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在岑立昊倒霉的这段日子里,范辰光的事业可谓是如日中天。到了地方之后,范辰光虚心学习,恪尽职守,最开始配合局长,把方方面面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工商局是个权力部门,也是个让人眼红的部门,鸡零狗碎的匿名信不少,大都是反映经济问题的。范辰光同局长商量,要在彰原市工商管理系统开展一次讲正气、树形象、捍卫国家职能机关尊严的活动,这项活动得到了于庭杰书记等彰原市领导的高度评价。九个月后,老局长退休,范辰光当仁不让地成了彰原市工商局的一把手,但仍然住在266团的家属院里,每天上班下班,他的宝马车在营房里出入,格外引人注目。这段时间,88师的各种消息不胫而走。一则消息说,军区钟盛英参谋长听说88师出事之后,痛心疾首,传出话来说,88师这样的部队,交给范辰光这样的人不合适,范辰光观念太滞后,跟不上时代;交给岑立昊这样的人也不合适,岑立昊太超前,不切合实际。88师这样的部队,就交给刘英博这样的人最合适,既不因循守旧,也不标新立异,既有思想政治工作经验,又有军事理论功底,脚踏实地,稳中求胜。于是就传出一个说法,说刘英博可能要改行升任师长。刘英博也听到了这种传说,不是全信,也不是全不信。刘英博在苦笑之余,衡量了一下自己的优劣短长,再三掂量,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为了避开师大院形形色色的怪异目光,岑立昊安排林林带着岑骁汉,暂时住进了103医院的单身宿舍里,避开这个风头,以免孩子受到刺激。在88师的多事之秋,心情不能平静的还有路金昆和马复江,这两个人都是当年和岑立昊一起参加执行边境任务的,那时候路金昆是副团职,岑立昊和马复江都是正营职,十年后岑立昊从总部和F国镀了一身金回来当了师长,他们两个人都是副手,早就觊觎师长一职,现在,也该动一动了,就是轮流坐庄,也该轮到他们了。还有一种说法,说是辛中原还要从政委的位置上改回来当师长,刘英博接任政委。刘英博觉得这个安排相对比较科学,而且他的夫人李蓁在集团军秘书处当处长,消息来源也相对可靠些。各级工作组撤离88师的当天晚上,辛中原请岑立昊吃饭,说是要为岑立昊和自己“压惊”,岑立昊欣然从命。没带司机,也没找别人作陪,两个人换上便衣,岑立昊自己开了一辆三菱越野车,把辛中原往彰原市中心拉。路上,岑立昊说:去黄土地烤肉店吧,你我都是穷人,别太破费了。辛中原说:这些天来,你我受尽煎熬,我请你也好,你请我也行,总得吃点好的嘛。我看别吃烤肉了,我们去鲍翅王海鲜城怎么样?岑立昊说:实事求是地说,我还是喜欢味道重的。辛中原说:我也实事求是地说,我还没吃过鲍鱼。鱼翅倒是吃过一次,还出了个洋相。我给你讲个故事。朱崇君你认识吧?岑立昊说:不认识,听说过。在99师当过副师长,转业在民政局当局长,现在是彰原市副书记,据说在彰原地面上很有神通,呼风唤雨。是他吧?辛中原笑笑说:就是他。那次范辰光请他,邀我和刘英博、翟志耘作陪。乖乖,那个排场,谱摆大了,别的不说,就说第一道菜,就是一碗稀汤,里面有一撮粉丝,我觉得是鲜鸡汤炖的,味道是好啊,粉丝吃完了,又上来一小碗米饭,是好米,雪白雪白的,透亮,我看也就是一两二两的,泡在汤里,味道确实不一般。你想,我这个饭量,二两饭哪里够吃啊?我稀里糊涂就把它干下去了,觉得不过瘾,叫小姐,再来一碗。刘英博在下面直踢我,嘀咕说,每人就一碗。他妈的,我一下就火了,不就是个鸟汤泡饭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偏要再来一碗。范辰光搞得没法,只好让小姐再单独给我上一碗。后来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鱼翅捞饭,还是高级的鱼翅,一盅888元,光那道菜我就快吃了他一千八。后来刘英博告诉我,那顿饭范辰光花了将近两万元。乖乖,狗日的真敢吃啊。岑立昊开着车,说:一顿饭吃了我们88师全体常委一个月的薪水。妈的,太腐败了。又说:老首长你恐怕要提醒范辰光,他当个工商局长,每月工资不过千把元,这样吃早晚要吃出问题。辛中原说,我是说他了,范辰光拍着胸脯跟我说,请老首长放心,我范辰光别的不敢保证,两袖清风绝对敢保证,不往家拿,不往口袋装。我就是一条,吃了喝了,做人情了,拉到茅坑里,查都查不出个名堂,只能查出一泡稀屎。岑立昊说,这个老范,思维方式总是出其不意。辛中原说:我们两个不腐败,自己掏腰包高消费一下怎么样?去鲍翅王。今晚咱们单独吃鲍鱼,免得以后在公开场合第二次出洋相。岑立昊说:那些东西有两种人吃,一种是资产阶级的傻子,二是无产阶级的败家子。我们两不靠,还是吃烤肉实在。辛中原说:那就听你的。辛中原约岑立昊出来吃饭,是想给岑立昊改善一下心理环境。这段时间,88师的几名领导关系很微妙。比较可靠的消息是,岑立昊的师长肯定是保不住了,辛中原再改行当师长。这种传说使辛中原感到很尴尬。退回几年,让他当师长,他会觉得天经地义,没有当上他也确实感到不公。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岑立昊回到88师近两年,像一台大吨位的推土机,把那些积累已久的坏的习气和不良的作风推得七零八落。同时他又是一台大吨位的压路机,一遍又一遍地从这块虚泡松软的土地上碾过,把很多缝隙都夯实了。至于出现的问题,并不是岑立昊一手制造的,那些问题实际上早就潜伏在部队的肌体内,诚如岑立昊说的,天灾也好,人祸也好,不管是属于制导系统的问题还是人为的问题,但根子都埋在88师,今天不出,明天也可能会出,晚出不如早出,战时出不如平时出。岑立昊还有一句话,出在别人身上,不如出在我身上。辛中原当然能够体会到这句话的深层含义,那是一种自信的表现,也是敢于承担责任的勇气的表现。在这种时候,如果真的把岑立昊免了,而让他再改行接任师长,彼此的关系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他这个上了年纪的新师长该以怎样的姿态工作,该怎样打开局面,该怎样对待岑立昊策划的那些为了提高战斗力的举措,的确是一个让他颇费脑筋的问题。辛中原必须承认,尽管他带兵口碑很好,但他仍然属于维持型的。真正从实战出发,着眼于长远建设,他既缺乏岑立昊敢作敢为的魄力,也没有岑立昊那样点穴一点就准的敏锐,更没有岑立昊那样胸有成竹的现代战争意识。两年前,辛中原曾经对没有当上88师的师长而不痛快,可是今天,辛中原是多么不希望当那个师长啊!只要是岑立昊还在师长的位置上,他还是当个政委的好!在黄土地烤肉店里,两个人要了一个小包间,点了两道凉菜、两道热菜,开了一瓶茅台,相对而坐。辛中原举起酒杯说:立昊,你是一条汉子,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来安慰你,当然,你也不需要安慰。岑立昊说:老团长,你是不是为我担心?辛中原说:有点。我后悔我没有阻拦你。我这个老同志,本来应该想得更周密一点,更稳妥一点。岑立昊说:老连长,老团长,老首长,这就是你的局限性。如果我们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周密稳妥,滴水不漏,那么,等我们想好了,战争也结束了。辛中原说:但是,有些情况是可以避免的……干杯。岑立昊说:准确的说是可以回避而不是避免。避免是不可能的。但我们不能回避,尤其是我不能回避,我做人为官,一个原则,实事求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这酒好像是真的。辛中原说:这又是你的局限性了。周密稳妥的奥妙就在于它可以保护自己,只有保护自己,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自己出拳即被击倒,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伟人说过,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这句话同样适用我们现在的工作。只有自己站稳了,并且拥有了权力,我们才能把理想变成现实。权力越大,我们做成大事的可能性也越大。岑立昊停住筷子,静静地听,然后端起酒杯,往辛中原的杯子上碰了一下:老团长,我是操之过急了,确实是欲速不达啊。辛中原说:乌龟和兔子赛跑,兔子是一条直道跑到黑,跳得很高,目标也大,那是很危险的。一路上都可能会埋伏着危机,可能会绊着,可能有陷阱,即使跑到目标了,可能还有一个人在那里守株等待。而乌龟呢,低姿匍匐前进,重心下移,四平八稳,风再大它也不怕,飞沙走石也很难击倒它,最终,它也会到达目的地的。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们都要当缩头乌龟,那样我们事业发展就太缓慢了。但是,兔子的教训我们也不能不汲取。岑立昊灌了一口酒,说:道理何尝不懂,性格决定命运啊!辛中原说:别这么野蛮装卸,慢慢喝。立昊,我理解你,现在,真正像你这样想问题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惟其如此,我们更应该保护自己,这也不完全是为了自己。岑立昊说:老团长,你估计我被免职的可能性大不大?辛中原说:比较大,你显然已经有思想准备了。岑立昊说:那么,老团长你估计你改任师长的可能性大不大?辛中原说:也比较大。见岑立昊有点意外,辛中原接着说:第一,我在几年前就是师长的重要候选人,如果不是你回来了,我前年这个时候就是师长。第二,88师这两年的工作有目共睹,我们这个班子是团结的,不谦虚地说,我辛中原不管是副师长还是政委,在班子里面都是一个很重要的平衡器。第三,如果班子调整,必须充分考虑到稳定,一旦把你换掉,掉一个新手来控制不了局面,本师产生师长,路金昆和马复江接不上,刘英博改行不可能,那怎么办?还是我这个老同志呗。可是,我的年龄也确实大了一点,都快到临界线了。岑立昊说:那是你的错觉,你是跟我比才觉得自己年龄大。你今年才四十九岁,当师长还可以当六年。我希望你再改回来当师长。辛中原说:我相信你是真诚的,但我最希望的还是你继续干下去。我也是真诚的。岑立昊说,如果你改任师长,刘英博接任政委可能性就比较大了。辛中原说,也许吧。岑立昊说:老团长,我求你一件事。辛中原看着岑立昊,没有说话。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希望你不要赶我走,还把我留在88师,给你当副师长,当参谋长……哪怕当团长也行。辛中原说:这话现在说还太早了。你现在还是师长。岑立昊苦笑了一下:我知道,这一天已经不远了。我不想离开88师,我还想做点事。辛中原说:即便是调离,你也可以回总部嘛,当个局长,或者到军区当二级部部长,最次也可以到集团军当副参谋长。凭你的硬件,是压不住的。岑立昊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要是免了我,我哪里也不去,让我还留在88师,让我们还像十年二十年前那样,在你的手下,我会认真地反思,我还是一个好干部。老团长,你答应吗?答应我,给我一个机会,干了这一杯。辛中原说:立昊,你醉了。这话先不说了,好吗?岑立昊仍然顽强地举着酒杯:老团长,答应我,你知道,我尊重你,我不会给你拆台。答应我,干了这一杯。说着,倏然泪下。辛中原的眼窝也湿润了:立昊,叫我怎么说呢?如果……真的那样处理,我……答应你。这天晚上,岑立昊没有回到洗剑山。大约在十点钟左右,红楼一号的电话铃响了,岑立昊拿起了话筒,喂了几声,里面没有回应。正要放下电话,突然一阵旋律传出来,悠扬、悲怆、激越、壮烈……他听出来了,背景音乐是《英雄交响曲》,而那从《英雄交响曲》雄浑的海洋上空掠过的那缕柔情似水、明快如春的音乐,则是由长笛演奏出来的《雨季的森林》——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只有通信营那个姜晓彤知道,他喜欢听这首歌。岑立昊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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