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当然知道康亲王会派人刺杀萧文明,只是不知道他的计划,更加不知道会在此刻动手。
但是对于这一种黑色的毒药,皇帝却从奏章之中略知一二,知道这种毒药,只要一碰上血,中毒者就必死无疑——戎羌的达利可还是这样死的,名将戴鸾翔也是这样死的。
如今萧文明也中了这种毒,或许还想着断臂求生,但十有八九也会步以上二者的后尘,同样也会死了。
一想到自己眼前最大的对头就这么一命呜呼了,皇帝心中便泛起一阵难以压抑的喜悦,嘴角甚至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他这一丝微笑的表情同样被温伯明捕捉到了:“皇上,你是在笑吗?如今萧兄危在旦夕,洛阳城下那么多军队,就没了主心骨,皇上应该肩负起重任,收拾起人心,怎么还有空笑呢?”
一听这话,皇帝立刻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可一琢磨温伯明这话,却似乎尝到了一丝别样的意味,便试探着问道:“那么依爱卿所见,朕应当怎么做呢?”
“说一千、道一万,现在处理好萧爵爷的丧事是最重要的。爵爷虽然平时嚣张跋扈、口无遮拦,却既有才华又有威严,只有厚葬他,才能让数十万将士人心安定。所以臣建议皇上立刻去爵爷的帐中亲自祭拜,以示爱才之心。”
“可是……可是萧爱卿手下那么多的骄兵悍将……”
“皇上在怕什么呢?”温伯明又换上了一副极其严厉的表情,“刺杀萧爵爷的是康逆,是朝敌!既是萧爵爷的仇人,也是他麾下将士的仇人,更是皇上你的仇人!大家同仇敌忾,皇上你还担心什么?又不是皇上,你害死的萧爵爷,何必杞人忧天呢?”
温伯明的话很有道理,尤其是最后一句,直接就把皇帝点醒了。
如果皇帝现在还在装聋作哑,那不就相当于承认了自己也是刺杀萧文明的主谋之一了吗?
就萧文明手下那群精兵,如果发起狠来要给萧文明报仇,能立刻冲进皇帝行辕,当场就能把皇帝砍成肉泥!
只有先惺惺作态一番,骗过那群武将,才能维持住眼下的局面。
可是骗过其他武将容易,想要骗过温伯明可就难了。
只听皇帝说道:“可是……可是……康逆的刺客却是朕亲笔写信招来的,这原本是爱卿和萧文明的计谋,怎么一不小心就弄巧成拙,弄得这样难以收拾了呢?”
听了这话,温伯明故意装出心虚的样子:“是啊,全是意外!刺客居然是萧爵爷亲自找来的……这话说出去是没人能相信。皇上和微臣只有先把事情糊弄过去,然后才能从长计议。”
当今这位皇帝没什么大智慧,不过小聪明还是有一些的。
他自以为从温伯明的话语和语气当中,多少猜出了他的心态,以为他和自己一样,也觉得对萧文明之死难以交代,同样存在陷于那群武将的讨伐危险之中,才要寻求自己的配合。
“难道可以说,朕和温伯明是站在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皇帝忽然产生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
虽然有了这么个想法,可皇帝虽然还是心中发怯,但好歹多了个战友,心里也总算有了些底,总算还是来到了萧文明的营帐。
营帐之外,萧文明的三支嫡系主力萧家军、娘子军以及川南狼土兵,全都已经换上了白色的军装——是在为萧文明戴孝——营帐内外也都是一副肃穆的气氛。
“萧文明果然死了?”
皇帝狐疑着走进大帐,却见帐中所有的物品全都被移走了,就只剩下一块木板,搁在一条板凳上,板凳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身体和脸全都被用白布蒙着。
看此人的身材体态,应该就是萧文明无疑。
皇帝勉强忍耐住,发自内心的愉快,装出万分悲痛的样子,绕着那块门板转了几圈,确定躺着的果然就是萧文明之后,这才十分肃穆地说道:“萧爱卿乃是国家栋梁,如今惨遭不幸,乃是朝廷的损失,朕理当格外加封。然而朕天心紊乱,唯恐举止适度,就将萧爱卿的遗体先停在此处,等过几日,朕自会有妥善的安排。”
说完这几句话,皇帝一转身便离开了萧文明的营帐,返回了妥善自己的行辕之中。
等皇帝走远了,萧文明这才掀开蒙在脸上的白布,长出了口气:“皇上装悲伤装得这么累,其实我装死装得更累,连大气都不敢出,真是憋死我了!”
萧文明从憋死的劲里缓过来,皇帝更是如释重负。
这还并不只是单纯的心理上的如释重负,就连对于他人身上的监视和限制,也随着萧文明之“死”而彻底被放松了。
而放松之后的第一件事情,皇帝就立即亲笔写一封书信,送到洛阳城他弟弟康亲王赵希的手里。
虽然这一向以来皇帝和康亲王通信不知多少个来回了,然而这一封书信,却是许久以来皇帝第一次按照自己的心意所写成的。
书信的内容虽然简单,却极其重要,就是向洛阳城里通报——萧文明已经被刺杀死了,然而军权皇帝还没有彻底收回来,萧文明麾下军心也还整齐高昂,无法骤然取胜,要康亲王再稍等一段时间。
当今这位皇上的小聪明又在起劲了。
他知道,现在自己这位皇帝手上并没有多少权力,之前无法和萧文明抗衡。
萧文明死了之后,如果康亲王顺利杀进来,他也同样无法和康亲王抗衡,那么天下也就拱手相让了。
没错,之前他同赵希的书信里也答应过——只要时机成熟,会在不久之后便将皇位顺利交接给他的这个弟弟,但是这些承诺也都是萧文明和温伯明一手策划的,皇帝可不想履行。
因此摆在他面前的最正确的策略——就是拖!
萧文明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康亲王之前也被萧文明打个半死不活,京城洛阳里的物资一天少过一天,士气一天低过一天。
只有皇帝自己,随着萧文明的死,重获自由,重获新生。
假以时日,若是能够凭借着皇帝的权威,将萧文明的军队收编下来,那么皇帝仍旧是九五至尊,至于之前的那些承诺,根本就不必遵守。
至少皇帝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说,皇帝只有一些小聪明,而没有大智慧。
当惯了人人哄着的皇帝,在潜移默化之中认为所有人都只会被动地接受他的要求和算计,殊不知所有的事情都是运动变化的,他在分析别人,别人也在算计着他。
这个别人包括了除他以外的所有人。
当中自然也有康亲王。
康亲王对于这位皇帝哥哥所提供的信息也是将信将疑,很难想象就萧文明这样一个精明到了极点的人,就真的被自己暗杀成功了……
董鸿儒之前动了多少脑筋,想要暗杀萧文明却一直没有成功,难道就在这最最关键、最最要紧的时候成功了?
这也太巧了吧?
康亲王当然愿意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但他却也不敢全然相信。
正巧皇帝在书信中,要他等候些日子,看看情况再说,也正中他的下怀——等就等吧,反正洛阳城里粮食还多,并且也可趁着萧文明死了的机会,再多运送一些,并且在这段时间里查证一下消息,做一些准备工作。
无论是萧文明真死还是假死,无论是要接着对付假死的萧文明,还是要对付重获权力的皇帝,该做准备工作,都必须做得尽量充分。
于是康亲王和皇帝之间的书信来往,又密集了起来。
然而让皇帝觉得奇怪的是,原本和萧文明穿一条裤子的温伯明,居然丝毫没有加以限制,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声。
这事也有异常。
温伯明就在前些日子仗着萧文明的势力,变得愈发专权,甚至让皇帝见到了卫玉章的影子……
他现在忽然性情大变,就变成了一个战战兢兢的臣子了吗?
皇帝找来温伯明,试探着问:“温爱卿,萧爱卿被刺之后,如今人心浮动,也不知今后大局不知由何人主持?”
温伯明的回答出乎皇帝的预料:“萧爵爷在时,因战事需要,大小事务均决于彼,所以不合体制,但也无可指责。如今爵爷遭遇不测,大政理当奉还,一切事物还请圣上乾纲独断。”
皇帝听了这话都愣住了,甚至来不及琢磨推敲字词,脱口而出就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温爱卿不是萧爱卿的死党吗?怎么这话在人听来,却似乎对萧爱卿的做法又有所不满?”
温伯明低下了头:“圣人教诲说:君子群而不党。微臣确实,同萧爵爷过从颇密,但也是因为同乡之谊,并且爵爷的做法确有可取之处,于朝廷社稷有利,微臣才助他一臂之力。只是天无二日,皇上是真龙天子,更是我朝立国的根本,微臣同萧爵爷的私教,岂能凌驾于君臣纲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