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年关的喜庆,桓康王悄悄往聿德殿塞进去四个美人儿。范琳琅眼见着满屋子的朱颜绿鬓,心里说不出的苦楚。她旁敲侧击已从苏晗口中拼凑出一半真相,回想庆州归来后宁王的一蹶不振,还有他身边那个刘硕频繁出宫的事。范琳琅的心沉在谷底,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与宁王求证,下意识里,她是不愿意去求证的……
今日,崇安面对美人是僵硬的神色,已然让她心惊。之后,因为自己不再催促他纳美,崇安不经意流露的轻松,更叫她心惊肉跳。倘若是真的,崇安怎么办?她怎么办?范家怎么办?比这更要紧的是,父王怎么办?父王察觉了吗?
宁王自幼优柔,桓康王只以为他还为长子夭折而伤情。他虽说着急宁王的子嗣,但心知宁王身心单薄,倒不肯逼得太紧。何况年关大小朝宴,他拖着风寒才愈的身体已然疲于应付,实在分不出身来照拂儿子的房内事。
上元节后西北传来消息,津州数逢大雪,坑谷皆满。津州从入冬就雨雪交加,只是挨着年关大喜庆,地方官员不敢报上来触大王的霉头。好容易熬到年过完了,津州太守再不敢欺瞒,一道请罪折子并着官袍官印一同送进京城。
桓康王大惊之下,紧忙点靖王为钦差巡视津州。他头一个想到的是宁王,这是苦差事,也可以是大功劳。钦差作为天使,带着京城拨下的钱粮安抚当地百姓,正是宁王收拢民心民望的机会。可景正捂着心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怎忍心把体弱的次子送去天寒地冻的津州。景正不能去,便不能放直道去。直道还记恨景正的生母,若得了这个机会,他必要踩景正一头。还是得让景正赶紧振作起来,更要抓紧再添一个儿子。举目之下,也只有老三一个堪用,桓康王不免心中萧条。
靖王得了外差的事很快传开去。蒹葭殿里,淑妃听花逢春带话进来,桓康王似乎还想把臻姐儿姐弟再接进来。话没有明着说,是翁守贵好心来暗示。
“年关上吵吵嚷嚷的还觉着脑仁疼,这几日突然冷清下来,反倒不习惯了。”他在门厅立了一会儿,眼神瞟过清静的庭院。“那秋千架子还是去岁春天为康宁郡主和靖王小公子架起来的吧。那会儿笑笑闹闹的,大王一高兴,精神也好!”
孟淑妃笑一笑,为难地叹息:
“本宫也念着呢。只是大王圣躬欠安,我也分不精力。等大王大好,再把两个孩子接来吧。”
花逢春会意,这是拖字诀。靖王虽领了外差,荣王妃还在家中养胎,哪里舍得把孩子送进来。大王这两年精力不济,今年愈发耐不住暑热寒邪。大王老了,早已不比当年。
“还是娘娘想得周到。”这厢讨来淑妃的示下,回头还得和翁守贵通个气,倘或大王真的起了念头,也得让他劝一句。稍早主子赏给他那块皮子正好回头送过去。
外头的事有花逢春打理,孟淑妃很是放心。倒是崇仪的差事来得正及时,让她着实松了口气。崇仪打小心思深沉,叫人捉摸不透。他虽然领了吏部,不过是应卯罢了,大王不垂问,他绝不主动向前凑。去岁受伤回来后,更是仿佛置身朝局外围。外头隐约有人议论是孟窅女色误人,让靖王无心正事。
“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从来不会少,主子很不必理会。”桐雨为她添一盏茶,不以为然地轻笑。梁王为一个歌姬弃胡侧妃于大婚洞房之日,宁王的聿德殿莺燕环绕,她们靖王偏疼一些正经王妃又有什么呢?!
“众口铄金。”孟窅年轻不在意,再大一些就该知道人言的厉害。目下是大王意气用事,有意抬举孟窅,可大王不会永远任性,待他的玩心发散尽了,外头的口诛笔伐只会害了孟窅。
桐雨知道孟淑妃素来思虑繁多,只是心疼她操心太过。外头许多传言,怎么偏偏就递到孟淑妃跟前。一则是孟窅与孟淑妃有姑侄情分,二则必有那有心人存心送消息进蒹葭殿来。
“有大王在,有靖王在,咱们恐怕还得往后靠一些。”靖王对荣王妃的用心摆在明面上,荣王妃丢了脸面,靖王岂会坐视不管。桐雨反而担心靖王外出时,被有心人钻空子。
“翁总管提起康宁郡主和璋公子,倒叫我想起一桩事。靖王不在府里,荣王妃养胎也不容易,两个孩子也不知顾不顾得过来。李王妃三灾八病的,也不是能个养孩子的……”
孟淑妃端起茶碗,保养得意的手指比那瓷胎更晶莹剔透。她颇有些无奈地看向桐雨,自从腊八那日燕辞失言,桐雨对燕辞便生出芥蒂,时常提醒自己提防燕辞与阿窅为难。
“且看崇仪怎么安排吧。”崇仪打小有主意,行事滴水不漏。孟淑妃偶尔回想起来,也分不清是崇仪自幼早慧有城府,还是自己放任不管逼得孩子不得不过早地立起来。记忆里唯一一次她替崇仪拿主意便是他的婚事。彼时崇仪可曾怨怼?
安和堂里,被孟淑妃惦念的靖王崇仪刚召见过府内管事,将离京后诸多内事布置下去。这趟出门依旧带张懂随行,高斌的年纪大也不善骑驭,往返路上反而耽误事。再者,有高斌在府里坐镇,加上蒹葭殿出来的方槐安,李王妃便不能明火执仗地拿捏玉雪。玉雪和孩子身边只有徐燕一个懂医理,人手还是不够,索性把稳婆医女早些接进来。再让高斌去查实她们的出身背景。
把诸事吩咐妥当,已是天光渐黯。崇仪大步流星绕过抄手游廊,安和堂的玻璃窗格里透出橘色的暖辉来。徐图喜洋洋地迎上来作揖打躬。
“荣主子才刚说请王爷回来用膳,王爷果然就来了。王爷与主子心意相通,倒便宜了奴才。”崇仪好笑睨一眼,掠过谄媚的徐图,低头钻过暖帘往屋里走。
徐图搓搓手,腆着脸也要跟上去,被他师父高斌一把拽住衣领。
“师傅!有事您吩咐!”他紧忙弯下腰,讨好地凑上去方便高斌扯他的衣领,暗骂自己得意忘形。跟着荣主子,又伺候上大公子,他如今也是王府里体面的奴才。自从荣主子住进安和堂,在王爷的羽翼下日子顺遂,他的差事也愈发清闲。今天在师傅面前有些飘飘然了……如是想着,徐图收拾起眉眼间的自矜,低眉顺眼垂下头,准备恭听高斌的教诲。
高斌不轻不重地拍拍徐图那副乖顺的面皮,皮笑肉不笑地调侃。“你小子眼里还有师傅?”
徐图迭声告饶不止,厚着脸皮往屋里指一指,又拱手求了回饶。
“差事为先,你给我等着。”高斌果然松了手,忍着踹他一脚的冲动冷笑。
屋里,崇仪已经换过外袍,用手炉焐暖了手。臻儿最爱撒娇,早耐不住跑上去亲近父亲。宜雨搂着她好歹劝住她,等靖王更了衣,还是被孩子挣开去。
崇仪抱起女儿,挨着孟窅坐下。
“今日好吗?”她躺了这些日子,昨儿才能起来走一走。徐燕还怕她脉象反复,每日只午前午后各一次扶着她走动一刻钟,其余时候仍让她靠着。
“躺得人骨头都酥了。”孟窅嘟囔埋怨,一手仔细地抚着小腹。她背后垒着三四个软垫,脚下踩着鎏金双菱脚炉,膝盖上还覆着银鼠皮。阿满乖巧地盘腿坐在她身边拆九连环,时不时抬头冲她灿烂一笑。
一家人用过饭,孟窅还在恢复,用一些孩子们的菜品刚好。崇仪倒是不讲究,可膳房哪敢怠慢家主,只是没有荣王妃点菜,都是按着规矩上菜。
孟窅嘴里寡淡,眼馋他面前那碗浓油赤酱的东坡肉,哀怨地递去一个眼神。
崇仪抿唇发笑,给她和孩子各分了一筷子。东坡肉炖得酥烂,入口肥而不腻,少吃一两口也不怕不消化。
夜里两人并头枕着一只鸳鸯枕,孟窅偎在他怀里依依不舍。
“父王太不体谅人。梁王和宁王都赋闲在京里,偏偏教你外出奔波。天还没回暖呢!西北又是冰天雪地的,你这会子去又要吃苦。”
崇仪安抚地拍一拍她,为她的心疼无奈。大哥倒是巴不得能去“吃苦”,至于二哥……他不由想起崇安苍白晦暗的脸色。细想起来,崇安的颓丧已经持续一段相当长的日子,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明显。
“不许胡说。”该教训的还是得教训,只是出口的话透着宠溺。他珍视的女人不该为口舌之失卷入无谓的争斗里,接下来这段日子他不在玉雪身边提醒,还得让她长个记性。“过几个月是端宁的十岁正生辰,大哥大嫂极为重视,二哥又病倒了,否则父王体谅你我,也不会把差事派给我。”
“我不傻,只和你说说罢了。”孟窅不服气。明礼什么都好,就是一劲儿拿自己当个孩子。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还有一个小的揣在肚子里。即便不为自己,为着他和孩儿们,也不会傻傻地授人以柄。提起宁王,桓康王又往聿德殿送去六个美人,偏殿挤得满满当当。这件事早传得人尽皆知,说什么宁王病着,谁知道因为什么生病呢!
“二嫂真是大度。”孟窅噘起嘴轻哼,同为女人,她还有些同情范琳琅。她凑近去悄声问,“二嫂为什么自己不要一个孩子?”
她一动,崇仪紧忙探出手扶着她的腰腹。
“不是不要,二嫂也是可怜人。从前,她为二哥试药坏了身子,此生无法拥有自己的骨肉。”
那又是白月城一桩不可言说的秘辛。真相如何无人说得清,只知道那次后,梁王府很是冷清了一阵子。
“二嫂对宁王用情至深。”孟窅不由惋惜感慨。
“一如玉雪对我。”崇仪侧过半边脸,温热的薄唇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
孟窅心虚仰面凝视过去,贝齿咬着樱唇纠结半晌,还是忍不住向他坦白。
“我那时说,只守着你,不要孩子们,不是诓你的!”她苦恼地斟酌字句,“可是,眼下你好好的,臻儿和阿满又都在身边……我就想不能不要孩子们的。你和孩子都是我的命,哪一个我都放不开手。”
崇仪却是一愣,不妨她语出惊人,良久才失笑着屈指刮她的鼻尖。“傻不傻,何苦与我说这话?”
“我不想骗你。”她满面认真地坦白。
“你把话藏在心里,自己知道,不说便不是骗。既说出来,又叫自己担惊受怕,何苦来哉?”
“那不一样!不说出来才是担惊受怕呢!我没什么不能与你说的。”她自有一套论理,说起来头头是道。
崇仪不觉心弦微颤,搂着她感触良多,却是头一回词穷,不知拿她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