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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思美与私密(1 / 1)

岁初,周天子恩泽藩属,天使的车队从城门直入白月城。迎接天使这样体面的差事多是钦点宁王,今年桓康往仍然属意宁王。宁王早有经验,吏部与鸿胪寺按章程起草程序,宁王过目后再呈给桓康王御览。使团离开后,桓康王将分赏的事务继续委任宁王,并格外恩宠地许他先行挑选。

春闱诸事步上正轨后,宁王伸直僵硬酸疼的背脊,在早春稀薄的日光里长吁一口气,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桓康王欣慰赞许的目光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因为梁王兄的步步紧逼倒让自己幡然醒悟,对恩科也更为上心,务求尽善。

会试过后,他偷得几日清闲,这才得空看一看岁初的恩赏。当时他为王妃留下了一盒螺子黛,正好取出来亲手送给范琳琅,也让她高兴高兴。刘硕从库房里把东西找出来,盛在铺着织锦缎袱子的黑檀方盘上,送到宁王手里。

“这段时候,实在委屈月宜了。”月宜是范琳琅的小字,宁王为着隐疾萎靡不振,全赖她内外操持,守住了宁王的秘密。若是寻常妇人,只怕早早六神无主,少不得埋怨丈夫无能也是可能的。

宁王兴冲冲抱着一小盒螺子黛踏进范琳琅的宫殿时,没预料见自己会仓皇逃离。他颓废度日时,范琳琅对他不离不弃。没想到他才振作起来,范琳琅突然疾言厉色,逼着他与梁王针锋相对,好重获父王的器重,巩固在朝臣心中的地位。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官驿的事你也看到结果。父王明显不乐见兄弟不睦,如今我们不能冒进。”宁王好脾气地劝说,推一推被她冷落的螺子黛,有心缓和。

屋里只有夫妻二人,范琳琅早打发刘硕和她的大宫女出去守着门。范琳琅不赞同宁王心软,花容凝重地急声。“正是因为告发官驿一击不成,梁王必会反击。眼下不未雨绸缪,难道你以为梁王就闷声吃个大亏,做孝顺儿子友爱兄弟?”

官驿所犯是谋逆大事,本是十拿九稳的。家里谋事前没有预先知会,以致于宁王无从应对。她深觉愧对宁王,想起梁王睚眦必报的烈性子,一直心中难安。尤其聿德殿如今还有一个致命的秘密,若被梁王察觉,宁王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宁王好声好气地低眉顺承,陪着笑脸讨好。“你放心,我心中有数。父王总是更偏护我,恩科这样体面的差事不也委派给我,这当初还是大哥的主张。这些时日,我也反省了,今后一定用心办差,让你们宽心。”

不提也罢,范琳琅正是因为恩科心焦,见他丝毫没有警觉,嘴里还亲热地叫着大哥,心中不由生恨。“梁王的提议,父王却截下他的功劳,白白地捧到自己怀里。梁王岂能不恨毒了你?!你倒是长长心眼,但凡你有梁王的刚烈奋进,我才好宽心!”

宁王露出讪讪的神色,摸着范琳琅的袖子。“我与他从来水火难容,即便没有科举这事,他也不会让我安生。你这样草木皆兵,对自己有什么益处呢?”

范琳琅恨铁不成钢。“我这般是为谁?若不是……”

尖锐的嗓音戛然而止,宁王眼底闪过的狼狈让她陡然失声。夫妻俩相互错开眼神,偏过头掩饰各自的情绪。范琳琅一把抽了袖子,折身掩面偷偷抹去眼角的湿意。

宁王动了动泛白的嘴唇,脑中一片空白。

范琳琅听见身后窸窣衣料摩挲,须臾悄悄斜睨一眼,只看见宁王的一片衣角飞快消失在殿门外。他逃了……范琳琅又气又痛,眼泪再也忍不住滑落。

宁王从主殿逃出来,冲到聿德门下,看着远处九黎殿巍峨宫房,心中不由一惊。他不敢出去,他不敢带着秘密招摇过市。

刘硕埋着头跟着他没头苍蝇似的疾步飞走。范王妃的话,他都听见了。这世上,便是范王妃也不如他与宁王贴近。他近身服侍宁王二十多年,没什么能瞒得住他的。范王妃与宁王在屋中密谈,他连秀珍秀巧两个大宫女都打发得远远地。

宁王在宫廊下走了个来回,失魂落魄地飘进苏晗所在的易兰轩。苏晗很安静,和苏晗在一起的时候,他甚至不用言语。她灵秀多才,诗画尤为出众。

宁王蒙头睡了一觉,夜里和苏晗赏鉴书画,吟风咏月,将梁王和朝堂皆抛在脑后。他兴致正高,又命刘硕取来周天子赏下的佳酿,与苏晗临窗小酌。

苏晗从来顺着他的心意,听说他要饮酒,只命人细心准备酒具,从膳房提来各式小菜细点,开封烫酒。

刘硕犹豫了一瞬,想着宁王下午从王妃屋里憋着气出来,也就没再拦。

范琳琅把持聿德殿滴水不漏,宁王在后殿的行踪,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会传到她耳中。宁王逃走后,范琳琅兀自哭了一回,事后也有些后悔。她不该刺伤宁王的自尊心,是个男人都听不得。秀珍从膳房得了消息,她一时心软也没拦下。想着自己逼得太紧,该让宁王偶尔松快一回。

唯二两个拦得住的都没出声,宁王一不小心竟是贪杯了。饮的是天朝的四美瓶头,垂肩细腰白瓷瓶恰似仕女婀娜曲线,引人遐思。一时勾得他意动,宁王借着醉意,提笔画就一组四季美人图。

苏晗为他调色洗笔,也为他的画技赞叹。只是待宁王落笔,她细看之下,却不由心道糟糕。那画上与四季景致相应的美人越看越眼熟,她居然识得大半。除却桃花美人,分别是御马弯弓的朝阳公主,月下焚香的丁王妃,还有踏雪折梅的温成县主。苏晗当时便警觉,不敢将东西留在自己殿中,恳请刘硕妥善保管这四幅画作。

可不知为何,会试舞弊案事发后,这四幅画莫名流了出去。那些受牵连的学子几番求证下,又给宁王扣了一个轻浮浪荡的名号。更有好事者找出桃花美人原来是梁王的宠妾袁氏。

宁王画美人不算什么,画朝阳公主也不可厚非。可宁王画自己的嫂子,让望城中霎时涌动出许多香艳的浮想。

前怨未消,新仇又起,被羞辱的梁王几乎要向宁王动手。依附梁王的文官迅速上疏弹劾宁王品行,连一向置身事外的阳平翁主也惊动了,亲自进宫骂了宁王妃。

苏晗跪在殿门外,满脸羞愧。宁王作画时,她就在身侧,如今闹出丑闻来,她难辞其咎。

范琳琅脸上火辣辣的,直接让她回去禁足,一应俸禄也都扣下。

宁王摸着鼻尖,懊恼惭愧地垮着肩。半晌闷声开口:“俸禄全都扣下,苏氏怎么活?也不能都怪她……”

范琳琅冷笑。她懒得绕弯子,竖眉奚落起来。“不是苏氏的错,那就是王爷的错!”

她的脸面被阳平翁主摔在地上碾压,若不是自幼的涵养,她都像指着宁王的鼻子骂人。

宁王搓一搓鼻头,没骨气地偃旗息鼓。他实在没脸承认是自己酒醉失态,更不能回想自己意淫了长姐和大哥的女人……

桓康王也不想见他。他拦着梁王,没让他提剑冲进聿德殿去,掐不住梁王心里的火。这就是场可笑的闹剧,是市井最受热捧的烂俗香艳戏码,如今在王城深宫上演了,还闹得举国百姓皆知。可内心深处,比起不靠谱的倒霉儿子,更让他火冒三丈的是,聿德殿的书画怎么就轻易流传出去!

范琳琅和桓康王想到了一处。将苏晗禁足后,没几日,她又以克扣易兰轩用度为由,清理了一批宫人。宁王只以为她迁怒苏氏,却不知她的苦心。送回掖庭的就有二十七人,更有挨了板子直接被送去奚官局等死的。

聿德殿人人自危,洒扫的粗使们远远见着范王妃的仪驾就飞快跪伏在地,连她的裙角都不敢直视。后殿女眷们自发禁步于各自屋内,也没了梳妆打扮的心思。

“外头怎么样了?”连氏蜡黄的脸掩在帐幔投下的阴影里,嗓音发颤。自从她大意落胎,宁王妃收回对她的优遇,仍旧住在这间逼仄的宫室里。空出来的两间倒没有新人入住,人人都嫌她晦气,讥笑她福薄命贱。

仿翠和她的主人一般面容憔悴,宫女的俸禄微薄,连氏时势后,更多了许多里外疏通上下打点的出项。连氏自己的梯己不够,竟然把手伸到她们的口袋里。她已经许久没有银钱置办敷粉胭脂,若非必要,她压根不想顶着那些人讥诮讽刺在外走动。

“听说今天又有一个没熬住。”仿翠幽魂般低声叙述,像一潭死水平静得没有起伏。

连氏瑟缩着把自己藏进帐幔后,口中念念有词。她不过想换一笔银钱,把日子过好一些,等养好身子,容光焕发地出现在宁王面前再争一回。聿德殿那么些女人,她也只比苏侧妃差一些。旁的那些贱人整日说人闲话,还不都是下不出蛋的母鸡。可她没想到银子会这么烫手!她不过是帮忙牵线,送出去两张无关紧要的画纸罢了……她不该再轻信那对母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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