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宫临济的手下满世界寻找常相知的时候,常相知和三大队大队长杨家岭正坐在庐州城西稻香村酒楼,同手下一帮子弟兄在喝酒。弟兄都是好弟兄,当年跟吴大帅打孙大帅的时候就在一起摸爬滚打了。孙大帅没打完,接着打南蛮子老蒋,然后再打东北老张,再然后反水投奔老蒋打老共。十多个年头下来,大家都是一身功夫一身胆,砍头无非碗大的疤,杀人只当掐根草,自认为天下没有什么样的军队能跟自己比了。哪知道日本鬼子一来,只打了两仗,就全给打蒙了。头一仗是枣儿庄保卫战,两个团硬是没有顶住鬼子的一个大队。矮胖子原信少佐指挥三挺轻机枪开路,专打他常相知的队伍,一仗下来,全团死伤二百多号人,跑掉二百多人,剩下不到二百人,他只好下去当营长,几个弟兄依次降为营副和连长。第二次更窝囊,打固镇的时候,同宫临济部交锋的,其实就是松冈联队的一个中队,中队长河田大尉还戴着眼镜,就是这么个高度近视的金鱼眼,设计了一个声东击西的战术,以一个小队佯攻黄垭口,牵制宫临济的注意力。鬼子主力三个小队迂回到守军左侧,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炮火覆盖,接着又是一阵短兵突袭。那鬼子硬是铁皮脑袋不怕打,死打死冲,凶猛如兽。守军一公里正面很快土崩瓦解,部队伤亡过半,跑了一半,营连长几乎都成了光杆司令。也正是因为没有实力了,所以当宫临济扯起白旗投降的时候,大家也就半推半就地跟着走了。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不是走投无路了,龟孙才愿意当汉奸呢!日本鬼子实在太厉害了,攻占上海之后所向披靡,南京城里几十万国军都溃不成军了,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先把命保住再说。有枪就是草头王,有奶便是娘,这也算是当兵的生存之道吧。投降鬼子果然不一样,首先招兵买马收罗旧部,队伍扩大了,宫临济又重新当了师长,水涨船高,弟兄们都回到了团长、营长的位置上,也就心安理得了。往常,弟兄们在一起喝酒总是有很多话说,聊军饷,谈女人,缅怀南征北战,酒至酣处,气冲牛斗。但这次喝酒情形有点不大对头,大家都是喝闷酒,似乎找不到话讲。自从在鲁南被收编为“皇协军”之后,松冈大佐除了给“皇协军”派了军事教官以外,每个团还派了十名日军下士官作为“亲善员”,这些下士官都是干部候补生,多数已担任曹长职务,无论是士气还是战术,都是一流的,行动上归松冈联队参谋长原信少佐直接指挥,松冈定期亲自听取这些人员的情况汇报。“亲善员”在“皇协军”里的主要任务是帮助“皇协军”官兵认识天皇的伟大、日本国的富强、日本军队的勇武和中国朝廷的腐朽、政府的腐败和百姓的困苦。一言以蔽之,中国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只有靠日本来帮助建立新的秩序,才会有开明的政治、发达的经济和富裕的生活。那个叫荒木冈原的下士官——常相知一想到这个家伙就恨得牙痒——一个小小的下士官,也忒狂妄了,就是跟他这个一团之长在一起,也是趾高气扬。他看中国人的那眼神,那是看人的眼神吗?简直就是像看一群动物。荒木冈原看中国人的眼神不对,常相知看荒木冈原的眼神也不对,这两双眼睛都不是吃素的,摩擦也就不可避免了。常相知是读过几年私塾的,肚子里多少还装着一点气节故事,血性也就比一般的汉奸旺一点。有一天荒木冈原居然闯到团部,冲着常相知呜里哇啦乱吼乱叫。常相知当时正在吸水烟,头也不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叫唤,反正是听不懂。没想到这小子来劲了,见常相知态度傲慢,竟然冲进房间,手点着常相知的鼻子哇啦。后来翻译来了才知道,这小子是吆喝团里的长官也去上什么“亲善课”,并且指责常相知没有理由缺席。常相知当时就火了,心想老子好歹也是个团长,妈的你无非就是个曹长,没大没小的来教训老子,我要是被你制服了,弟兄们会怎么看我?以后我讲话还有人听吗?什么**亲善课,不就是要老子给你们当奴才吗?常相知二话没说,喝了一声,来人哪!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子拖出去打二十军棍!完了还对翻译补充一句,告诉他,这就是老子的亲善课!哗啦一下,上来了十多个士兵。在团部担任值勤的三大队排长李伯勇拎着驳壳枪,疑惑地看着常相知,拿不定主意。荒木冈原一看常相知要动武,又是一阵呜里哇啦。这边常相知的手下还在犹豫,围着鬼子转圈,那边鬼子倒是先动手了,照准李伯勇就是一顿耳光子,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咆哮八格牙鲁八格牙鲁。李伯勇捂着半边脸,一边躲闪一边看着常相知,不知道该怎么办。常相知大怒,吼道:你捂在脸上的那是狗**啊!就是狗**也得硬起来,给我甩他一鞭子!李伯勇可怜巴巴地躲闪,还是不敢动手。常相知火了,命令士兵们,给我上,把他眼睛蒙住,每人踹他二十脚。士兵们这才你推我搡地收缩了圈子,但是还没等他们动手,荒木冈原就呀呀呀一阵喊叫,拿出柔道功夫,左冲右突,转眼就踢翻了五六个。常相知一看,这鬼子还真不是一般的货色,不亲自下手看来还收不了场呢!常相知站在圈外,嘿嘿一笑,袖子一捋,喝了声,鬼子看招!纵身跃进圈子,先是照荒木冈原的腿上踹了一脚,然后扑哧倒地,翻身一滚,给他来了个扫堂腿。荒木冈原没防备常相知会亲自偷袭,一个趔趄倒下了,还没等他爬起来,几个士兵一拥而上,把他死死地摁住了。常相知爬起来,先拍屁股,然后搓着手,阴阳怪气地笑着,嘿嘿,小鬼子,你耍个鸟,你以为老子当了“皇协军”就是孙子了,是不是?不是看在松冈大佐的面子上,我敢把你的二鬼子剁下来喂狗你信不信?妈的,不捋捋你的骨头,你就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荒木冈原被十几个士兵死死摁住,动弹不得,嘴里却没闲着,唾沫和血沫一起飞溅。他哇啦什么,常相知听不懂,但不用听他也知道,这狗日的在骂他,恐怕祖宗八代都骂出来了。翻译被眼前的场景吓得面无人色,在一边跺着脚嘀咕,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常相知说,好办。把他押送给原信少佐,就说这狗日的妨碍我的军务,我按规矩揍了他一顿。翻译瞪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看着常相知说,这样能交差吗?这可是日本兵啊,这是“皇军”啊!常相知说,岂有此理!日本兵也是兵!我一个堂堂的团长,还不能揍一个兵?走,我亲自找原信说理去!但是常相知想错了。他是团长不错,但是在松冈和原信的心里,他连日本兵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如!松冈和原信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这个支那猪,居然殴打“皇军”的干部候补生,简直死有余辜!倘若不是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不是考虑宫临济队伍的稳定,毙他一百次也不算多。当然,这些想法松冈和原信不会说出来,能说出来的话就很好听。这件事情产生的后果是,原信少佐向常相知道了歉,并把荒木冈原调出常相知二团的“亲善队”。但是过后不久,常相知就发现,二团的“亲善队”又增加了十五个人,而且都是中国人,是从“满洲国”日军学校毕业的士官。这些“亲善员”在各个层面活动,半明半暗地建立了“亲善学会”。常相知对此非常恼火,数次找到宫临济发牢骚,说鬼子不相信咱,咱还热脸贴冷屁股,早晚没个好下场。宫临济却自有主张。宫临济说,虎落平川被犬欺,凤凰落毛不如鸡,你还能怎么着?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步路窄步步窄。现在再回去投奔李长官白长官?嘿嘿,别说白长官剥你的皮,以后要是老共得势了,还得再剥你一层皮。常相知说,可是这鬼子就可靠吗?现在都是层层控制,要是他把江山站稳了,那还有你我的好果子吃吗?宫临济说,兄弟,看事不能光看眼前,也不能光看自己。鬼子要是站稳了,他才几个人?他还得靠中国人办中国人的事,那时候还是你我说了算。只要你不老惹他生气,好枪好炮大洋都少不了你的。不管怎么说也比回到老李那里强!咱当“皇协军”,除了在鬼子面前弯腰矮他一截,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上人,至少在中国人里咱是人上人。回头当七十七军也好,掉头当老四也好,就算他不杀你,可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银子呢?常相知左思右想,宫临济的话不一定全是理,也不一定全不是理。退一步说,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呢?也只得忍气吞声了。现在,在宫临济的“皇协军”里,看“亲善书”,吃“亲善糖”,花“亲善钱”已经蔚然成风。因为都是中国人,二鬼子说话要比真鬼子说话可信程度高。二鬼子说日本好,能够举出大量的例子,说在日本人人有学上,人人有钱挣;日本的城市如何如何的阔气,日本的老百姓都吃香的喝辣的,穿的都是绫罗绸缎。“皇协军”的士兵一个个听得迷迷糊糊,瞪着眼睛向往那樱花盛开肥得流油的东瀛岛国。二鬼子还向部队散发了铅印的宣传品,多数都是“满洲国”的照片,“满洲国”里的中国孩子坐在光线充足的教室里,幸福地看着黑板;“满洲国”里的中国人,同穿着军装的日本人载歌载舞;日本军官给“满洲国”的孩子发课本,“满洲国”的孩子向日本军官行举手礼;“满洲国”的大街上,自由自在地行走着穿着高跟鞋的中国摩登女郎;“满洲国”的商店里,堆积着琳琅满目的货物……到了后来,不光士兵们迷迷瞪瞪,连常相知这样的军官也疑惑了,这“大东亚共荣圈”难道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些照片又明明白白。即便不是,日本人的日子比中国人的日子好过,这是确信无疑的了。不久常相知们又有新的发现,他们麾下的部队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如果说当初投降日军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留得青山在”,而现在情况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有所改变,青山依旧是不错,可是不一定有柴烧了,部队的魂已经丢了,已经有些搞不清自己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了。常相知们的苦恼还不仅于此。因为日军在“皇协军”里建立了秘密的基层组织,常相知们现在连同营长、连长在一起喝酒的机会都少了。即便抽空一聚,也不像过去那样拍着胸脯无话不说了。因为你搞不清楚谁接受了“亲善员”的“亲善费”,你更搞不清楚谁就是“亲善学会”的会员。自己的部队自己控制不了,能不窝心吗?常相知一伙人坐在庐州城稻香村酒楼喝酒的时候,松冈联队的绝密命令已经送到“皇协军”江淮第一师师长宫临济的手上:日军进攻陆安州的计划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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