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1 / 1)

翌日清晨,清河支队打扫战场,并没有看到重枪重炮,鬼子在撤退之前,把武器装备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由于抗日沟纵深大,日军担心再受埋伏,几具士兵的尸体没有来得及抢走,反而给清河支队出了一个难题。正月十六,清河地方抗日政府动员群众转让棺材,掩埋在元宵战役牺牲的烈士,数字报上来,专员李其仁倒吸一口冷气。这次战斗牺牲的人员之多,是他没有料到的。民工们拉着板车,从清河镇街面走过的时候,群众在两边默默流泪。朱茂煊看见几个烈士身上裹着草席子,就问特务营长孙大竹,怎么不用棺材?孙大竹老老实实地回答,征集了一些棺材,但是不够,有的同志,就只能裹一领席子了。朱茂煊说,那怎么行啊,人比天大,死人为上。打鬼子阵亡的,都是忠臣,那得厚葬啊!孙大竹说,我们也想厚葬,可是条件不允许。朱茂煊转身就往自己家里走。棺材问题成了一个头疼的问题。在前往安葬地点的路上,李其仁向杨蓼夫汇报,从昨天中午接到号令,赶制了二百零两副,目前仍然短缺一百八十四副。目前的原则是,按惯例,战士用好棺材,连以下干部用普通棺材,营以上干部,用薄板,实在不行了,就裹席子或者棉被。杨蓼夫脸色很难看,问李其仁,惯例?什么时候定的惯例?李其仁解释说,也不是谁定的,约定俗成的……杨蓼夫面无表情自言自语道,营以上干部,活着的时候,可以以身作则,身先士卒,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可是,牺牲了,一样都是烈士,还分什么干部战士啊!李其仁尴尬地说,我也觉得不合适,要不要反过来,营以上干部用好棺材?杨蓼夫断然道,那也不合适。李其仁没招了,试探着问,那,司令员你说……杨蓼夫想了想说,把棺材编上号,让各团主官替他们的烈士抽签。李其仁眼前一亮说,这个办法好。杨蓼夫说,老李,还有两条。第一,还是要想办法,不能让一个同志裹席子。人死了,哪怕有个薄板子,挡一挡土也是好的。第二,请你跟任冰雪同志商量,以后,只要作战,支队首长凡是活着的,都要给烈士挖坑。各级主官互相帮助,从我开始,我阵亡了,由政委挖坑掩埋;政委阵亡了,由我挖坑掩埋,依此类推。李其仁说,好,可以搞一个详细的条例。正说着话,一个干部突然叫起来,首长,你看,那是什么?杨蓼夫和李其仁举目望去,但见山下漫天飞扬的雪花中,一群百姓抬着棺材,在朱茂煊的带领下,正在向这里运动。杨蓼夫一眼看出来,人群中,还有他的房东韩二婶和韩二叔。李其仁说,我的先生,朱茂煊,他都疯了,还知道给八路军献棺材,他的房子倒了,只有一间破屋,里面没有床,他是把棺材当床用的,他跟我说,只要有一口气,他夜里就爬到棺材里睡觉,要是咽气了给乡亲们省点事。我这当学生的,我这个专员啊……李其仁不说话了,两眼紧紧地盯着远处。杨蓼夫问,老李,你还看见什么啦?李其仁说,天呐,还有和尚,这老先生把和尚给我请来了。杨蓼夫也有点意外,啊,还要做法事?李其仁着急地说,这咋办?孙大竹!快拦住他们,把和尚给我拦住!杨蓼夫说,算了,让他们做。李其仁在杨蓼夫身后说,司令员,没这个先例啊,这样做会不会犯错误?杨蓼夫手一挥说,多大个事啊?给烈士念念经,能犯多大的错误?天塌下来我扛着。孙大竹,愣着干什么?前面带路,给师父们选个平坦的地方。正月十六的上午,雪越下越大。山坡的一块平地上,几百口棺材摆成方阵,四名和尚盘腿打坐,伴着木鱼清脆的节奏,念经的声音在飞雪中飘扬。任冰雪得到消息,三步并作两步,找到杨蓼夫,指着鼻子训斥,让和尚给八路军做法事,这种事情也只有你杨蓼夫做得出来。杨蓼夫说,不是给八路军做法事,是给烈士做法事。任冰雪说,反正是不合适。杨蓼夫笑笑说,这个意见,你只能向烈士提了,看他们理不理你。任冰雪眼睛鼓了鼓,终于没再说什么。几个人在飞雪中沉默了一阵,二团团长黄格选过来,神秘地对杨蓼夫说,司令员,还记得昨天查看烈士遗体的时候,那具马百郎的尸体吗?杨蓼夫说,知道啊,错了,那不是马百郎,那是一个娃娃。黄格选说,问题比那还复杂,那不是我们的人,那是个小鬼子。刚才入殓才发现,小鬼子内衣上写的有名字,小林江岸。杨蓼夫惊愕地最大了嘴巴,啊,还有这种事情?走,看看去。山坡上,一具年轻的尸体横陈在雪地里。杨蓼夫围着尸体走了半圈,似有恻隐之心,啊,真是个娃娃,异国做鬼,也是可怜。黄格选说,估计是战斗中打死了马百郎,把老马的衣服换上了。杨蓼夫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是他打死了马百郎?也许他只是撞上了。任冰雪左看右看,突然说,啊,确实是小鬼子。杨司令,你昨夜还给这小鬼子三鞠躬。杨蓼夫说,我不是给小鬼子三鞠躬,我是给马百郎三鞠躬。任冰雪抑揄地说,可这是小鬼子的尸体。杨蓼夫有些恼怒,迎着任冰雪的目光说,就算我给小鬼子三鞠躬,可这小鬼子已经不是小鬼子了,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一个死人,既没有阶级立场,也没有民族矛盾。任冰雪见杨蓼夫认真了,也觉得在这种场合因为这种事情吵架不合适,婉转了口气说,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杨蓼夫说,这是开玩笑的地方吗?黄格选见两位首长又要干仗,赶紧和稀泥,这具尸体怎么办?杨蓼夫仰脸看天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你说该怎么办?黄格选说,这件事情不用找老天爷,司令员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杨蓼夫想了想说,去,把朱大爷给我请来。朱茂煊被请来了,步履蹒跚,走到日本兵遗体旁边,反复打量,口中念念有词:作孽呀作孽,也看不出个啥呀,看不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是神仙还是小鬼……黄格选说,朱大爷,他是小鬼子,日本人。朱茂煊稀里糊涂地看着黄格选说,啊,日本人?日本人怎么搅和进来了?杨蓼夫说,朱大爷,这么跟你说吧,这是个娃娃,但也是日本兵,被我军打死了。这个尸体怎么处理,我们有些为难,想听听你老人家的意见。朱茂煊的腮帮动了动,嘴一撇说,要我算卦?杨蓼夫说,不用算卦,你出个主意就行。朱茂煊的嘴不撇了,柱起拐杖,站定,迎着飞雪,一脸的庄严,很久才说,要我说,是个娃娃,背井离乡,孤魂野鬼,也是可怜。日本鬼子打中国,恐怕不是他的想法。人都死了,姑且饶恕他一次吧,找块板子,把他埋了,写个牌子,往后家人来找,也有个标记。杨蓼夫拉住朱茂煊的手说,谢谢大爷,谢谢大爷!几个战士在一边悄悄地抹泪,连任冰雪也不禁为之动容。那场大雪,下了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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