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之中,她又扭头看了看的心上人温伯明。
只见这位大才子一言不发,脸上却是含着狡黠的笑容,饶有兴趣地听萧文明接着往下说。
只听萧文明说道:“我同姐姐素不相识,说要真心替你伸冤,也未免太假了些。只不过听说,你受的冤屈同那桑忠昌有关,而我正和他爹有仇,所以想借姐姐的案子,好好惩治一下这个桑忠昌,顺便也把他爹拉下水!”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
萧文明这几句话,说得可谓是清如水、明如镜了,这让见惯了肮脏场面的孙寡妇竟有些难以适应,一双哭红了的眼死死盯着萧文明,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孙寡妇虽然并没有表态,但从她的表情上看,萧文明知道自己的话已然是打动了她。
于是萧文明便趁热打铁,接着往下说道:“孙姐姐,事情其实很简单,桑忠昌这是作恶多端,遇到我算是到了头了!我用你的案子把他搞死了,你伸你的冤、我杀他的人,大家各取所需,两不亏欠,岂不善哉?”
这姓孙的寡妇原本就是暖香阁的娼妓出身,见惯了人间的肮脏场面,又亲身经历了那么大的冤屈,早已对这人世间丧失了信心。
如果要跟她说什么为民做主、为民伸冤、、为民请命之类的废话,她是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
反而像萧文明这样挑明了跟她说开了,说明了就是要利用她的冤情来杀掉桑忠昌、整倒桑淳元,反而更加能令她相信,取得她的信任。
然而这次萧文明来得毕竟太过突然,孙寡妇没有半点准备,依旧不敢完全相信萧文明:“真……真的吗?萧大人该不会是骗我吧?”
萧文明说话愈发直接:“骗你?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你身上这么一点钱财,我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新死了丈夫的半老寡妇,我也根本不感兴趣,你还有什么值得我骗的?也正因为此,我的主意和打算,你不妨听听。你要同意了,我们自然可以计较一番,你若不同意也没有什么损失。那何不静下心来听一听呢?”
这话算是将孙寡妇彻底打动了。
她用几颗细碎的牙用力咬了咬下嘴唇,脸上的表情已然变得坚毅起来了:“好,萧大人说得好!那我能不能伸冤,我丈夫能不能昭雪,就全赖在大人身上了!”
说着,孙寡妇便将萧文明等人引进了小屋。
萧文明的人迈步走了进去,张俊及他手下的两个弟兄则十分识相地站在了屋门两旁,防止有任何闲杂人等靠近偷听。
这座小屋原本只是鹤鸣寺里的一间柴房,面积十分狭小,并且没有开窗,屋子里十分闷热,空气也是异常潮湿浑浊。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人感到难受的,小屋内最为骇人心魄的,乃是在屋梁上垂下的一段白绫,晃晃悠悠地在屋子里荡悠悠、荡悠悠……
这可不是什么为了增添屋子里气氛的装饰品,而是打算用来上吊的!
像萧文明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见了这段白绫,都不免心中一震,生性柔弱的苏舜钦更是惊叫起来:“哎呀!孙姐姐,你挂这劳什子作甚?大路朝天,我们姐妹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听了这话,萧文明方才意识到:或许自己晚来个半个时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就不再是这个悲戚的小寡妇,而是一具新鲜的尸体了……
且不说孙寡妇死了以后,能不能再利用她来整死桑忠昌、扳倒桑淳元,但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因为一段从天而降的冤情而香消玉殒,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可悲可叹的悲剧!
想到这里,萧文明把牙一摇,上前一步,便将那段白绫生生从房顶上扯了下来,用力扔到了门外,用带着责备的口吻对孙寡妇说道:“你想就这样一死了之吗?没那么容易!你要是死了,你丈夫的冤屈,谁来替他昭雪?桑忠昌犯下的罪行,谁来给他揭露?你死了,这就叫做‘亲者痛、仇者快’!”
如果说孙寡妇刚才听了萧文明那番劝说,不过相信了他三分之一的话,那经过这几句责备,他对萧文明的信任非但没有消减,更是一下子增加到了六成以上。
而之后一个问题的回答,更是让孙寡妇对萧文明抱有了百分之百的信任。
只听孙寡妇问道:“听舜钦妹妹说,大人也是官府中人,不知高姓大名,居然敢跟桑总宪作对?”
是啊,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千户,凭什么跟堂堂江南道总管大人桑淳元作对?
萧文明自失地一笑:“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苏州府临海县临海屯千户萧文明。官场上的无名小卒而已。”
萧文明报出了自己的身份,那孙寡妇却是一怔,忙问:“什么?你就是萧文明吗?就是临海县临海屯的千户萧文明吗?”
萧文明尚未回答,苏舜钦接话道:“孙姐姐不必怀疑,这位便是临海屯的萧千户,他同半松先生是莫逆之交,绝对不会有错的。”
“啊!原来是萧大人啊,怪不得、怪不得……民女这厢有理了……”
说着原本还带着几分冷淡和高傲的孙寡妇,竟然双膝一屈在萧文明面前跪了下来,朝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萧文明受不了这样的大礼,赶紧将她扶起,一边扶一边问:“怎么?你听说过我吗?”
孙寡妇泪眼婆娑:“听说过,听说过!听说过萧大人扫除倭寇的威名,也看过大人写的两部书。一部是《三国演义》、一部是《水浒传》,我反复不知读了有多少遍!”
萧文明早就知道自己写的这两本书,在市井百姓之间极为流行,竟没想到在青楼女子之中也是这样的趋之若鹜。
只听到孙寡妇说话之中已带上了生机:“特别是那本《水浒传》写得痛快!若是真有武松、鲁智深这样的好汉,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冤屈呢?萧大人既然是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是肯定不会诓我的!民女的冤屈能否伸张,都全赖在萧大人身上了!”
说着,这孙寡妇倒头又要跪拜。
这样的大礼萧文明实在是受之有愧。
将这孙寡妇彻底打动了的《水浒传》可并不是出自萧文明的手笔,而是明代施耐庵写的一部名著。
听说施乃庵也不是那种单纯的迂腐文人,而是曾经在起义军领袖兼盐贩子张士诚的手下当过幕僚。那种打家劫舍、劫富济贫、仗义疏财的故事,施耐庵就算,没有亲身参与过,恐怕也不知耳濡目染过多少回了。
因其真实、才见可贵。
正是有了施耐庵的耳闻目睹,才能将《水浒传》写得这般栩栩如生,才能在萧文明经过了大篇幅的删减之后,依旧能够打动孙寡妇这样底层人民的心肠。
谢谢你,施耐庵先生!
却听萧文明一本正经地说道:“若是这世上人人都盼着别人去当武松,自己却不肯做武松,便渐渐地也就没有武松了。受了冤屈就该伸张出来,就算你真的碰到了武松、鲁智深,那也得把自己的冤屈说出来!否则闷在肚里,他们就是活神仙、是活阎罗,都没法替你申冤了!”
此言一出,孙寡妇那颗被世间不平事,折磨得满是老茧的心,终于被由内而外地打破了。
她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大人我冤枉!我冤枉!”
“大家都知道你冤枉。你冤情说出来,冤情就只剩了一半了!”
在萧文明的鼓励下,孙寡妇终于一边唾弃着,一边将事情的本末缘由,如数家珍般地讲了出来。
虽然当着众人的面,孙寡妇说自己心念已灰,但蒙受了这么大的冤屈,她又怎么可能完全放下了?
事情的经过,她其实已在心中复述了不知多少遍,今日终于说了出来,就有如长江黄河、滔滔不绝。
其实案情并不复杂。
这姓孙的寡妇原名孙佩兰,原本也是暖香阁内一位小有名气的姑娘,很自然地就被纨绔子弟桑忠昌给看中了。然而孙佩兰并不将他放在眼里,除了偶尔逢场作戏以外,便对他爱搭不理。
之所以这样,除了桑忠昌本身就是个人嫌狗厌的货色之外,更是因为这孙佩兰同苏舜钦一样,早已有了心上人——乃是金陵本地乡下的一位秀才。
虽然这个秀才家世并不如温伯明那样显赫,但孙佩兰本人的运气却要比苏舜钦好上不少——一则它不过是家庭贫困而被卖为娼妓,并没有被打入贱籍;二来孙佩兰的品貌并不十分出众,因此赎身银子也便宜。
而这秀才颇有些田产,稍微想办法凑上点钱,也就足够给孙佩然赎身的了。
暖香阁是大买卖,里面的规矩自然要比其他小场子规范的多。
收了赎身银子,老鸨子便也没有多加阻拦,高高兴兴地送孙佩兰出了阁,临行之时还颇流了几滴眼泪——至于是不是鳄鱼的眼泪,那就不知道了。
孙佩兰原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却不料桑忠昌贼心不死,即便是孙佩兰已经从了良,依旧是纠缠不清,动不动就上街拦人、上门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