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霜轻日暖,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钻出来,带着微弱的暖意,轻轻落在人脸面上,风一吹就被驱散开。饶是如此,高斌仰着面迎向光线洒落的方向,老神在在地眯着笑。三爷回来,他的一颗心总算踏踏实实地归了位,瞧什么都顺眼。
汤正孝这老小儿惯会讨巧,想必昨夜得了消息就琢磨着怎么安排早膳。膳房送来一笼屉豆腐皮的素馅儿包子,并着皮蛋肉糜粥,都是三爷在家常吃的。三爷赶着进宫述职,只吃了半碗粥,素馅包子倒是全用了,还嘱咐说荣主子也喜欢吃这个,叫膳房再做新的。哦,早上时辰太早,荣主子没能起来。这会儿刚起身,还没吃一口早饭呢!
高斌把手往暖和的袖口了伸进去,暗自揣摩起来。这是累了?昨儿夜里也没叫水,他还以为三爷顾忌着进宫面圣,早早就睡下了呢?难道是后半夜还是没按耐住相思,可三爷不是那不讲究的人……真真儿这对鸳鸯,孩子都不小了,还成日见蜜里调油的。看不出荣主子懵懵懂懂的,粘人的功夫可真不含糊。不过三爷欢喜,不然也不能折腾人家。
“师傅,荣主子让请钱先生过来,给三爷请平安脉呢。”他正是长个儿的年纪,出门一趟又窜了几分,站在高斌面前隐隐超出他去。陆麟恭敬地弯着腰,乖顺地捧着笑脸。
荣王妃才睁眼就点名叫他问话,把陆麟吓一跳。荣王妃在的地方不大让太监进门,进屋请过安,他就约束自己一双眼睛,乖觉地垂着视线,不张望不窥伺。
孟窅坐在妆镜前,隔着一张十二花神屏风,对着屏风外头问话。王爷的差事顺不顺利?每日公务忙不忙?是不是疲于宴饮?夜里睡几个时辰?路上的饮食香不香?
陆麟疑惑地竖起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三爷昨儿和荣主子宿在一起,怎么还来问自己?他正奇怪着,一时没顾上答话,便听见屏风后又飘来荣主子犹带三分慵懒的嗓音。
他急忙集中精神,一五一十作答。今儿便是李王妃问起来,他少不得念一些吉利的场面话。可荣主子来问,他便壮着胆子巨细无靡地交代了。窗外早已日头高起,这位主子却能泰然坐在安和堂里,就凭这点,他也不能随意应付。
孟窅听他娓娓道来,时而宽心点头,时而心疼颦眉。
陆麟看不见她的神情,但自己说起王爷为早日回京一路兼程时,屏风那头有叹息声幽幽飘过来,俄而听见荣主子责问。
“他的伤才好没多久,你们也不说劝着些。”
陆麟忙趴下去,叩头告罪。倒不是心里害怕,可主子骂奴才,做奴才的要是不痛不痒,这不是缺心眼嚒?!
于是,孟窅给了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也就有了眼前陆麟向高斌回话的一幕。高斌知道,钱先生可不止精通岐黄,三爷办差回来怎会不见他。
“去吧。钱先生一准儿在勤本堂候着呢!”
高斌揣着手点头。荣主子不提,等三爷回府,他也要安排的。眼见着荣主子也知道疼人了,他老怀安慰地笑起来。
这厢孟窅请来钱益待命,陆麟把人请到倒座里,好茶好水地伺候着。另一头,靖王从白月城出来,一脚踏进府门,第一件吩咐的却是传徐燕来问话。
两地驻军顺利换防,桓康王给两个儿子都批了假。梁王道不放心兵部,婉谢了。崇仪欣然领命,又引来梁王一个讥讽的眼神。但又何妨?父王已经明示了方向,他与老大势必殊途,如此刚好。
“你找徐姑姑做什么?”孟窅一脸莫名其妙,抱起熏笼上烤得暖烘烘的夹袍催他换上。“钱先生等你好一会儿,先请先生进来吧。”
说着,她自作主张打发高斌去请钱益,自己替他束上腰间玉带,又仔细地将袖口整理平整。
崇仪只见她言行愈发自如,便不觉地迁就她,配合地坐在次间的长榻上,端起一碗热茶,一边品茶一边等钱益。
钱益是外男,虽是上了年纪,出入安和堂总是不便,尤其还有荣王妃住在这里。
孟窅倒是无所谓,从前也没少让钱先生诊脉开方,对方的年纪比孟父还大出一轮呢!她施施然向钱益一福,托一句有劳先生。
钱益口称不敢,从药箱里取出迎枕。“请王爷递个手。”
高斌自觉地凑上去,从钱益手里接过迎枕,垫在靖王手边的小几上,又给钱先生搬来一张紫光檀的五开光鼓凳。
崇仪好脾气地依言动作,半是无奈地一笑,眼底尽是温柔的光华。“劳烦先生。”
钱益掸一掸衣袍,工整身姿做了半张凳子,一壁坦荡地观察靖王的面色。靖王生得光风霁月君子朗朗,这一路风吹日晒也不见丝毫减损。反观随性的陆麟,年纪小小却生生吹得黑里透红,不晓得还以为是庄子上的粗使人。
崇仪的伤势早已好全了,脉象沉稳有力,钱益看来比之在府里赋闲精养的时候,眼下的精神气反而更好一些。他便如实说了,也不用另抓什么药方。
孟窅感激不尽地谢了,把事先备下的谢礼抬出来。
“这下可放心了吧?”高斌送钱先生出门,崇仪则牵起她的小手,一副宠溺的口吻。她的指尖微凉,握在手里像是握着上好的绸缎。“现在轮到你了。”
说的是在旁待命的徐燕,她和钱益前后脚进的门。靖王和荣王妃真是想到一处了!
崇仪拉着她坐在自己身侧,召徐燕上来问话,挑着玉雪的近况细细询问。他回得突然,正碰上玉雪的小日子在身上。昨夜上楼洗漱后,发现榻上用着汤婆子,他便问了,还替她揉了好一会儿肚子,捂暖了才并头睡下。
徐燕奉命为孟窅调理月事,答得倒也细致。靖王走之前,荣王妃痛经的症状已经有所缓解,配着温补养血的药膳,这两个月虽手脚还发凉,但头疼的症状已然好了。
崇仪却是推敲,他离京之前,玉雪是七月底来的月事,眼下是月初。他养伤时,闲来看过几篇千金方,知晓妇人信期有规律,廿八一周期,或早或迟都是血不归经的症状。
徐燕说是没有妨碍,他犹不放心,索性再度细问:“中秋后,可是逢月初来红?”
饶是稳重如齐姜也面上一僵,抿着唇竭力维持仪态。
徐燕愣了愣,停顿了片刻才答话。“有前有后,但不会差出三日。”
崇仪这才把心放下,又捏一捏她的小手,拢在掌心里用体温捂暖。
孟窅更是惊呆了,直到眼前阴影笼罩,被他低首抵着她的额头舒心轻喟,孟窅窘迫地嗔道:“你怎么问……问那个……我没脸见人啦!”
三月那场灾病后,孟窅缠绵病榻,因精神不济,时常露出颓色。此刻又见她鲜活起来,崇仪只把人细细端量,欢喜得不行。他忍不住亲亲她,含着两片柔软娇嫩的花瓣儿咂嘴。
“不行……今儿不行!”孟窅的脸颊烧起红云,推搡着他的肩膀。
“还要几日?”一双手钻进小袄里,贴着她酸胀的小腹。崇仪听出她的羞意,便知她误会了,却垂下眼帘闷笑,存心逗她一逗。
孟窅拧他一把,把脸埋进他怀里不肯再搭话,耳朵尖也充起血来。
崇仪看得意动,不由把人按在怀里狠狠搓揉一把,一不留神就把人放倒在榻上。
孟窅被他撩得细细发颤,心里那头小鹿欢快地蹦跳着。她又是吸气又是咬唇,才抖着嗓子嘟哝。“……再早也得……初十……”
崇仪噗嗤一声,在她雪白的颈间笑出声,搂着她的腰,翻身让她枕在自己身上。
孟窅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自己被他戏弄了,羞恼不已地抵着他不依。
十月十二,崇仪歇在家中,看孟窅命人开库房清点账册,用心地贺仪里再添上一柄玉如意。这日是孟府老太君的古稀寿诞,宫中孟淑妃早两日就送去寿礼。
孟窅最苦恼礼尚往来的事,平日还能依赖齐姜,可对方是自家老祖宗,她不敢不精心。早一个月前就开始拟礼单,改了删删了改,来来回回废了不止一沓雪狼纸。
崇仪大手一挥,又添上玉寿星一尊,福寿香一盒,锦缎十二匹,伽南珠两串。
“不必分开填列,与你荣主子的礼一并送去。”他特意嘱咐,眼神却只含笑看着孟窅。
孟窅心领神会,一双横波目中水光涟涟,无限娇羞。她放下账册,歪着头靠在他肩上。
“晚些时候,我去接你回府。”
孟太师不喜铺张,便是老太君大寿也只设家宴。偏有一个靖王娶了孟家女……倘或孟窅是侧妃,妾室的娘家不算正经亲家,倒也省事。可偏偏大王抬爱,却叫孟家与靖王处在不尴不尬的位置上。所幸孟太师也不怕伤情面,自发地找上靖王,十分简明扼要的表示。王爷您就别屈尊驾临了,不然老太太顾忌你的身份,生日也过不好。
这一幕不多时传入暄室里,桓康王赏下一件珍珠霞帔,再加赐食禄。崇仪想,再没有比太师更了解父王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