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现实叫李岑安不得不掐灭内心没指望的侥幸。她一壁精心调理,一壁隔三差五地对孟窅及两个孩子示好,好为自己铺设台阶,来日重新在人前露面。
秦镜蛰伏已久,不过两三日便瞧出痕迹来。他冷冷耻笑,李王妃就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身边的林嬷嬷也是个见识浅薄的蠢妇。亏得自己为她费心筹谋,偏她稍一得意便得陇望蜀,转头被靖王随手一敲打,她就又六神无主起来。真真昏招尽出,枉费自己的一片苦心。可秦镜也没奈何,是让他跟了这么个主儿。他想,要是自己当初耐心等三四年,等到孟王妃进府再通门路进那椒兰苑,如今何有方槐安施展的余地,更没徐图那小崽子什么事儿了。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吃,秦镜一捏鼻子,整理起心思,还要恭敬地叩开李王妃的门。
“王妃想请王爷进门,原不需要什么借口。”明堂正道的夫妻,偏是李岑安自己胆小气短,处处规言矩步,事事诚惶诚恐。遇事先把膝盖砸下去,怎么指望别人高看一眼,他若是靖王也觉得丢脸。“不过眼前确有一桩事,还得王妃出面与王爷商议。”
秦镜说的事便是花萝。花萝被靖王逐出正院后,一直没有下文。她素来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却原来从未入过靖王的眼底。靖王只说不必她再在跟前伺候,连个明确的处置都懒得给。高斌顾惜往日的情谊,叫人收拾把她的东西收拾了两个包袱,把人送到后头来。她这些年攒下的梯己一文不差地装在包袱里,跟着她一起搬进北边住下人的小院落里。
秦镜想,花萝大抵不中用了,可李王妃还能借着花萝,与靖王说一回话。在他的试想里,李王妃不必为花萝辩解,也不必落井下石。她只需要以此为借口,平平淡淡地讨靖王一个示下。倘或靖王发落花萝,李王妃便可借此向椒兰苑那位卖个好;万一靖王心软,李王妃又可凭此施恩于花萝,从此拿捏住花萝当枪使。不论哪个局面,只要李王妃抽身以局外人的角度处理,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事后再经由他操作一番,放出消息只当是靖王尊重李王妃的主张,这阖府里就都知道,纵使曾经靖王身边的老人,也得听李王妃的处置。这靖王府还是李王妃在当家。
“花萝是内务府挂着名号的,吃着内府的俸禄。王妃不妨就此讨要一个主意,终归依着王爷的意思便是,也不费功夫。”秦镜阴柔的嗓音听起来像是浸着水的棉絮,又冷又沉。
可惜李岑安贤惠惯了,她励志要做靖王的贤内助,不妒不矜,平和宽厚。她挑拣着字眼小心请示靖王,说着说着又犯起优柔寡断的毛病。
靖王不开口,她就心里着慌,在靖王清冷幽邃的视线里,她的心都在颤抖。
“这花萝从前看着是个懂事的,我再也想不到她竟然犯浑,莫不是病了?”她舌根犯苦,比平日吃的汤药还苦,干涩的唇齿让她不自觉地反复吞咽,越是惶恐越是紧张,越是紧张越是管不住一张嘴。她记得秦镜的提醒,可发热的头脑管不住她的嘴,在她意识到前,求情的话便出口了。
然后,靖王忽然开口了,金声玉振不容置喙。
“靖王府不养目无家主的刁奴。”
“王爷!”李岑安面皮涨红,既是懊恼自己的怯懦,又为靖王爱重孟窅而伤心。靖王指责花萝目无家主,可李岑安不信。花萝满心满眼里都是靖王,怎会半分慢待?!靖王口中的家主是指孟窅,只因为花萝不敬孟窅,说了两句闲话,靖王就要打发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人。
且不说花萝是皇子所里跟出来的,与高斌张懂一般的资历。她伺候过靖王,是靖王的女人,这个年岁上再退回内府,今后哪里还有出路?
“孟妹妹进门前,她也是爷跟前知冷知热的人,如今……想是眼热孟妹妹得爷的宠爱,才经不住恭王妃挑拨,说话轻狂了些。”李氏觉得头上一阵抽疼,脑袋里想是有一面鼓,被人咚咚敲着。她不是为花萝难过,是为靖王对花萝的无情而替自己、替靖王府其他女人心寒。她听见自己一声叹息,似是垂死挣扎:“便是为着孟妹妹好,王爷且饶她一回罢。还有恭王府的面子在呢……孟妹妹今后还要在妯娌间走动,别叫人误会妹妹跋扈……”
崇仪不觉得这事与玉雪有什么牵扯,但李王妃最后那句,他还是听见了,也听进了。玉雪和孩子的名声,他总是顾惜的。
“王妃心善收留她,就由王妃做主。”俄而勾唇冷哼,“不必再到正院当差。”
“那就放在妾身屋里吧。妾身也不会纵着她,叫让她把规矩再从头学一遍。”李岑安神色灰败,下眼睑透着病态的青灰色。她垂下视线,心灰意冷地想,还得按秦镜的办法来。花萝、尹氏、卢氏、还有雪溪那丫头,不拘哪一个都要试一试。她还要再让娘家去物色人选,总要叫靖王分出心思来,才好雨露均沾。
崇仪不无可否,公事化地叮嘱一番。“王妃病逝初愈,莫要过于劳神费心。”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花萝既然被逐出正院,就绝无再回去的可能。至于李王妃怎么安置她,崇仪没有过问的意思。
李岑安谢过他的关心,抿一抿干涩的唇瓣,不死心地又挑起话头。
“妾身病着,许多事都耽搁着,好在有孟妹妹为我周全。我如今只想着把身子养好,也好回报孟妹妹一二。”她抬起头来,诚恳地凝视靖王,视线胶着在他眉间,悄悄地避开他洞察一切的眼睛。“她养着臻姐儿、璋哥儿,如今又要添一个孩儿,实在不容易。我若好起来,也能为她分担一二?”
有一盏茶的功夫,屋里静悄悄地,安静地仿佛只有人的呼吸声。李岑安的心揪起来,闪烁地避开靖王眼中的审视。
“王妃安心将养吧。”靖王抛下这句话,
李岑安只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般,背脊一阵虚软。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忙不迭地找秦镜进来问话。
“王爷是什么意思?他答应吗?”她把崇仪的神色、说话一一学给秦镜听,忐忑不安地追问。
秦镜心想,这事没指望了。可他不能把实话告诉李王妃,如果李王妃知道,又要畏首畏尾,龟缩不前。再吓出病来,东苑还有什么指望,他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王爷不一口回绝,便还有回旋的余地。”好容易破开僵局,他不能叫李王妃不进反退。
李岑安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或者也知道秦镜的话未必全对,可她也需要一点希望,好叫自己不再漂无渺茫。
靖王妃病愈,不多久便是初一。李岑安收拾妥帖,特意穿一身明快的茄紫绣素银万寿草穿枝莲的对襟长褙子,进宫给淑妃请安去。回来后,又传话备下酒席,邀府中女眷一聚。
崇仪牵着孟窅的手,小心翼翼地等她跨过门槛才松开。
“是我顾虑不周,劳动妹妹了。”李岑安歉然一笑,迎上来握住孟窅的手,亲自扶着她往上座走。靖王府女眷不多,她便摆下圆桌,一家子围坐一圈也显得亲近。她和孟窅自然是在靖王的左右手边坐的。
众人依次问安见礼后各自入席,林嬷嬷便指挥丫鬟们呈上菜肴果品。又捧出一式八只流霞莲花盏,地下的托儿是不规则的卷莲叶,观之精莹小巧,又不失俏皮生动。
“这是素酒,妹妹用一些也不妨事。”李岑安亲自斟了酒,头一杯献给靖王,第二杯便是孟窅的,余者便由林嬷嬷代劳。
“五月里摘下青梅酿造,没多少时日,又兑了雀儿山的甘泉。说是素酒,不过是甜醴罢了。不过也不敢叫妹妹多饮。”她看着孟窅,余光却在留心靖王的神色,一字一句都是解释给他听的。但凡靖王眉头动一动,她便立刻好赔罪。
“今儿是好日子,我就饮这一杯。”孟窅盈盈微笑,也在看崇仪的脸色,赔着小心央求。
崇仪眼底泛过温柔的水光,好笑地看回去,便是默许了。
底下坐着的尹蓝秋与卢秋水接过花盏,双手捧着离座,口中称多谢王妃赐酒。
“王妃大安,婢妾等喜不自禁。恭祝王妃福寿安康。”尹兰秋与李王妃过往最密,由她来牵头说这话再合适不过。
早在前两日,李王妃便召唤她,叫她协理值班酒席。虽是简单的一桌席面,却是李王妃递出的橄榄枝。前阵子,她厚着脸皮去向孟窅求告,孟窅虽没有回绝她,却也没有明白她的心思。那日后,孟窅不只提了她一个人的冰例,卢秋水屋里和自己也是一个章程。这是一视同仁的意思,也是婉拒她的投诚。故此,李王妃一开口,她立刻就抓紧机会登上了李王妃的小舟。
崇仪也赏脸地执起酒盏,与李王妃相对举杯示意,率先一口饮尽杯中薄酒。众人随后举杯,秀气地以袖掩面,亦效仿着满饮一杯。
孟窅因只有一杯的量,便只得浅浅泯一小口,果然是甜醴般甘美,倒像是她爱吃的珍珠醪糟的味道。孟窅端起酒盏,又凑着鼻尖细细一嗅,分辨着甜酒的香气。
李王妃挽着衣袖,为崇仪布菜,用乌木包银的尖头长箸夹起一片鸡髓笋。依旧等崇仪夹起来吃了,她便和蔼地转头招呼在座女眷起筷用饭。
食不言寝不语,一时各自由婢子服侍布菜盛汤,太太平平吃饭。等兰汤净手,香片漱口罢,又听李王妃感慨说:
“许久不曾一家子一起热闹了,只可惜臻姐儿和璋哥儿不在。有日子没有见面,只怕孩子们不记得我这母妃了。”
“王妃姐姐隔三差五送他们好玩的、好吃的,他们都记着呢。便是看在那些好处的份儿上,也一定和姐姐亲近。”孟窅俏皮地打趣。她本来想把孩子抱过来,可明礼说人多闹得孩子疯玩起来,夜里就该睡不好了。她想着也是,臻儿也才会用她的小勺子,正经坐在席面上吃饭,肯定坐不住。
又聊了一会儿孩子的趣事,就听见下首尹蓝秋困惑地声音。
“方才我瞧见仿佛是花大姑娘,怎么如今在王妃屋里当差了?”尹蓝秋偏头与卢秋水搭话,声音不大不小地刚好传入李岑安耳朵里。
花萝只出来呈上一道菜,连头也不曾抬就退出去了。李王妃虽说收留了她,也知道靖王还生着气,不能让她这时候跑出来碍着靖王的眼。
“尹妹妹没有看错,是我请示了王爷,把人调过来的。”这话说的模糊,若是不明原委的人,还以为是靖王借调了贴身的宫人于王妃。联想起王妃长日卧病,王爷派一二心腹服侍王妃,也没有什么奇怪,反倒是显出对王妃的爱重。
尹蓝秋便了悟般点点头,不再说话。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抛砖引玉,真正有话要说的人事李王妃。她事先已经得了李王妃的提点,今日要陪李王妃唱一出双簧。
“尹妹妹这一问恰好提醒了我。花萝调来颐沁堂,正院里便有出缺了。”李岑安似有自责,可又很快地应变道:“雪溪这丫头跟了我这些年,最是温驯。王爷瞧得过去,不若将她挪用过去?”
尹蓝秋乍一听就觉不妙,无奈地想,李王妃还是没什么长进。这一招痕迹太露,明目张胆地想往正院里塞人,靖王必然不答应。果然就听见靖王不冷不热地否决了。
“正院的事,孤自有安排。”
尹蓝秋关注着李王妃的反应,只见她神色如常,从善如流地放心一笑。
“如此我便放心了。王爷若答应,我反而舍不得呢!”李岑安并不气馁,尹蓝秋能想到的,她哪里不懂,不过是为了退而求其次罢了。雪溪方才被点了名,此时已经走到李王妃身边来。李岑安便亲热地拉着她一只手,满意地注视低眉顺眼的姑娘。“这丫头忠心耿耿,不骄不躁。即便伺候过王爷,也从没有拿乔充大的时候。今儿一家子团圆的好日子,我想为她求一个名分,也全了我们主仆一场的情分。王爷看可好?”
崇仪看过去,没有立刻发话。他约莫猜到李岑安的打算。李岑安以为,自己不会一再当众驳她的面子,用的是以退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