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长生殿。
龙卿言和羽银泠夫妻俩匆匆赶回,第一时间去求见了钟无期,将玄煜已经成功复活的事告诉了他。
钟无期听完,默默地走到那架水车前站定,背着手想了很久,然后抬眼望向了天空。
龙卿言心里明白,钟无期的目光其实是落在了九天之上、望着在无垠星空中寻找白未央的玄煜。
他们曾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却因为玄煜特殊的身份而分别了很久。后来大战爆发,玄煜牺牲在天外,钟无期和白未央伤心欲绝,直至战争终了、长生殿走上正轨,白未央才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去天外寻回玄煜尸骨的路。
然而,至此以后,人间再无白未央……
“曾经是未央去找他,现在又是他去找未央。”钟无期苦涩地说道,“罢了罢了,他能再活过来已是万幸,希望他能平安回来吧。”
“前辈,您没事吧?”龙卿言问道。
“不过是感伤曾经罢了,没事的。”钟无期摇头道,“卿言,他回来后请通知我一声,我希望能与他叙旧。”
“没问题!”龙卿言毫不犹豫地点头。
“多谢,你们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钟无期轻声说道。
龙卿言和羽银泠行礼告退,离开篱笆小院后便走上了去终南峰的山路,说起白未央、玄煜和钟无期的事,羽银泠感慨颇多,挽着龙卿言说道:“想不到我们长生殿从祖师爷那一辈起就跟东荒扯不清了。”
“这不叫扯不清吧?明明是几世修来的缘分!”龙卿言笑着说道,握住了爱妻的小手。
“瞧把你得意的。”羽银泠撇了撇嘴,“现在和前辈的因果了却,你心里也轻松了吧?”
龙卿言点了下头,轻声说道:“是轻松了不少,总算实现了承诺。”
“算下来也有两百多年了吧?”羽银泠说道,“你是十八岁那年和前辈相遇的,结果还是拖了这么久。”
“是啊,一转眼就是两百四十多年,我们也认识有两百多年了。”龙卿言感慨道,“再回想过去,真的像是做了一场梦,不知不觉就到了现在。有时候午夜梦回,都感觉过去像是没存在过。”
“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羽银泠纳闷地说道,“没有过去哪里会有现在嘛,日子不就是一次日出、一次日落这么过去的么?难道还有哪一天不是我们真实经历过的啊?”
龙卿言闻言一愣,若有所思地说道:“每一天都是真实的,一天又一天组成了我们的人生轨迹,是这样么?”
羽银泠眨着眼想了想,说道:“你说的挺有道理。”
龙卿言低声呢喃道:“时间是个虚无的概念,但人生轨迹是真实存在的,我在世间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是我曾存在于世的证明,若抹去了这些脚印,这世上也就没有了我……”
羽银泠奇怪地看着他,小声问道:“你在念叨什么呢?”
龙卿言一时间如魔怔了一般,没有回答羽银泠,而是忽然停步站定,轻轻推开羽银泠后闭上了眼。
羽银泠惊讶地看着龙卿言,明显感受到了时间在他的身体四周流动,而他的身体在慢慢消失,一切气机都变模糊了。
某一瞬间,在他身边流淌的时间停滞了下来,而后又混乱了起来,这种现象持续了一阵,所有的时间都消失了,龙卿言也不见了踪影。
“诶?人呢?”羽银泠吓了一跳,可她怎么也感应不到龙卿言的存在。
渐渐的,她感觉识海中有些异样,某个身影越来越模糊,关于这个身影的记忆也慢慢地支离破碎起来,直至她再也记不起那个身影的容貌,也回想不起关于他的任何记忆。
她的心中越来越奇怪的感觉,像是过往人生缺失了一大块,只觉得别扭到不行。
在她眼前,又有了时间流动的迹象,一个男人慢慢浮现而出,而她心里的那种空缺感也在逐渐消失,识海之中有记忆的碎片组合了起来,拼成了一副副过往的画面。
龙卿言从刹那的顿悟中醒转过来,刚刚他试着去抹掉自己在此间时空中存在过的痕迹,似乎初见成效,但他还是遇到了一点危机,那就是差点连自身的存在都给消掉了。
他及时清醒并脱离了这种状态,才重新回到了此间时空。
刚刚那种经历很独特,他仿佛抓住了时间的本质,也对时间和生命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很值得回味。
这时,他才发现羽银泠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痛苦又像是茫然,甚至有眼泪从脸颊上滑落。
“泠儿?!你怎么了?”龙卿言连忙呼唤她,着急得不行。
羽银泠如梦方醒,呆呆地看着龙卿言,突然一把抱住了他,抽抽搭搭地说道:“卿言,我刚刚……刚刚好像把你忘记了!”
“忘记了我?”龙卿言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皱眉思索。
“是啊,你刚刚怎么回事啊?”羽银泠一边抽泣一边责备道,“我就记得你把我推开,闭着眼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整个人就没了!”
龙卿言失笑道:“原来如此,那我消失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羽银泠锤了他一下才说道:“就是记忆里少了一块,感觉很别扭,好像我过去的人生突然就不完整了。”
龙卿言连连点头,结合自己悟道时的情况和羽银泠的描述,他大概摸清了情况,给羽银泠解释道:“我刚刚做了一个尝试,把自己留在人世的痕迹从时间中抹消掉了,你会突然失去和我有关的一切记忆应该就和这个有关。”
羽银泠愣住了,呆呆地问道:“那你……算是成功了?”
龙卿言笑道:“勉强算是吧,你会有记忆空缺的不适感应该是我没有彻底做到消除痕迹。真正彻底抹消痕迹,应该是彻底的,即便是和我牵绊很深的人也不会产生缺少了什么的异常感觉。”
“那要彻底做到,必须要达到极境吧?”羽银泠问道。
“是,到了极境就不再受天道制约,真正从天道之中抹去痕迹又不会影响到我自身,这才算是成功。”龙卿言肯定地答道。
羽银泠不解地问道:“好吧,但你领悟这个干什么?好像也没什么用。”
龙卿言搂着她继续往终南峰走去,边走边说道:“其实啊,这是对触碰极境的尝试,也让我更进一步地理解了我与时空的联系。我知道了自己是如何存在于时空中的,又是如何在时空中、在天道中留下痕迹的,就能知道该怎么去消除这些痕迹。换言之,极境是与天道齐平的境界,首先要跳出天道制约才能做到与天道齐平嘛,而做到了与天道齐平才能说超越天道并凌驾于其上……”
按照龙卿言所说,他提前走上了脱离天道制约的修行路,只是因为境界所限无法彻底消除他留在天道中的印记,因此在他尝试抹消自身痕迹的时候,羽银泠才会感觉到不适。而且这种不适感并不是她才有,但凡和龙卿言有牵绊、与之因果很深的人都会出现同样的感觉。
而一旦他能做到这一点,其实就相当于触及了极境甚至是极境之上的那个境界,这未尝不是一条可走之路。
时间虚无缥缈,却是极境之下所有生灵都无法抵御的力量,因此能够触及时间大道的修士才会被冠以“神”之称谓;而自时空中超脱出来,真正将自己的存在掌握于自己手中,无视了时间、空间等一切力量的制约,这样的修士就被冠以了“皇”的称谓,寓意“主宰自我,超脱于一切”。
但极境并非终点,在极境之上还有一个更加超然的境界,龙卿言现在该如何来称呼那个境界,只知道这个境界可以改变一个大世界的天道,而不仅仅是对天道有所影响。
“我勒个去……”羽银泠苦着脸说道,“我连神境都还没冲上去,你丫都在考虑极境之上了,唉,没有颗强大的心脏真没法当你媳妇儿!”
龙卿言哈哈一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以前老苏常说,自己先强大了起来才能庇护身边的人,我觉得这是他说的最像人的一句话。”
羽银泠噗嗤一笑,问道:“他什么时候不像人了?”
龙卿言哼哼道:“他多数时候都非常狗,所以我才叫他苏狗子,而且这货已经默认了,你看他什么时候反驳过。”
羽银泠撇嘴道:“明明老苏懒得反驳你了,你有啥好得意的?”
“娘子,你是我娘子啊!你不能向着别人啊!”龙卿言瞪大了眼睛,夸张地叫道。
羽银泠憋着笑说道:“放心啦,老娘心里向着你的。”
龙卿言眼角一阵抽抽,无奈地接受了羽银泠这个说辞,其实他心里清楚羽银泠就是在调侃他,怎么可能不向着他。
没办法,人生太漫长,总要找点乐子不是?
……
终南主殿中,羽银泠听沐清荷汇报了近期宗门内的情况后,彻底放了心。
“嗯,清荷,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羽银泠赞许地说道,“你将宗门内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以后这副担子交给你,我也能放心了。”
“师父,这是我应该做的。”沐清荷说道,脸上还挂着些许笑意。
“掌教之位我没法一直坐下去,迟早要交到你的手上。”羽银泠语重心长地说道,“现在你的修为已经领先同辈,宗门事务也能信手拈来,我觉得可以早些考虑让位了。”
沐清荷心头一跳,急忙问道:“师父,您为什么这么说?”
羽银泠淡淡笑道:“我是在宗门危难之时上位的,但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只能是临时执掌本门,不可能一直呆在这个位置上,这你是知道的啊。”
沐清荷轻声叹息,羽银泠的事在长生殿不算秘密,她也清楚自己这位师父一心栽培她的用意,更知道恩师经历过人生所不能承受之痛;她理解羽银泠,也感谢羽银泠对她的栽培,因此不曾懈怠,只是没想到恩师会将传承之事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更没想到她已经认可了自己这个半路拜师的弟子。
她始终觉得,自己离羽银泠和师祖顾长惜的期望还很远,只能说比其他弟子要强一些,但无法和本门的前贤们相比。
师父的认可让沐清荷很感动,但意识到离羽银泠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又有些茫然无措,还有点不自信。
“我是嫁给了外人的长生殿掌教,选择卸任离开是给师门的交代。”羽银泠和蔼地说道,“清荷,这个位置或许会束缚你,但我仍希望你接下这个担子。若你有所不满,就尽管怨恨为师吧。”
“不会的师父!”沐清荷急声道,“徒儿很感激师父的栽培,怎么会怨恨师父呢?”
“好吧好吧,看你急的。”羽银泠轻笑道,“为师虽然要搬去东荒,但东荒和长生殿是盟友啊,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咱们师徒又不是真的分别了。”
沐清荷哭笑不得,有时候羽银泠的说话方式,她还是不太习惯。她整理了下心情,又问道:“那您还要在东荒住一段时间吗?”
“不知道啊,我家那口子怕戾皇对我出手,估计不到人妖之战有个结局是不会让我留在师门了。”羽银泠遗憾地叹气,语气很是无奈,“不管怎样,你安心管理好师门就行,遇到解决不了的事直接来找我就行。我要是脱不开身,还有我师叔祖呢,他德高望重,师门的任何事他都能拿主意的。”
“嗯,徒儿知道了。”沐清荷点头应道。
羽银泠笑了笑,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沐清荷一番,悠悠地说道:“多好的一个姑娘,也不知道以后会看上哪个小子。”
沐清荷不禁脸红,嗫嚅道:“师父,您又说笑了!”
羽银泠秀眉一挑,“敏锐”地想道:“我家徒儿这是有情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