿势稳重而熟练。小猫似的皇长孙在她怀里孱弱地哭嚎,一口气喘不上来,咯咯地直抽搐。细若银毫的针砭把孩子胎毛洗漱的头顶扎成刺猬一般。

陶知杏行针后,皇长孙总算吃上奶娘的奶了。他已是近花甲的高龄,这一夜下来,自觉元气大伤,却不敢轻心。

“大王容禀,小殿下是早产,需得药材温养佐以针石,仔细将养两三年。”

这说辞太过耳熟,景正出生那年,太医院也是这样告诉他。所谓将养两三年,是说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如能平安长到三岁,才算立住了……桓康转头僵硬的脖子,惋惜爱怜地看向脸色灰败的次子。

“那就请陶翁主持小殿下的日常饮食药理,本宫信得过陶翁。”端庄的宁王妃大抵是在场最坚定的人,她毫无畏怯地发言掷地有声。

“就这么办。”桓康点了头,再看一眼那小猫崽似的孩子,喜悦乍然褪去后,徒留满怀惆怅。不到一个时辰便要临朝问政,他原想今日在九黎殿正殿上高声宣布聿德殿降生麟儿的喜讯,待把大赦天下的诏书颁下,借机提一回景正立储的事。眼下是不成了……一个朝不保夕的皇长孙并不能成为景正的助力。

他头重脚轻的跌坐在暄堂的九龙榻上。伺候的太监想给他脱去靴子松泛松泛,被他踹翻了两个。翁守贵干脆把人都赶出去,亲自服侍他解开衣袍躺下去。

“时辰还早,陛下且眯一会儿。老奴看着点呢。”

桓康蹙眉阖目,一手握拳敲在鼓胀的头上。身体很累,可他睡不着。心里有一团乱麻,越是想理顺了,越是纠结盘桓。

“老三那里还没消息?”四下安静下来,他恍然想起还有一个靖王。事出突然,今天又委屈崇仪了。

“吴御医回禀,母女平安。两位小殿下只差着一天,刚好凑一对好字。”翁守贵给他后腰上塞两个软垫,叫他躺得松快些。他跟着桓康四十余年,偶尔说些逾矩,更显得亲近。

桓康怅然长喟,说不出的失望。

翁守贵知道他的心结,低声开解:“先开花后结果,要不了多久,皇孙们都会来的。”

桓康心里不轻松。外头风言风语的,他不是听不见。那些人诟病他早年杀戮太重,又说他与小周氏的往事坏了天道人伦,因此遭天谴,乃至宗室子嗣凋零。端看老大府里到如今只有一个端宁……午夜梦回,他有时也会不安,还是得有孙子才行……

“罢了,先封个郡主。希望是她个有福气的孩子。”也算对老三的一点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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