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不知秋风何处发轫,几个回合下来,草草木木就变灰了,槐树的枝桠露出筋骨,像一丛丛嶙峋的手指,簌簌地指向天空。午后的阳光从风沙弥漫的黄尘里透过,落在兵车辚辚的小城上空,升腾起一股浑浊的萧瑟之气。苏鲁皖长官部临时落脚在小城西南角的陶瓷厂里,工厂已经停产,厂房里住满了长官部直属部队的兵马,电台天线稀稀拉拉地在风中摇曳。一辆车从东向西而来,穿过城门,再穿过杂乱无章的广场,一直开到长官部的大院门口。车停后,沈轩辕从车上挪下身体,站正了,仰脸向斜上方看了看,然后抻了抻毛呢军服,失去光泽的皮靴踏着哨兵的敬礼声,节奏分明地跨进了李长官的临时官邸。李长官已经等待多时了,听见脚步,只是用手做了个动作,示意沈轩辕到作战地图下面,开门见山地说明了紧急召见他的原因:文远兄,根据战事需要,长官部和省府做出决定,委沈轩辕文远兄任交战区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事情来得突然。沈轩辕怔怔地看着李长官,半天没有说话。李长官倒是神闲气定,脸上看不出波澜,两片厚嘴唇嚅动的幅度不大,但是从其中滚涌出来的声音却是低沉凝重——进入秋季,日军连克数城,急于打通江淮交通,实现南下西进之战略,武汉周边已经战云密布,逐鹿荆楚不可避免。陆安州西靠天茱山,南濒淠水河,接中原之壤,扼平汉门户,更兼粮油丰茂,敌志在必得,我志在必守。侯先觉将军率七十七军两万余众在大蜀山一带构筑三道防线。文远兄到任之后,宜速纵横友军,动员民众,恢复机构,建立战时保障体系,辅助七十七军主力,粉碎敌强占陆安州之计划。沈轩辕的表情有些僵硬。从窗**进来的阳光落在地面上,反溅出一些扑朔迷离的光斑。光柱里有细小的尘絮在飞舞,飘浮着淡淡的土腥味。李长官回到高背木椅上说,诚然,战乱频仍,人心惶惶,陆安州政府机构业已瘫痪,环境十分恶劣。当地武装形形色色,有中央军、有民团、有新四军游击队,还有土匪。陆安州就像一只被打散的木桶,文远兄这次就任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就好比一根桶箍,就是要把这些散乱的板板块块箍起来,一致抗战。依眼下之情景,大敌当前,促使各派势力摒弃前嫌,众志成城,方为要务。沈轩辕的眼神似乎集中在李长官的身上,但李长官看出来了,那眼神是空洞的。天知道这颗头颅里此刻装的是什么。李长官说,文远,值此江山板荡之际,我和仲岳出此下策,既是不得已而为之,亦是为之而不得已。兄乃党国干城,文兼武备,又是江淮人氏,熟知地理民情,受命于危难之中,必能挽狂澜于即倾。为了给七十七军提供后援,兄还要尽快筹建警备司令部,统领陆安州各派抗日武装。只要陆安州再坚持半年,待我战区空间与时间之转换成为现实,我将集结重兵以守之,逼迫南下之敌改道,减轻武汉之压力!李长官讲完了,似乎有点累了,也似乎解脱了,把脑袋往椅背上一靠,从半眯缝的眼皮下面观察沈轩辕。李长官不仅是战区司令,还是江淮省府**,这些天来确实心力交瘁。沈轩辕面无表情地看着李长官,欠了欠屁股,手里玩弄着一只雪茄,欲言又止。李长官说,说吧,我知道你有一大堆问题,有一大堆要求。你说你的,我给我的……我能给多少给多少。沈轩辕问,日军何时攻打陆安州?李长官坐正了身体说,从华东战况看,最迟秋末,也就是月把两个月的事。最早嘛……李长官不说了,看着沈轩辕。沈轩辕的腮帮子动了两下。李长官说,这两天情况有点复杂,真真假假乱七八糟,不过你得做好思想准备,也许就是十天半月的事。沈轩辕放下雪茄,起立,一只手托着军帽,看着李长官说,长官,我只有一个请求,把我的副官放出来吧。李长官怔了一下,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迎着沈轩辕的目光,又把眼光避开了,没有马上答复。沈轩辕说,这也可以看成是我唯一的条件。文远,你这是为难我了。李长官肥厚的嘴唇动了几下。你不是不知道,仲岳那里已经有确凿证据,他是共产党。而且,有人反映你跟“太子会”有来往,也是由他穿针引线的。沈轩辕仍然伫立不动说,长官,恕我直言,不管你们怎么猜疑他,也不管他有什么嫌疑,这个党也好,那个会也罢,但他的第一身份是一个中国人!把他放出来吧,我需要他。李长官背起手,开始踱步,踱了一圈,又踱了一圈,然后仰起脑袋,看着沈轩辕说,瓜田李下,你就不怕牵连?沈轩辕说,国难当头,只求问心无愧。李长官在这一瞬间似乎来了精神,直视沈轩辕,突然笑了,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他现在不在此地。沈轩辕说,只要把他放出来,我会跟他联系。李长官点了点头说,那好,仲岳那里我来说话。沈轩辕注视着李长官,顿了顿又说,钧座如此信赖,沈某当以死相报。不过,抗日之战争非一日两日,所要应对的局面也不是一件两件,错综复杂,虚虚实实,各人秉性不同,沈某又一向给人孤傲印象,有人不容,一直怀疑沈某是共产党,真怕授人以柄,陷钧座于两难。李长官点点头,突然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沈轩辕问,文远老弟,跟兄台交个实底,你是吗?沈轩辕说,我只能跟长官说,我不是。李长官愣了一下,咧嘴笑了,向沈轩辕摆摆手说,你是也罢,不是也罢,我也不追究了。大敌当前,唯才是举。用你的话说,第一身份是中国人啊!沈轩辕身体一振,举手敬礼:长官,轩辕告辞了。说完,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委任状,转身出门。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李长官在后面喊:文远……这一声竟然喊出了三分悲怆。沈轩辕转身,凝视李长官,李长官的眼睛果然有些潮湿——文远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此一去……拜托了!沈轩辕一动不动,沉默了好一阵,才说了一句话,长官保重,卑职自当恪尽职守。当天夜晚,一辆嘎斯吉普车便驶出了战区长官部,一头扎进了通向江淮的茫茫夜幕。沈轩辕坐在车上,回想这些天来奇奇怪怪的经历,恍如隔世。一年前他是李长官亲自点将的战地执法官,对抗日前线副军长以下军官握有生杀予夺之权。后因执法过于当真,当真得连李长官都受不了了,就让他离职“休养”了一段时间。半年前他是战区作战部的少将副部长,因为副长官白仲岳怀疑他是共产党地下工作者,便把他调出要害部门,到政训部当顾问,而且秘密逮捕了他的副官。顾问没当几天,战区李长官怀疑他同统帅部某少壮派有直接联系,又把他调到军需部管粮秣。过了几个月,既没有发现他同共产党暗渡陈仓的蛛丝马迹,同统帅部少壮派的联系也查无实据,二位长官觉得委屈了这位勤勤恳恳的袍泽,又把他调到战略委员会当高参。其实从个人角度来讲,他同李长官和白长官的交往都很密切,李长官称他为“沈吴用”,意为智多星;白长官称他“双面狐”,意为狡黠玲珑。不管李长官还是白长官,哪怕怀疑他手眼通天,但只要不是危及战区和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都还乐意重用他。其原因一是在于他的深谋远虑,二是在于他的排忧解难的经验。月黑风高,心事浩茫,沈轩辕的心里当真有些受命于危难的滋味,却又找不到天降大任的感觉。有些沉重,有些悲壮,也有一些茫然。苏鲁皖战区有三个长官,各有各的背景。按时下流行的说法,李长官属于“攘外派”,是坚决抗日的,主张“先攘外后安内”;第一副长官兼战区参谋长白仲岳是“开弓派”,主张“攘外安内一起抓”,左右开弓;第二副长官兼七十七军军长侯先觉是“安内”派,实际上也就是消极抗日派。沈轩辕的难处在于,他虽然是李长官任命的陆安州专员兼警备司令,但陆安州是在七十七军的防区,侯先觉是中央军嫡系,李、白二人则是旁系,因此侯先觉对李长官的命令向来是打点折扣。如果这次赴任得不到侯先觉的支撑,那他基本上就是一个光杆司令了。随同沈轩辕到陆安州上任的,是他的警卫参谋何中亮、新任副官汪寅庚。这支队伍很有特色,汪寅庚一路上不断咳嗽,何中亮始终眨眼不止。汪寅庚来到沈轩辕身边不到三个月,不知何故,前几天开始咳嗽,常常咳至半夜,还咯血。沈轩辕不知道这件事情,等知道的时候已经在路上了。何中亮是沈轩辕的老卫士,在枣儿庄战役最残酷的时候,沈轩辕亲自上了前线,被小股日军偷袭,何中亮挥舞大刀冲进敌群突击,在肉搏中脖颈子被鬼子挑了一刀,差点儿送命,后来虽然命保住了,却落了个眨眼的毛病。这一行当中,除了沈轩辕身边现有的随员,没有别人。至于沈轩辕原来的副官到底放出来没有,放出来又是怎样同沈轩辕联系的,接受了怎样的任务,连汪寅庚都搞不清楚。本来李长官允诺派几名校官随行,更换陆安州的警察、税务、财政等要害机构的头目,沈轩辕婉言谢绝了,说是到任之后再说。离开苏鲁皖战区长官部,嘎斯车沿淮河岸边的碎石公路向陆安州方向进发,计划一天一夜到达目的地。这一路眼下都还是苏鲁皖战区的地盘,沿途都有驻军,土匪销声匿迹,安全倒也不是个大问题。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在濉溪口被耽搁住了,驻扎濉溪口的五十六旅旅长滕风达告诉沈轩辕,阜阳一带已被日军控制,东线走不得了,建议改道西线,从河南走,或者从湖北走。沈轩辕眼睛盯着地图看了良久,觉得从西线绕得太远,而且山路岖崎,跨省行进,有诸多不便,万一再遇阻隔,那就束手无策。沈轩辕心急如焚,决定还是从东线走,就委托滕风达通知所属部队,从防区里开辟一条捷径。这样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到了下午,滕风达说,日军已经开始向皖东北集结了,长官部已经下达命令,淮北、宿州一线守军紧急收拢,这一片很快就要开战,东线是万万走不得了。这一次沈轩辕没有再看地图,不容置疑地对滕风达说,请向长官部禀报,轩辕今夜务必穿越皖东北。滕旅长能予方便就予方便,若是不能,就此分道扬镳。滕风达说,文远兄您也是卑职的老长官了,希望能够体谅风达的难处。现在是两军频繁移动,犬牙交错,态势尚未完全明朗,但皖东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此时此刻,我怎么能让老长官穿梭虎口呢?沈轩辕说,今夜大睡一通,闻鸡开拔。你保障也好,不保障也好,反正我是要走,不商量了。滕风达见沈轩辕不识好歹,只得禀报长官部,长官部回复了四个字:且随他便。没有别的办法,滕风达只好再次向所属部队下达通知,尽可能地为沈轩辕提供方便并保障安全。第二天沈轩辕果然就坐上了嘎斯车,起先还是风驰电掣,但走出滕风达的防区,进入淮北地界,路面就差了起来,颠簸得厉害,嘎斯车上蹿下跳,一路垂死挣扎,夜里到达淮北城外,人和车都快散架了。第三天的情况更加糟糕,嘎斯车吼叫了一个上午,行驶不到五十里路。正走之间,前面遇到一条大沟,汪寅庚指挥司机绕行,从乡村大道上绕了十多里路,由于路面狭窄,几次差点翻掉。等回到碎石公路上,往前走不到三里路,又是一条两丈多宽的大沟横亘在前。沈轩辕这才明白,为了迟滞日军推进,所有的公路都已经被七十七军士兵挖得断断续续的,根本无法行车。这一路上,司机叫苦连天,副官骂骂咧咧,卫兵唉声叹气。沈轩辕基本上不说话,车子颠着他坐着,众人推车他看着,好像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到了第四天,他的嘴角上突兀地起了几个水泡,脑门上还冒出个大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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