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深秋，京城的早晨已经很冷，城门前枯黄的草上结了霜。
宁远侯正在和同僚告别。
听得马蹄踢踏之声从城门内传来，有人回头去瞧了一眼，低声道：“是裴小姐！”
所有人一怔，都回过头去。
裴昭策马而来，身披红色带白毛圈的斗篷，锦衣玉颜，给这寒气迫人的早晨添了几分暖色。
“阿昭。”薛侯淡笑，眼底含着几分责怪：“身体不适怎么还来送行？不是说不必了吗？”
“给薛伯伯准备了一些东西。”裴昭翻身而下，拍了拍自己马背上挂着的两个包袱，“龙泉关路途遥远，这些东西薛伯伯路上都用得到的。”
薛侯笑意微深，“有心了。”
有亲兵赶紧上前把包袱接过来收起。
“这个是给薛将军准备的。”裴昭从唐英的马背上又取了一个包袱，送到薛平遥面前。
薛平遥有些意外：“末将也有？”
“自然，薛将军收着吧。”
宁远侯笑着说：“你就收下吧，也是这丫头一番好心。”
“……是。”
薛平遥把包袱接过。
“薛将军。”裴昭见宁远侯和别的同僚说话，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薛平遥一怔，没迟疑很久，便和裴昭往不远处的树下去了。
“不知裴小姐有什么事？”薛平遥问。
“一件要紧的旧事……”裴昭来时路上已经整理好了思绪，简明扼要将事情告知了薛平遥。
“什么？”
薛平遥脸色陡变，显然被惊到了，“此事、此事当真？”
“十之八九是真的。”裴昭沉声道：“皇上只是碍于一些原因，才没有直接公之于众，但薛芙身份已经不同了。”
“去到龙泉关之后，薛将军要便宜行事。”
薛平遥面上颜色不定，但也很快冷静下来，“我知道了，多谢裴小姐告知。”
裴昭点点头，见那方宁远侯和同僚们说的差不多了，正要过去践行，眼眸微抬时，却对上一道冰冷的毫无温度的视线。
薛芙牵着白马，穿一身靛青色的束腰劲装，立在几丈外的草地上。
数月不见，他似乎变了一个人。
曾经那个鲜衣怒马，桀骜不驯的宁远侯世子，如今面无表情，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浓烈的孤冷。
只对了这一眼，裴昭收回视线，转身要走。
“等一下。”薛芙丢下马缰，迈步上前来，“我有事和你说。”
“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裴昭面色平静，要离开。
薛芙跨了一步，挡在裴昭面前：“对不起。”
裴昭微怔。
“你那日养心殿上的话不错。”薛芙自嘲地扯了扯唇角，“是我负心薄幸，对你不起。”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把以前的情分都忘了，我会变的那么面目全非，对你恶言相向，抗拒你的一切……还在你父兄出事的时候，上门去落井下石。”
“你不是忘了。”裴昭平静地说：“你只是从来不喜欢我。”
小的时候，她受刘氏欺辱磋磨，顶着天煞孤星的名头，觉得所有的错事坏事全都是自己引来的。
她自责，自卑，甚至自怨自艾。
她害怕旁人嫌弃她的命格，没有朋友。
甚至也因为害怕自己的厄运给别人带去灾祸，总是缩在一个角落，不愿与人亲近。
是薛芙救她，护她，陪她。
大雨里，打着伞朝着自己跑过来的白衣少年，便如同一片黑暗之中忽然照进的光。
其实去了天阙山之后，师父师兄都对她很好，她感受到的人间温暖大多来源于天阙山。
然而那么多的温暖，都比不上那第一缕光带给她的希望和悸动。
再后来，随着父亲和薛侯为他们定了婚约，随着年龄的增长，那道光越来越深刻，变成了刻骨铭心的存在，变成了痴心不改的爱恋。
她也用了自己半辈子的时光来守着那份爱恋。
可是她前世所有苦难噩梦，也全部是因为那道光。
临死的时候她忽然顿悟，那道光，那份情，或许只有自己看的那么重。
在薛芙的心里，自己只是他顺手救过，保护过，陪伴过的一个小女孩。
他或许还救过、保护过旁人呢？
他之所以变心变得那么轻易、决绝，并且在后来的那么多年里，能冷眼旁观她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从来没有用心喜欢罢了。
她明白了这点，所以今生从未主动招惹过薛家。
若非明妃她们步步紧逼，她又岂会在这些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心思。
薛芙棱角有致的唇紧抿，“我——”
“什么也别说了。”裴昭别开眼，“你此去龙泉关自行保重吧，照顾好薛伯伯。”
话音落，她错开薛芙转身便走。
“你杀的慕容仙？”薛芙追问。
“不错！”
裴昭脚步未停，已不想和他多说半句。
慕容仙的死，就算不是她动的手，阿祈动的也一样。
她当初追上去本身就是为了杀她。
薛芙神色有些恍惚，“死了……她倒是死了干净了。”
而自己的人生，因她和宁王的算计，旁人的推动，到了今日分崩离析，面目全非！
曾经的耀眼一去不回。
什么都变了。
他看着裴昭的背影。
晨曦乍泄，暖橘色的烟霞照在裴昭艳红色的斗篷上，像是一团火焰在跳动。
而这团火焰，再不会泄半点温度给他。
她以前……
她以前，眼睛里只有自己的那些日子，怎么那么遥远，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他竟然都有些记不起，当初她眼睛里面那些眷恋的光？
薛芙的心头忽然一阵刺痛，像是有人把刀扎了进去，还拔出来，再扎进去，不断地重复那个动作，刺痛绵延不绝，以至于呼吸都艰难。
“时辰不早了，出发吧。”宁远侯招呼一行人，大家翻身上马，朝同僚们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裴昭与大家一起拱手送行。
宁远侯一提马缰，转身走了几步，发觉薛芙还站在原地没有上马，怔怔地看着一个方向发呆。
宁远侯心底叹了一声，示意薛平遥上前喊他。
薛芙却没等薛平遥上前，自行翻身上马，向裴昭方向喊道：“你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