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蠹!”
暄室里炸起一声怒喝,伴随着瓷器碎裂的脆响划破静谧的空间。桓康王宣泄出胸中哀恸,扶着胀痛的脑袋跌进雕龙刻虎的圈椅里。一连痛失两个孙儿,他一下儿衰老得厉害。八壹中文網
翁守贵一下下顺着他的背脊,从侧面正好瞧见桓康王鬓角新增的银白色,心中焦虑。自从有了皇长孙,大王愈发龙钟老态。那是个可怜的孩子,从降生就注定了站不住,却牵连他祖父许多情绪。从大喜过望,到呕心抽肠,每一次喜怒哀恸都是催化垂暮圣躬衰败的毒药。岂止大王,便是那孩子的父亲——宁王也几番被孩子的病情累得提心吊胆,激发出常年潜伏的痼疾。大王心心念念盼着宁王有后,如今却落得这样结局,尚不如从前……
鬼母降罪的说法起于越州,千里之外的传言像是乘着风的雪片,飞快散入望城各处,又从望城四散而去传遍各大州郡。若说没人在幕后操纵,桓康王坚决不信。只怕皇长孙夭折的消息还没传遍开州,流言已经从越州飘起来。神仙降罪的背后,无异于指责宁王无德。这便将他苦心为宁王打下的基石又撬动了。
桓康王觉着仿佛有人在自己的脑袋里抡着巨斧挥舞,呼呼的风声回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把千斤巨斧就砸下来。无知竖民的谩骂牵动了他内心深处一处隐秘的旧事,他害怕流言进一步发酵,牵扯出更多陈年往事……不论他多么喜欢宁王这个儿子,桓康王不得不承认,景正的身世有污点。他心悦小周氏是私情,生下这个世人非议的孩子,失德不义,活该便叫他一辈子背着霸占兄嫂的骂名。而景正是他与先王遗孀所出之子,难免遭天下人诟病。他心疼孩子,因为对他母亲的钟爱,更因为自己的放纵带累孩子的愧疚,所以他一直精心扶植景正,唯恐孩子受委屈。
他们将玺儿的夭折说成是宁王开罪鬼母。可同一天夭折的还有靖王的次子,难道也算在宁王的罪过上?不是宁王的罪过,那便是两个孩子的祖父——当今天子的罪过。
这些年,他苦心经营,甚至妥协地将对小周氏的情意深藏掩埋,由着老大意气风发,固然有直道强干的缘故,到底还是为了景正!他怕自己一意孤行,反而被老臣们揪着景正的身世不放,绝了孩子的前程……这份苦心眼看着功亏一篑……
宫里打杀了一批奴才,说是失职失察,一致无辜的皇长孙夭折。朱笔勾抉的名单传到孟淑妃手里,她默默叹了口气。那上头不少事暄室伺候的人,还有两个恭嫔的人,自己的蒹葭殿里有一个外围洒扫的小太监也在名单上。他们哪里能接近皇长孙呢……
大王圣心独断,孟淑妃无从置喙,只交代木逢春去查那小太监的籍册。
“若是京中还有家人,封二十两银子送去。若是不在京中,便也罢了……”她贵为四妃,殿内外数十人口,并记不起外围的小子。他多嘴丢了性命,又能怨得了谁。倘或家在京城,送些银子全了主仆一场的名分;若是外省的,消息未必传过去,不如让他家里人稀里糊涂的活着才好。
木逢春拱手道是。不必查看籍册,他对蒹葭殿上下侍婢的家世都清楚。打死的是个才来没多久的小子——李芦,只管着拔草除杂的事。他之前那个夏天的时候吃了不干净的,闹出痢疾来,木逢春嫌他晦气,通知宫人署挪出去了。选李芦进来时,只因为他名字取得好,与蒹葭殿正般配,不是什么正经的人才。
“那奴才送药出去的时候,一并去办。”翁守贵的徒弟来送名单时,他也在场,正等着淑妃派差事,给聿德殿和靖王府送药材。
孟淑妃点一点头,又翻看起适才列出的单子。孟窅小产后,人一直没有清醒过,偶尔睁开眼,不过是浑浑噩噩地被人服侍着吃药喝汤。孟淑妃向桓康王求情,把陶知杏派去靖王府为侄女诊治,自己也清点库房,整理出不少药材,分成两拨送出去。一边是给聿德殿里痛失爱子的宁王夫妇和苏侧妃调理的,一边是给病重的自家侄女。
陶翁临出宫前,特意来磕头谢恩。皇长孙没了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活不长了。那孩子降生以来,他每天就像在绳索上行走般,几番命悬一线。听说还能去靖王府给荣王妃治病,他摸着脖子,虚脱地庆幸自己还有用……还能活下去……
陶知杏擅长的是千金科小儿科。玺儿不在,聿德殿里便没有他施展的地方。桓康王虽恨不能杀了他给自己的长孙陪葬,可到底还顾忌名声。他的名声、宁王的名声,尤其在眼前流言四起的时候,他不能火烧浇油。所以,孟淑妃一来求情,他便准了,远远地打发出宫外去,眼不见心不烦。
靖王府里,李岑安踽踽走过草木凋零的罗星洲,莲池上卷着水汽的风钻进衣领里,叫她一阵寒栗。她身上的伤上了药,擦伤的地方已经开始结痂,只是当时崴了脚,走路时还是一高一低的。可她每天坚持从颐沁堂走进椒兰苑,去探望病中的孟妹妹。
今日又是无功而返,靖王守着孟窅,只让高斌用一句话把自己打发了。
她走后不多久,孟窅迷迷糊糊睁开眼,仿佛感应到什么,迟钝地问:“王妃姐姐?没摔着吧?”
她连日昏睡,嗓音干涩暗哑,破碎的音节从她粉白的唇瓣间溢出来。崇仪低头凑近去才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他一直守着玉雪,方才她眼皮才动,便急切地凑上来。捕捉到孟窅模糊的字句,崇仪鼻头一酸,把脸埋进她肩颈间,抱着她的双臂拢得极紧。
“傻丫头!”他心疼着,为她委屈。
孟窅觉得脖子边热乎乎的,不觉又被浓重的倦意拖拽入不便的黑幕中。
崇仪只觉着臂弯里略略一沉,抬眼就见她又垂落了眼皮,不知是睡了还是昏了。
孟窅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躺着,即便睁开眼,那双澄澈的杏眸也像蒙着一层纱。她迷失在混沌间,周身只有浓厚的白雾,重重将她围绕。
木逢春把陶知杏和药材一起送到靖王府,还捎来了桓康王的慰问。
崇仪不得不离开孟窅,更衣后在正院接下两宫的赏赐。他将陶知杏引见于钱益,再把孟窅的近况说与二人。
陶知杏打开钱益的药方正待斟酌时,陆麟跑进来,扑倒在地。
“荣王妃醒了!”他着急得说话都跑了调儿,话音落地才急促地喘了口气。
崇仪已是大步流星跑出门外,陆麟爬起来看见两位先生,拱手飞快赔罪。
“钱先生,陶翁,两位也快去瞧瞧吧!徐姑姑掐人中都不管用了!”
既是醒了,怎么又要掐人中?陆麟这话听着颠三倒四,陶知杏思绪转得飞快,脚下不敢耽搁,跟着跑出去。
原来崇仪前脚才走,孟窅又悠悠睁开眼。徐燕守着她,一双熬红的眼一眼不错地胶着在孟窅身上。见孟窅在枕上转过头来,她用沾水的棉絮替孟窅润一润嘴唇。
“孩子们呢?”
当差的医婆是个心肠柔软的,听着孟窅提起孩子,不自觉低头抹了把泪。偏偏被孟窅看见了……后来,场面就失控了。孟窅这些天有多糊涂,这一刻就有多清醒。清醒地记起摔落石阶时不断在眼前放大的石板上的缝隙;清醒地听见意外发生时周遭刺破天际的惊叫;清醒地感受到剥离的痛楚像毒素顺着血液流动蔓延四肢百骸……
陆麟告诉崇仪,荣王妃醒了,听说孩子没了,又把自己哭厥过去了。他看见徐燕姑姑用拇指使劲掐荣王妃的鼻下,可荣王妃就像没知觉一样。所以他跑出来,跑去正院找王爷,找钱先生求救。
门板砰一声装在墙面上,崇仪闪进屏风后,听见微弱的哭声,是玉雪零碎的呜咽。他加紧步伐,拨开帘幔转过槅子,就孟窅半幅身子倒在徐燕怀里,面色惨淡如雪,眼角泪痕交错。他的心房便是一紧,针刺般一阵阵地疼。
徐燕把人送到靖王怀里,这才推开行礼告罪。她说,荣王妃听见孩子没了,抱着已经瘪下去的肚子痛苦不已,这才岔气晕厥过去。她不得已掐人中施救,弄疼了荣王妃,还请靖王降罪。
孟窅情绪激动,可身上实在乏力,倒在崇仪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崇仪扬声让陶知杏进屋来请脉。私心里,他想请钱先生进来,钱益一直以来看顾孟窅,对她们母子的情况比陶知杏熟悉。可父王派了陶翁来,他不能不用。
陶知杏看过钱益的方子,方才一路紧跟着进屋,模糊听了里面徐燕的回话,此刻心里已经描绘出大概。他走近里间,看见一屋子四五个侍婢,其中一个妇人跪在床前脚榻上。他才这妇人便是方才回话的那个,且是个熟知医理的。
陶知杏想起淑妃的救命之恩,想起钱益精妙的药方,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拿出看家本事来,务求缓解荣王妃的病痛。可一打眼,他便犯难了……
荣王妃躺在靖王怀里,发散泪流。她穿着霜色茧绸的中衣,衣装倒还整洁,只是整个人柔弱无骨地倒在靖王身上,场面便有些不雅观……
陶知杏也是见过世面的,宫里不说,便是京中贵眷。延医诊脉时,哪家不是事先更衣。像眼前的场景,那必是隔着帘子,或是悬丝诊脉,或是只递一只手出来。靖王倒好,全然不避讳,为免太抬举他老陶……
他不过瞬息的犹疑,崇仪已然心焦难耐,自顾揽着人握着孟窅一截手臂递出去。“陶翁请。”
陶知杏一惊醒,心知不是拘泥的时候,索性也跪在脚榻上,一边低头从药箱里取出引枕丝帕等物,专心为孟窅切脉。摸过右手,又请示靖王换了左手,摸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孟窅失魂落魄地垂着头,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打在洁白的丝帕上。
陶知杏小心翼翼地收起手,低声回话:“娘娘心绪激荡,故而血不归经,可能伴有气虚气逆,头晕头痛的症状。还请节哀保重……”
节哀两个字说出去,他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莫不是这几天给吓傻了,怎生说话不经脑子。
靖王倒是没有怪责他,摸着荣王妃伤心的病容。
徐燕取来两指宽的香色丝带扎在荣王妃的额间,陶知杏微微点头,对徐燕的好感更甚。这个能防风,也能缓解头疼。靖王府能人不少,他来不来都不会有事。
“陶大人,奴婢有事请教,大人随奴婢移步外厅。”徐燕低声说话,抬手做请,示意陶知杏跟上。荣王妃是心伤,除了靖王无人能慰籍。诸人体贴地将私密的空间让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