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晞看着姚姓中年人被捆的结结实实,丢在两个书办旁边,转头看向姚姓和张姓诸人,接着问道:“你们打成那样,真是为了那个孩子?”
“当然……” “在本王面前说话,要想清楚,掂量好了再说。本王可不是你们伍县令那样的好脾气。 “本王再问一遍,真是为了那个孩子?”
顾晞极不客气的打断了姚姓一位老者的话。 姚姓老者看向姚姓诸人,片刻,欠身道:“王爷明察秋毫,确实不全是为了建哥儿。 “姚张两家的恩怨,从三十年前就有了。 “三十年前,小老儿的长子姚立言,才华出众,过目不忘,十六岁就考过了童生试,入到县学,回回都是头名,刚满十八岁时,被几个张姓同窗围住,殴打致死。 “那一回,小老儿报了官,张姓拿族里一个二傻子顶了罪,官府就这么葫芦提结了案!”
姚姓老者说到最后一句,声调激愤之极。 “从那一回起,但凡姚姓有了会念书的孩子,他们张姓,就要想方设法的害死! “建哥儿也是死在他太聪明!建哥儿在学里,数一数二,先生说过好些回,说建哥儿至少一个举人! “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害死了建哥儿!”
姚姓老者愤怒的指着张姓一群人。 “你们说说。”
顾晞冷着脸,转向张姓一群人。 张姓诸人你看我我看你,头往一起伸,飞快的嘀咕了几句,一个秀才打扮的中年人往前一步,拱手道:“学生张秀蕴……” “说正事儿。”
顾晞打断了张秀才的自我介绍。 “是,”张秀才咽了口口水,“三十年前姚立言一案,当时在高邮县轰动一时。 “姚立言目中无人,狂妄刻薄,这是公认,当年同在县学,或是认识姚立言的,到今年,也不过四五十岁,五六十岁,王爷派人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当时围殴姚立言的,有十数人,除了张姓两人,还有曹举人的孙子,当时府尊的次子,县学教谕长孙,以及黄秀才次子,王秀才的孙子,以及其它几个。 “姚家不敢招惹其它几家,只盯着张家攀咬!”
张秀才一字一句的咬着最后一句,用目光给了刚才的姚姓老者一记眼刀。 “从那时起,姚姓就盯上了我们张家,但凡有点儿不好,就全是我们张姓人在使坏。 “大约,”张秀才冷笑了一声,“他们觉得我们张姓人善好欺负,要在我们张姓头上下刀,取而代之,好在这高邮占上一席之地! “这三十来年里,他们姚姓不知道生了多少事,张姓担了无数的无妄之灾,这三十年里,已经折了二十七人命,我张家实在忍无可忍,不得不奋力反击。 “请王爷明察。”
“各有各的理。”
顾晞看向李桑柔。 “抱团欺负压制外来户,不让他们分得一杯羹,常有的事。”
李桑柔不客气道。 张姓诸人脸色微青。 “也是人之常情,物之常情,跟你家胖儿护食儿一样。”
顾晞笑接了句,转头看向神色不一的姚姓和张姓诸人,从这一团,点到那一团,“你们,挨个说说,刚刚在临泽镇外拎棍拎刀,要砍要杀,你们各家去了谁,仔仔细细说清楚,去的是谁,叫什么,多大年纪。 “这一回张姓先讲,开始吧。 “拿纸笔来,你俩来记。”
顾晞手指点向那两个书办。 几个小厮动作极快,拿了纸笔,搬了两只高几,放到两个书办面前。 张姓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才冲上前的张秀才往后退了两步,推了推刚才挨打的老者。 张姓老者上前,“小老儿家,去了两个护院……” “护院是家人?行啊,算本王没说清楚。”
顾晞拎起衣襟,抖了下,放回去,“那本王就再说一遍,说清楚,你们也说清楚。 “第一,先说清楚,你有几个儿子,几个孙子,儿子孙子现在何处,刚刚要砍要杀,去了几个,是哪几个。 “好了,开始说吧。”
张姓老者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小老儿有四个儿子,长子张秀山,今年三十七岁,现在家打理家事,长子生有三子…… “刚才,都没过去。”
顾晞一声冷笑,点着张姓老者,”你有四子九孙,一个都没去,嗯,不错,下一个,接着说!”
李桑柔干脆摸出瓜子,慢慢嗑着,谁说话就看着谁,笑眯眯听着各家介绍。 张姓一团人,和姚姓一团人一个接一个说完,两个书办记了满满十几页,到镇外拎棍拎刀拼命的,却是一个没有。 姚姓一团人中,最后一个人说完,顾晞转头看向李桑柔笑道:“你听听。”
李桑柔只笑不答,顾晞伸手端起杯子,一边笑一边抿茶。 坐在旁边的伍县令紧紧抿着嘴,斜瞥着塌肩缩脖的两团人。 “我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候咱们大齐正在修养生息,国力尚且不足,有一回,江宁江都起了纷争,咱们吃了点儿亏,南梁要议和,先皇就答应了。 “当时翰林院和御史台一帮人,一天上了两大筐折子,要血战死战宁战死不能和。 “先皇就让人挨个询问上折子要宁战死不能和的诸人:其一,家产几何,愿捐出多少家产以助军资,家中七岁以上男丁几人,愿出几人入伍厮杀征战。”
顾晞抿了几口茶,看着李桑柔说闲话。 李桑柔听的笑起来,抬下巴示意张姓和姚姓两团人,“他们再是要打,让他们自己先上。”
“咱们在这儿看着,让他们先上容易,没人看着,他们怎么可能自己上。 “他们打过几回了?死了多少人?从三十年前算起。”
顾晞转头看向伍县令。 “下官到任后,他们两姓,大大小小,一共打过七场,死于械斗的,张姓七人,姚姓五人。下官到任前,得查一查。”
伍县令忙欠身答话。 “这些就够了。”
顾晞转头看向姚姓和张姓诸人,“你们这些人,为了自家好处,驱族人送死,对自己族人都能如此残忍,要是让你们入了仕途,做了地方官,你们就能立地成佛,爱民如子了?”
张姓和姚姓诸人,听的脸都青了。 “本王打算替你们两家请旨,先修身齐家,至于治国平天下,那得等你们修好身齐了家,之后再说了。 “就从伍县令到任算起吧,一条人命停考一年,张姓担姚姓的人命,五年,姚姓担张性的人命,七年。 “本王这可都是为了你们好。”
顾晞一脸笑。 姚姓和张姓诸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顾晞。 顾晞转向伍县令,“停了姚姓和张姓考试,高邮县要核减学额,该减多少,这是礼部的事儿,本王不敢逾越。 “不过,你跟这高邮县的混帐王八蛋们说一声,本王必定尽力,替你们高邮县多减几个。”
伍县令白着张脸,不敢不点头。 看着姚姓和张姓诸人,一个个如丧考妣般出去,伍县令站起来,看看李桑柔,再看看顾晞,小心翼翼道:“王,王爷,真要核减?那……” “四五十年前,大齐积弱,南北动荡,逃荒迁徙者众,新旧争利,这样的械斗,不只高邮一处。”
顾晞看着伍县令,声调还算平和。 “今日之前,大齐一统南北,这一场征战,死伤无数,运河沿岸,被南梁血洗,各地死伤之惨烈,你是亲眼看到过的,是吧? “运河沿岸极其富庶,这些抛荒之地,必定要引人迁入,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新旧之争,又要兴起。 “本王奉命巡视运河一线,是要看看有什么办法,至少要让这种纷争不至于酿成大祸。 “核减学额也许是个好办法,这个,要等朝廷议处。”
顾晞的话顿住,看着伍县令,微微蹙眉,“你这个县令,用心是用心了,却魄力不足,自己写折子请罚吧,我会替你解说几句。”
伍县令看起来松了口气,长揖应是。 看着伍县令等四人退了出去,李桑柔放下瓜子,叹了口气。 “本地人欺负外地人,老兵欺负新兵,只能求一个不出大事儿。”
顾晞看着李桑柔,带着几分劝解之意。 “我知道,人性如此,以前,我常常想,要是连乞丐们也能不恃强凌弱,大约就真能天下太平了。”
李桑柔再叹了一口气。 “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儿,恃强凌弱,弱的就不得不想着变强,或者,”顾晞顿了顿,“过于孱弱的,去弱存强,天道如此。”
李桑柔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天道有多慈悲,就有多残酷。 “你那个塾学?”
顾晞看着有几分怔忡的李桑柔,转了话题。 “大常去查了。”
李桑柔答了句,转头找滴漏,已经申末酉初了。 如意等人早就将邸店厨房打扫擦洗干净,开始准备晚饭了。 大常回来时,李桑柔和顾晞正在吃饭。 大常吃好饭,从后厨出来,见李桑柔和顾晞正坐在院子里喝茶,将头往前伸了伸,探出半边身子,以便李桑柔能够看到他。 李桑柔冲几乎探出整个上半身的大常招了招手。 大常走到李桑柔和顾晞面前,看着用力仰头看着他的李桑柔,原地转一圈,找了把椅子拎过来坐下。 “怎么回事?”
李桑柔倒了杯茶递给大常。 “是咱们的。”
大常接过茶。 李桑柔皱起了眉头。 “递铺管事只知道高邮县有三家学堂,都是由顺风供奉拿钱,别的,他就不知道了,说学堂的事儿,都是邹大掌柜亲手打理。 “我已经捎信,让邹旺赶过来了,邹旺在泗县,离得不远。”
大常三言两句就说完了。 “你不是说过,你要办学堂?”
顾晞看着李桑柔问道。 “我说过,我要办女学,不是办学堂。”
李桑柔气色不怎么好,她已经想到是怎么回事儿了,只等邹旺过来,确认一下罢了。 “女学和学堂,没什么大分别,男女兼收就是了,毕竟,读书这事儿,还是男孩子居多。”
顾晞想了想,笑道。 “明天一早,你和黑马,还有小陆子几个,去看看这三间学堂,多少男学生,多少女学生。”
李桑柔看着大常吩咐道。 “好。”
大常答应了,见李桑柔冲他挥了挥手,站起来,将竹椅子放回去,回去歇息。 “庞枢密家的事儿,就是那个娶媳妇要娶有学问的,你知道吧?”
李桑柔看着顾晞问道。 顾晞点头,眉梢微扬。 “孩子生下来,是跟着母亲长大的,但凡母亲识字,孩子几乎没有不识字的,至于父亲。”
李桑柔嘿笑了一声,看着顾晞,“顾不上是不是? “让一个女孩子识字念书,就是让她的子孙识字念书,教一个人,就是教一家人。 “女孩子读了书,就像生出了第三只眼,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有了见识,明白了道理,也能长了本事,这些,她都会教导给她的孩子,教导儿子,也教导女儿,在遇到变故灾难的时候,她就不至于茫然无知,就能支撑起来,护住自己的孩子。 “男人读书,修身为了齐家,齐家为了治国,治国为了平天下,都是用来成就自己的。”
“姨母,”顾晞凝神听了,说了句姨母,又顿住,笑起来,“姨母学问极好,有一回,大哥和我抱怨先生的课讲的不好,周皇后的母亲俞老夫人就说姨母:你学问那么好,怎么不亲自教导他们哥儿俩。 “先章皇后说:男人做学问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女人做学问,难道就是为了教导孩子,就不能为了治国平天下?”
李桑柔眉梢高扬,片刻,失笑出声,“先章皇后这样的,人中龙凤。 “世间女子,九成九都是普通人,识了字读了书,不过是明白些道理,以便持家有方,可以教导儿女,如此而已。”
“潘相考中进士时,才不过二十出头,刚刚成亲,点了个小县县令。”
顾晞一脸笑,不紧不慢的接着道:“潘相说他人不聪明,能读书有成,全凭苦力。 “考中进士前,潘相连着两年,衣不解带,手不释卷,大约是心神耗费太过,赴任路上,淋了场小雨,潘相就病倒了,病得很重,说是小半年卧床不起,前后将养了一年,才捡回一条命。 “潘相病重期间,蒋老夫人除了照顾好潘相,还代理了潘相的公务,包括审案子,说是蒋老夫人穿上潘相的官服,肩上垫棉撑起来去坐堂,中间还主持过一回县考,站在城头,带着全城抵挡过一回南梁军,甚至带人出城驱赶过盗贼,那时候,乱得很。 “潘相头一任县令,三年任期,蒋老夫人做了一半儿。 “也是因为这个,潘家娶媳妇儿,净挑学问好有性子的,最好学问比儿子好。 “这事儿,潘家瞒的极紧,别说潘定邦,他那三个哥都不知道。 “就是潘定江点到鄂州的时候,原本,大哥不让钱氏随行,怕万一有个万一,总不至于让孩子父母全无,潘相就和大哥说了他当年赴任的事儿,说钱氏不亚于蒋老夫人。”
李桑柔斜瞥着顾晞,片刻,慢吞吞问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说说闲话。”
顾晞摊手,“我是说,要是女人也能支撑,像潘相这样,就是多了条命,是吧?”
“以后天下太平了,女人识字读书,就是明白些道理,教导儿女而已。”
李桑柔垂眼道。 “嗯,天下蠢人居多。”
顾晞伸直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