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源在区基地总部的火车上,就一直在幻想和江华见面的各种场景。他甚至想到,江华会不会老泪纵横。但是,他很快被打脸了。
一切都是他以为。生活容不下太多的自以为是。
当他推开了江华的办公室时,他正在打电话,见到沈源进来,他愣了一下,但仅仅只是短短的一两秒钟,便恢复了正常的表情。
江华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坐下,自己则继续打电话。
沈源也不客气,一屁股就落了下去。趁着这老头子打电话,自己则偷偷地观察了一下他的办公室环境,也顺便偷偷看了一眼,他已经好多年没见到的这个人。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应该就是刚到军校的中秋节。那时候的沈源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所以,整个中秋节慰问都心不在焉的,最后还担心江华找他谈话,直接落荒而逃。
此时,窗外的阳光正洒在江华的侧脸上,鬓边的白斑在阳光的照耀下更加雪白而刺眼。他比七年前老了很多。
“来了?”江华挂了电话,站起来走到桌前拿起了一次性水杯,背对着沈源说道。
“嗯。”
“听说你打了申请报告……”
沈源打断他的话:“外公外婆老了,不想离他们太远……。”
“不是还有你舅舅吗?”
沈源对着沙发的扶手就是一拳头砸了下去:“你当初也是这样想的?有舅舅在,有外公外婆在,所以,你把我妈一个人留在……”沈源的声音颤抖着,瞬间眼前便白茫茫地一片。
他粗鲁地擦去眼中的湿润,愤怒地看着这个恨之入骨的男人。却见江华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又再次恢复了常态。笔直的后背,站着一动不动。
这是自从沈源懂事以来,他们父子两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也是第一次进行平等的对话。
良久,江华默默地拿起桌上的茶叶,给沈源倒了一杯,走过来,放在他的面前,然后坐在儿子的身边,却没有说话。沈源想旁边挪了挪,下意识地与这个人保持一些距离。仿佛这样,才会对得起母亲。
江华好像在他身边说了什么,沈源却没有听清楚,他静静地看着水面上漂浮的几皮茶叶,在微微的水波下飘荡着,飘荡着。
这些茶叶,就像浮萍,没有根。他也是。
“那年,突然接到命令……”江华停顿了一下,咽了一下口水,又继续道:“当我回来的时候,收到你舅舅的电报时……已经,已经……”江华紧紧抿着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是一个下着雪粒子的清晨,他执行任务回来,装备车还没有进到单位,政委就在大门口把他给拦了下。
“江华!下来!”
“是!”
“这是车票,拿着!”政委二话没说,就给他的手里塞了一张火车票。
“是!”江华以为又是新的任务,便接过了车票一看:“徐州?”
“嗯,是徐州!回家。”
“政委,怎么了?”
“家里有些事,回去吧。小王,赶紧送他去火车站。”说完,就把江华塞进了单位的车里,直奔火车站。
“小王,我家里啥事啊。”江华心里开始打鼓,但还是没有往最坏的事上去想。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他这一生的痛苦和忏悔都停在了这一天。
二十七年的时间,心中没有冲淡悲伤,而是越盛越烈。
“不,不知道啊。我只是接到政委的命令,安全送你上车。”
“嗯。”江华不在说话,因为他知道,他肯定不会问出答案,只能先回家再说。
可在上火车的时候,小王却坚持要送他上车。直到他坐了下来,才勉强地开着玩笑说道:“小王,你这是把我当小媳妇在送了吧?还送到车上来。”
“嗯,政委下的命令。”
江华不可置信地看着小王:“着都是命令范围之内?”
“嗯。江连长,这是政委交代,你上车了,坐好了,让我交给你。”小王这时候从兜里掏出一个黄色的小信封。
江华接过信封,还没来得及开口,小王敬了个军礼:“江,江连长!你……再见!我下去了!”说着,小王撒丫子就跑出了车厢。
“神神秘秘的,干嘛呢。”江华看着手中的信封,又看看已经跑到站台上的小王。却见他站在窗外,抹眼泪。没错,这年轻人竟然在抹眼泪。
直到这时候,江华才感觉到这手中的信封有千斤重。他抖抖索索地打开看,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拿出来一看,才知道是中国邮电常用的电报纸,这玩意,不是万分火急,谁家都不会花钱拍电报。
江华看见自己的手,肉眼可见的颤抖着,他强迫自己把目光往下移。
上面有四个字,只有四个字。
“妻亡速归”
这张小小的电报纸,像烧了通红的铁片,狠狠地烧伤了他的手,直达心中。
江华就像被电到一样,快速把它扔到了地上,并一脚踩住!狠狠地踩住!仿佛这样就能把这四个字挡住他的生命之外,就能把所有的悲伤封住,不再蔓延。
他努力地用左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的悲伤,可指缝里渗出的泪水,却狠狠地出卖了他这一刻的脆弱。
江华无声地压抑着这铺天盖地的痛感,直到今天,直到看到儿子江源的这一刻。
他依旧压抑着。即便是当年襁褓里皱巴巴的儿子已经成长为他当年失去妻子的年龄,他依旧无法面对她的突然离开。
哪些对谁都没有说出口的话语,只有梦里吐露过。
“我对不起你妈妈……也,也对不起你。”江华,伸出手,停在沈源的后背上,就像时间静止一般,最后,他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儿子的后背上,并轻轻地拍了拍:“儿子,对不起。”
站沈源痛苦地闭上眼睛,站起来,打开他的手:
“你当年干什么去了?你回来看过我吗?你关心过我吗?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江华没有为自己辩解,他默默地低着头,承受着来自儿子的咆哮。
他不想说,自己每次看到他,他就想起因为早产,流血而亡的妻子。
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儿子。
他只能在每年抽出一些时间,回去看看为他照看儿子的岳父岳母,也偷偷去学校看看越来越像他的沈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