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府长史上门送喜帖来,孟窅因着住在安和堂,比李王妃更先一步得了消息。
李岑安摸着请柬封皮上的纹路,心里五味陈杂。
大王的眼光可真厉害,挑的侧妃们一个比一个厉害……苏氏生下皇长子,成了宗室第一功臣;恪郡王最厉害,两个新妇先后添了哥儿;梁王也有儿子了,龙生凤死,怎么偏偏就是龙生而凤死呢……如今看来,孟窅却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当时最先传出喜讯,最后只得了一个丫头片子。哦,不对,还有一个恭王呢!至今还没有任何响动……和自己一样……
请柬无声地滑落下去,掉在她满绣云萝的裙幅上。空落落的手掌贴在自己平坦的肚腹上,李岑安心里像是打翻了油盐罐子。胡瑶没了一个女儿,可她还有一个儿子活下来了!她不同情胡瑶,不可怜胡瑶,她羡慕她、嫉妒她……
秦镜不是女人,他瞧不上女人那点眼界。林嬷嬷明白李岑安的苦楚,她弯腰把帖子捡起来,拍去封皮上看不见的浮灰。
李岑安深吸一口气,转动僵硬的脖颈,抖了抖嘴唇才找着自己的嗓音。
“这是好事呀!”她竭力轻松地挤出一朵笑来,眼神飘移着没有焦点。“快给孟妹妹说一声,好叫她早些预备起来。”
这一刻,她心底冒出一个念头。孟窅与胡瑶亲如姊妹般,胡瑶没了女儿,她该多伤心呀……
“孟侧妃在二门外住着,消息比咱们还灵通呢。”说起这桩,秦镜也不是滋味。他撒出去多少钱财打点人脉,才能捕捉到前院的蛛丝马迹,可孟氏却轻易住进去。她身边的徐图更是从王爷身边指过去的,前院的人愿意买他的颜面,要什么消息没有。
李岑安的眼底闪过一线光,她点了点头,忍不住猜想孟窅此刻在想什么。是不是正在为胡瑶伤心难过。
不止是李岑安,崇仪也有一样的担心。他赶回去的时候,孟窅刚哭过,鼻尖还残留着薄薄的胭脂色。宜雨刚服侍她更衣过,头发也重新梳了秀气的云顶髻。早上出门时,她梳的事螺髻,是他亲手为她簪的花。
崇仪走过去,清亮的目光在她五官间搜寻。她不常上妆,这会儿却敷了一层茉莉香粉。
“就知道你会难过。”他探手搂过孟窅,带着她走去妆台坐下,一面吩咐人重新打水来。孟窅没精打采地任他摆布,
崇仪绞了半干的帕子,轻柔地拭去细腻的香粉,露出莹润粉嫩的肌肤,眼圈果然是一片殷红。
“原不想让他们送过来,就是怕你为温成伤心落泪。臻儿呢?还不到歇晌的时辰。”女儿若在,好歹叫她分些心。
“能瞒得几时呢?早晚都要知道的。”孟窅仰着干净的小脸,既然被他看破,也不必遮掩了。“阿琢好可怜……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她一定伤心极了,一定比剜肉碎骨还要痛……”
两人携手换了地方,崇仪扶着她的腰,帮她在罗汉塌上坐下。孟窅尚未显怀,只是崇仪怕她月份浅,行动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接到消息就忍不住担心,怕吓着臻儿,就让徐姑姑带她去花园玩会儿。”说着,孟窅又觉着鼻头发酸,紧忙偏过头去擦擦眼角。
崇仪扶着她单薄的脊背,轻轻的安抚。“不哭了,一会儿该叫臻儿看出来。”
孟窅吸着鼻子按耐,一壁听话的点头。她就是怕吓着孩子,才洗面敷粉的。
崇仪又顺着劝慰:“周氏过门那天,你乖乖在家待着别去。”他心知玉雪必不答应,不等她开口,一手覆在她的小腹,继而抢白:“这孩子脾气大,你一直吃不好,人也瘦了。”
孟窅打断他,着急地辩解:“我挺好的,比怀臻儿那会儿还安稳呢!”
崇仪亦是拿稳了主意,耐心与她解释。“宴席上少不得要应酬,你如今精神短容易累。还有酒菜汤饭的味道,你闻着也难受。”
“我不去吃酒席。”孟窅一撇嘴,为胡瑶抱屈。“我就去阿琢那儿,陪她说说话。她还在月子里呢,梁王就不能再等一等?”
她不认识梁王的这位新妇——周国公家的千金,不知这位周小姐是何等容姿,让梁王为她三番两次向大王请旨赐婚,更在阿琢痛失骨肉时迫不及待地迎娶她。孟窅甚至有些气愤,气梁王的无情,更气愤周小姐的自私。但凡是个有善心的女人,就不会再这个时候雪上加霜。可她哪里知道,周丽华被家中丧事耽误了花期,为了嫁给表哥梁王,哪里顾得上旁人的死活。
“你怀着孩子,不能进血房。”崇仪好声好气地哄劝,食指点在她鼻尖上,“你以为,别人也是和你一样的小醋坛子?”
崇仪劝住了孟窅,趁着她和臻儿歇晌时,自己往东苑走了一趟。他的本意是孟窅不能去,李王妃也不必了。李岑安不擅交际,早年就有病弱的名声在外,她不去也不会有人疑心。
而李岑安近来暗里针对玉雪的种种算计已然叫他不快,借此也是对她的一个警示。
李岑安见到他进屋来,面上就是一喜。听他说了来意,还深谢崇仪的体贴。她倒是认识那周丽华,是个自恃身份的贵女。从前朝阳公主为她引见,周丽华也是一副清高的面孔。
“听说孟妹妹最近害着喜,我也不放心。王爷宽心赴宴,家里有我照应着。”
秦镜看着她一副主母的贤惠大方模样,隐隐觉着不对劲。
端阳才过,赶着三娘煞前选定吉日,周国公家的千金风光出嫁。周丽华卯足了劲与胡瑶争锋,一百零八抬嫁妆从龙门朱雀大街招摇而过。
崇仪临出门前,又劝了一回孟窅。临要出仪门时,徐图从后头追上来。
“主子差奴才给三爷送这个。”徐图夹着腿一路小跑才追上来,从袖子里摸出一只湖青色短穗的香包,双手捧着奉上去。
崇仪接过来,摸着里头是一整块硬物,解开系绳倒出来一看,原来是块鸽蛋大的紫水晶。衔紫水晶可以解酒,孟窅是提醒他少吃酒。
高斌抬起眼皮就看见了,一眼认出来。“这是前年西北长州进上来的,三爷存在库房里,和一匣子碧玺绿翡在一起。”
徐图也壮着胆子打量一眼,也跟着回想起来,他还知道这是孟窅从库房取出来的。
“上个月,孟主子铺陈安和堂时,从库房里提出来的。”
崇仪莞尔一笑,顺手就把香包系在腰间玉带上,翻身上马出门去。
高斌躬身把人送走了,回过神一脚揣上徐图的腿肚子。靖王出门时,并不时时都带着他,有时候上衙门,都是张懂跟着。
徐图瞧着师傅恼了,紧忙腆着脸去抱高斌的腿,以防他重心不稳跌跟头。
却说徐图加紧脚步追上了靖王,和他一同出门的烟雨却被甩在身后。丫鬟们原该都在二门里服侍,徐图跑出去后,烟雨就停步在二门上,伸长了脖子等他回来。宫规不许独行,虽然府中并不讲究,但寻常出入办事多是两两通行,取个互相作保的意思在。
孟窅住进安和堂后,张懂重新配置了人手。勤本堂往后去一应只留着内务府出来的内侍,又立下规矩不得单独在安和堂附近走动。可椒兰苑的奴才不在受管束之列,日常从西边角门进出,只和门上打个招呼便是。
偏是这日不巧,烟雨在门上徘徊张望的时候,正被一个人撞见。
花萝从倒座的厢房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一个窈窕身影倚门而立。她瞧着面生,再一想就猜出是椒兰苑的婢子。从前她管着王府一半的人事,丫头婆子都是她亲自挑选安插。可椒兰苑不同,孟侧妃嫁过来前,她已经不大管事,她的陪嫁不认识自己便也罢了,可上梁不正下梁歪,连带着其余奴才也开始对自己阳奉阴违。
花萝只觉着天赐良机,雄赳赳气昂昂地迎面杀上去。她是受过内府调教的,宫规内训不说倒背如流,对付一个小丫头总是游刃有余的。
“我……原是两个人一起出来的,徐图出去办事了,我就在这儿等他……”烟雨平素胆子小,被她气势汹汹地呵斥,立时慌了手脚。
“还敢借词狡辩!”花萝拿定主意要下孟窅的脸面,烟雨说什么都是错,即便她一言不发,花萝也要定她一个无礼冲撞的罪名。当下,她二话不说,抬手就扇了烟雨一个响亮的巴掌。
烟雨被打得发懵,捂着脸又是羞愧、又是委屈。她虽然年纪不大,也是靖王府的老人。李王妃嫁进来之前,她就在王府当差了,当时也受过花萝的指教。被分派到椒兰苑后,齐姜姑姑待人宽严相济,孟主子是最和善的,从来不和底下人大小声。她们在规矩上确实松散了……今天因为自己不经心,丢了孟主子的脸面,她自己也悔愧不已。
烟雨挨了打,还要谢过花萝的提点。她不能闹,事情闹大了,更是给椒兰苑抹黑。她甚至不敢向孟主子诉苦……若是主子生气,把她赶出椒兰苑去,她还有什么出路……
可她的脸肿了半边,五根指头清晰的印在脸颊上。徐图服侍高斌喝了一盏茶回来,一眼就发现了。起初烟雨还不肯说,被徐图又是哄又是威吓的,哭着说出来。
徐图前些日子也在花萝那里吃过挂落,没想到她今天还敢对椒兰苑的人动手!他在心里一合计,这事不能瞒下去不说,也不是他该强出头的。高斌刚才恼了自己,孟主子养胎要紧,左右衡量之下,屋里管事的也只有齐姜最靠谱。
齐姜把前后经过问明白,并没有急着回话给孟窅。她细心地让徐图去打听核实,确认烟雨所言并无夸大。
“这几日,你就不必到主子跟前服侍了。”齐姜替烟雨告了假,把人调回椒兰苑当差,以免被孟侧妃撞见,看出端倪来。
孟窅浑然不知自己的奴才被人教训了。这日,与臻儿玩了一会儿布偶,才听齐姜把事情说了。
齐姜把经过如实回禀,又把几个人证都交代清楚,说话时倒也平静。
“烟雨确实有不周全之处,而花氏未经禀告,越过主子教训椒兰苑的下人,也是逾矩。至于动手大人,不论是宫里还是府里,都是不许打脸的。”
谁知,孟窅听了,脸色就沉下来,还罚烟雨去做一个月的浆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