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1 / 1)

一条碎石公路犹如一条细长的弹道,穿越九派河上空,至中原某省某地向东一偏,便可看见群山环绕着的一片绿色的平原。一马平川的阡陌之上,突兀地卧着一道贯穿东西的青石垒就的城墙,宛若一道横空出世的天堑,虽经岁月千年风化,依然巍峨耸立,将荆楚山水和中原大地分割开来。朔阳关,曾经是北伐时期一座标志性的兵家必争之地。过了朔阳关,公路沿山根盘旋进入纵深,渐渐地又有一片灰色建筑迎面走来,这些建筑掩映在群山褶皱之中,布局虽然占地很大,星棋罗布,却又错落有致。走到近处方能看见,所有的房屋都是厚砖大瓦,高窗巨庭,房前房后垒有十几公尺长的方体土圩子,显示了厚重敦实的气派。这里是别茨山腹地,远离交通枢纽,潜藏在峡谷之中,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自古就是屯兵要地。那些城堡一样厚重的建筑,原先是苏联顾问为国民党军设计建筑的弹药库,自抗战胜利后成为空城,直到新中国成立,它的军事价值才被重新发现。曾几何时,在W战区的大幅地形图上,这些建筑物被标注为“N-017”,对外的代号是34182部队,真正的番号则是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里曾经聚集了一个战区最优秀的炮兵精英。几十年后,这里成为一个象征,一个梦想,一个精神家园。留在这里的,除了一片逐年荒凉的营区旧址,还有一座掩没在草木中间的坟冢,长眠着七中队爱戴的教员祝敬亚。教导大队时代,祝教员为了他心爱的尖子生常双群的那双色盲的眼睛,进山寻找草药,被罕见的三头蛇咬伤致死,成为七中队心中永远的伤痛。留在这里的活人,一个男兵一个女兵,男兵是在最后的角逐中名落孙山的蔡德罕,女兵是为了他负伤的柳潋。七中队在云冠山下龙腾虎跃一年多,最让小伙子们肾上腺素激动的是楚兰和丛坤茗,其貌不扬的柳潋就像一株默默无闻的小草,然而,一次偶然的事件让柳潋脱颖而出,成为云冠山倍受关注的女兵。那是在七中队最后的角逐中,三班学员蔡德罕因紧张过度突然虚脱,柳潋跟随一名医生到考核场地抢救,在运送蔡德罕下山的路上,一脚踏空,被摔碎了右腿膝盖关节。这个二十二岁、拥有五年兵龄的女兵,成为“中华残疾人协会”的一名年轻成员,一年后成了蔡德罕的妻子。除了蔡德罕和柳潋,还有一个同云冠山若即若离的活人,原教导大队政治部副主任兼教研室主任韩陌阡。这个当年以铁面、铁腕、铁拳而被学员畏之如虎的教员,渐入中年而“三铁”不改,在汝定城西北的炮兵某师担任副政委,阴晴圆缺,总会回到云冠山下,同那活人和死人一起缅怀过去的岁月。第一章一他们都走了。他们终于都走了。他们带着梦寐以求的任职命令,带着胜利者的亢奋,带着大展身手的激情,带着一肚子建功立业辉煌的梦想,当然,也还有的带着沉重的、无法改变的遗憾,带着无可奈何的酸楚,甚至还带着无法平息的悔恨。优秀的或比较优秀的,淘出来的金子或淘下来的沙子,仪表堂堂的或短小精干的,自命不凡的或自惭形秽的,天降大任的或乱撞运气的,男的,女的,高的,矮的——总之,他们都走了。他们的躯体连同他们的灵魂一道离开了N-017,离开了云冠山,离开了凝结着他们青春生命的七中队。只有我,蔡德罕,一个穿了二十年军装的老兵,一个前七中队的名列后茅的学员,一个前七中队炊事班烹调手艺一流的伙夫,中国人民解放军一类编制序列里的一名前三级专业军士,W军区二类编制序列里的一名职工,一名编制之外的所谓的留守农场正班级场长,不显山不露水地留在了这里。我没有你们那种鲲鹏展翅的豪情,也没有你们那种虎落平阳的怅惘,该得到的得到了,该失去的失去了,当命运的最后判决揭晓之后,我心静如水,灵魂平稳坦荡。我接受了命运对我的安排,哪怕这种安排是不负责任的,不讲道理的,甚至是荒诞可笑的。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也是我唯一正确的选择。现在,除了年年更换的几个士兵,七中队那一批人里,留在这里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像一棵莫名其妙的老树,孤独地立在这道曾经是我们大家共同拥有的山峦里,扎根并且守望。我当然心里明白,你们当中一定有人已经把我忘记了,没有人会重视一个失败者——在你们的心目中可能还是个弱者。这我可以理解,毕竟又过去了十几年,大家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争先恐后。所有的人都没有闲着,不管是已经当了师长旅长团长书记县长的,还是回家种田贩卖小本生意的,层次尽管不同,但统统都在忙碌地活着,有地位的和没有地位的同样按部就班地忙碌着。我也是这样。尽管论起地位我可能是我们那六十三个人中间最差的或者是比较差的,我辛苦但我也很幸福。我是一个比较容易满足的人,当然是相对而言的满足。正是由于有了容易满足的德行,才导致了我今天在这里检阅你们。W军区撤销了,朔阳关以南这片军事禁区除了个别单位尚在服役,多数地盘都已“化干戈为玉帛”了。你们走向天南海北,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走运的走运,倒霉的倒霉,幸福的幸福,受罪的受罪。只有我,十几年来如一日,当一个兵,当一个尽职尽责有一份任务尽一份力的老兵,当一个教练别人并几乎听从任何人指挥的三级专业军士,当一个全民所有制的职工,管理着四个士兵和六百多只肉鸡。哈哈,各位领导,各位同学,各位先生,你们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前基准中队一位测地业务尖子现在竟然是一个养鸡场的场长,当然是军办的养鸡场的场长。本场产品供应内部,对外概不提供。你们别以为我是个企业家,是个下海的暴发户,不,我还没有那么运气和晦气,我还没有庸俗到为蝇头小利而上蹿下跳的地步。养鸡是副业,留守看护这片营房才是本前三级专业军士和军队职工的正当职责。何况,我们敬爱的祝教员还在这里呢。你们可以把我淡忘,可是我怎么能忘记你们呢?要知道,在最后的角逐中,总分成绩第三十四名是蔡德罕啊?况且,那是蔡德罕有生以来败得最窝囊的一次,在不决定命运的数次考核中,蔡德罕从来就没有下过前二十五名,偏偏是在紧要关头马失前蹄,错了一个小数点,落了个第三十四。这就是老天故意跟咱过不去了,为什么就不能是第三十三呢?既然不让咱过那个坎坎,你让咱考个第四十名第五十名咱也败得舒坦,可是你却给了咱第三十四名的名分,就在那个坎坎的边缘,别人都越过去了,轮到咱大门就关死了。老天爷啊!毕业考试获得综合成绩第三十三名的是三区队的路黄河。十八年之后,路黄河是某军分区的副司令员,这个在当年以一点二分的优势当仁不让地从蔡德罕的头上跨过,欣喜若狂地成为孙山的人,虽然毕业时只是定级为行政二十三级的排长,但此后牢记当年的侥幸,发愤图强,工作极尽刻苦,方方面面关系慎之又慎,前进的道路上畅通无阻,以至于在十八年之后其进步幅度跨越了七中队多数学员,成为仅次于某某师师长谭文韬和某某师政治委员阚珍奇的第三位师级军官,大校军衔。而某部师参谋长凌云河和某部营房处长魏文建等人才是上校军衔。蔡德罕跟任何人相比都能心平气和,唯有跟路黄河一比,才深切地体味到“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是瞎说。当然,蔡德罕有蔡德罕的幸福。至少,蔡德罕拥有了他认为是真正的爱情的爱情。当初,在N-017接受熬炼的时候,蔡德罕对爱情这两个字连想都不敢想,他连个家都没有,连当个排长的愿望都风雨飘摇,给他朵鲜花他也顾不上灌溉,给他个爱情他也没有地方存放。那个时候,出风头的是凌云河和谭文韬,跟他们在一起,他除了竭尽全力保持自己的尊严,哪里还敢有非分之想啊?爱情这东西对他来说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别说采摘,看起来都朦胧。在大队部的女兵中,谭文韬和凌云河都很受青睐,就算把大队部二十多个女兵每人撕成两半全都分给七中队,也没有他的份,他那时候想——在老婆这个问题上,他仍然有可能再次成为七中队最后的一名——一个连孙山都没有当上的人,哪里还有脸结婚呢?而事实却恰好相反,他差不多是那些人当中第一批结婚的。他有充足的结婚时间和精力。除了率先结婚和生孩子,这个十几年来隐身于深山的土老帽,还有其他一些非常的举动,也是七中队那些幸运的或不幸运的人们难以望其项背的。譬如说他能够利用一台车床制作出各种造型精美的兵器模型,在养鸡之余用这些模型布局谋阵,过一把炮兵团长师长的瘾头。再譬如说他在九十年代中期就开始了使用计算机,并且掌握了P-0X技术,如醉如痴从事于一项运载工具的设计——当然,这种设计是没有任何功利性的,唯一的依据是他乐意,他可以在计算机面前重新操练自己失去的辉煌,从而弥补养鸡生涯带来的空虚。二二十年前宣布七中队部分学员任职的那个时光,是在一个云蒸霞蔚的下午,可是,就在那一天,七中队的掌门人韩陌阡的心里却是凄风苦雨,大有树倒猢狲散的悲凉。学员全部离开之后,他才急如流星地回了一趟W市。不是为了自己的工作,而是因为祝敬亚的孤女祝小瑜。当初祝小瑜被送到W市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唯一的亲人已经离世。韩陌阡给妻子林丰写过一封短信,大意如下:这是烈士的遗孤,我向教导大队申请由我们夫妇抚养。第一,按政策,组织上每个月发给祝小瑜三十元生活费,可以在她身上花去二十元,余下十元连同祝敬亚同志的抚恤金存入银行,留作他用。第二,祝小瑜在N-017上的是农村学校,可以考虑留一级。第三,孩子太小,暂时不要告诉其父去世的消息。第四,祝小瑜称呼林丰为阿姨,对韩陌阡仍称叔叔。第五,拜托了。妻子无条件接受了韩陌阡的全部安排,想尽一切办法把祝小瑜安置妥帖,孩子虽然心事重重,但还是接受了林丰阿姨的安排,并且愉快地进入八一小学。直到有一天放学回来,突然哭着喊着要爸爸,林丰无计可施,才给韩陌阡打了电话。林丰没有提出要韩陌阡回来,她只是告诉韩陌阡,祝小瑜这几天闷闷不乐,先是少言少语,后来又提出要回N-017,她认为她爸爸执行任务该回来了,她要回到N-017去看爸爸。后来弄清楚了,小姑娘在学校受到了歧视,有同学说她脸黑,头发也不好看,还说她没有爸爸妈妈。韩陌阡一听头皮就麻了,很不礼貌地批评:“怎么搞的,连个孩子都哄不住,不会想想办法吗?把情况摸清楚,到学校请老师注意一下。”

林丰说:“已经到学校去过四次了,其他问题都解决了,歧视问题也不存在了,小学生懂事,讲讲道理,现在对小瑜都很好。但她还在夜里蒙着脑袋哭。今天上午逃学了,中午我和韩大江等她回来吃饭,半个小时没见人,派韩大江到同学家一问,上午没上学。我们赶紧找,全楼道都出动了,最后从火车站把她找到了,怎么劝都不回来,非要回N-017找她爸爸不可。后来答应她说要跟他爸爸和韩叔叔商量,她还是不回来,说要保证给她爸爸打电话,让她爸爸来接她,不然她就不回家。小姑娘这回倔得凶,我只好答应她给她爸爸打电话,她要我保证她爸爸明天一准来,我也只好答应她了。你说怎么办吧,我听你的。”

韩陌阡说:“第一,稳住。第二,还是稳住。你请一天假,在家软禁。第三,我马上向政委请假,争取明天一早到达。”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韩陌阡乘的是头天下午的火车,凌晨四点钟下车,没有通知人接站,十二公里越野,到家已经快到清晨六点了。此时六岁的韩大江还在卧室里酣睡,林丰则红着眼睛和祝小瑜坐在沙发上——看来小家伙是一夜没睡,大有不见鬼子不挂弦的架势。门一打开,祝小瑜一个机灵就站了起来,直骨碌着眼珠子往韩陌阡的身后看。林丰起身去把门关上,祝小瑜自作主张,又去把门打开,再往楼下看,看了一阵子,突然就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爸爸,爸爸,你在哪里呀?别捉迷藏了,你快出来吧,小瑜想你啊……”韩陌阡一头蹿到门口,抱住祝小瑜,“孩子……”一句话没有说完,热泪便滚滚而下,还不敢让祝小瑜看见,只把孩子搂紧,不让她回头,却是说不出话,任泪水从祝小瑜的背上溪流一般往下淌。另外一个方向上,林丰也招架不住了,泪眼朦胧,低下头转过身去,钻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呼呼啦啦地放水,趁势把眼泪甩进盥洗池里。又兑了半脸盆温水,端出来,既不敢看祝小瑜,也不敢看丈夫,把脸盆放在地板上,说了声:“累了,洗把脸吧……”一语未了,又是泣不成声。韩陌阡把祝小瑜放下了,弯下腰去,拎起毛巾捂住了脸。祝小瑜不喊了,也不问了,默默地、呆呆地看着韩叔叔洗脸,看着韩叔叔把毛巾捂在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拧干了,又擦。看着韩叔叔把毛巾刚放到脸盆里,又从眼眶里淌出了两条小河,顺着耳朵根子往下淌。在这一瞬间,韩陌阡才体会到什么叫心碎,什么叫万箭钻心。他曾经认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流泪的,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他会流这么多的泪,似乎是三十多年积攒下来的泪水就在这一时刻全部一倾如注了。祝小瑜一句话也不再说了,后来就站起来了,慢慢地走过去,抱住了韩陌阡的腰:“叔叔,我爸爸,他再也不会来接我了,是吗?”

要坚强啊要坚强,要挺住啊要挺住!韩陌阡拼命地对自己说。“孩子,你爸爸……他病了。”

祝小瑜抬起一双亮晶晶的明亮的黑眼睛,看着韩陌阡。“我爸爸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是吗叔叔?”

韩陌阡的心里在发颤,有一种万箭穿心般的麻木的疼痛。“你爸爸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不过,会治好的。孩子,以后我会让你看爸爸的。”

祝小瑜的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韩陌阡,像两束黑色的箭镞,不偏不倚地射在韩陌阡强硬的心中那片最薄弱、最柔软的地方。“我爸爸,他是死了吗?”

韩陌阡感到自己几乎快要眩晕了,再一次弯下腰去,把祝小瑜抱了起来,“孩子,别再问了!答应我,今天不问。”

祝小瑜在韩陌阡的怀里,挣扎了一下,站到地上,一声不吭。直到这时,两颗晶莹的泪珠才涌出眼窝,接着,又是一颗,只在瞬间,小小的脸蛋便被泪水淹没了。经过一天多的努力,祝小瑜终于半信半疑地接受了韩陌阡和林丰的说法——她的爸爸病了,正在治疗当中,她爸爸请他最好的朋友韩叔叔和林丰阿姨照顾小瑜。爸爸病好之后会来看她的,但是她以后就在W市读书了。在这里读小学,读中学,还要读大学。第二天上午,韩陌阡和林丰带着祝小瑜和韩大江上了一趟街,见什么要买什么,要买什么祝小瑜就不要什么。祝小瑜摇头多于说话,要不就说:“阿姨都给我买了。不要。”

下午韩陌阡带祝小瑜到学校去的时候,对她说:“小瑜,你爸爸现在病得很重,半年之内可能不会来,你要听阿姨的话。你不是没有妈妈吗?你看阿姨像不像你的妈妈?”

祝小瑜说:“像,阿姨疼我,每次分东西,我都比大江多。”

“那让阿姨给你当妈妈你干不干?”

“干。”

祝小瑜回答得很干脆,“阿姨就是我妈妈,老师都这么说。”

“那好,在你爸爸出院之前,你就叫我爸爸,你干不干?”

祝小瑜低头想了一下,说:“干。这样我就有一个妈妈和两个爸爸了。”

“好,那就叫一声我听听。”

“爸爸。”

韩陌阡停住了步子,摸了摸祝小瑜的头顶,“小瑜,记住,我就是你的爸爸。”

再往前走几步,韩陌阡又说:“你比大江大两岁是不是?大江要是惹你了,你不跟他计较是不是?”

“大江不惹我,大江跟我说,要是有同学欺负我,就告诉他,他给我报仇。”

韩陌阡笑了,说:“你比大江大,应该让着他,他呢,比你小,又应该学孔融让梨,这样你们俩就平了,你们要互相爱护,是不是?”

“是。”

祝小瑜愉快地回答,像个小小的士兵。从此,祝小瑜改名为韩小瑜,直到成为一名真正的士兵,才把名字改回来。三宣布完七中队部分学员定级和任职命令的当天,蔡德罕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BGC医院看望柳潋。那时候,柳潋的伤势基本上已经痊愈,但是落下残废也基本上定型了。才二十二岁啊,豆蔻年华的姑娘落下个残废,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柳潋一片茫然,夜里常被噩梦惊醒,醒来枕边一片泪痕。那些日子,柳潋的脑子里曾经酝酿过许多计划,其中一个最可行的计划便是积攒了几十片安定。就在还要继续积攒的时候,蔡德罕去了。蔡德罕除了扛去一大包水果,还抱了一抱从云冠山上采摘的野花,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忍不住窃笑——他们还没有见识过用粮袋扛着几十公斤水果去看望伤员的,也没有见识过抱着一箩筐野花去看望伤员的——他们哪里知道,这是蔡德罕有生以来第一次花这么多钱,整整用去了他四个月的津贴。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种最能表达他心意的方式,他只能按照传统人情的思维方式,用他的劳动,用他的血汗钱来尽可能地安慰自己。这个满脸憔悴、浑身汗渍的老兵压根儿不在乎医生护士们的窃笑,就那么一本正经而又旁若无人地闯进了柳潋的病房,把肩上扛的、怀里抱的东西往地上一放,就站在一旁看柳潋,看着看着就流泪了,一句话说不出来,满腹的愧疚、酸楚,当然也还有委屈,全都集中在泪腺上,滔滔不绝、汹涌不可遏止。病房里的人都被这条汉子的举动惊呆了,就连柳潋也被这无语的雷霆弄得手足无措。大家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探视。医生和护士们不再窃笑,悄悄地退出了病房。同室的病友们,能够行动的,也都无声无息地离开,给这个汉子和他的伤员留一个安静的空间。蔡德罕依旧一言不发,任滔滔热泪一泻千里。后来,柳潋欠起身子,苍白的脸上泛出红潮,招呼蔡德罕说:“你这是何必呢?你这么大一个男人,哭得惊天动地的,别人都被你吓住了。”

蔡德罕这才抹了一把泪脸,颤颤巍巍地说了声:“柳潋,我……我害了你……你不值得啊……”柳潋说:“我伤了之后,自己都没有为自己这么哭过,就凭你这么动心动肺地哭这一场,我也值得了。蔡德罕啊,你别哭了,我的腿还在啊。别哭了别哭了,我们说说话吧。”

那天,蔡德罕在柳潋的病房里站了一个多小时,“你看,你为我摔那一跤真不值得,我要是再出息一点,哪怕当个排长,可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一个是我的老部队,一个是七中队,再有一个就是你了。”

柳潋说:“怎么能怪你呢?也是我一时不小心。说不定还是我害了你,说不定就是因为我受伤了,让你分心了,才走的神,不然的话,也许你就不会出现那个误差了。”

蔡德罕无法形容自己当时听了这话心里的感受,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从那个时候,他发现这个在N-017大院里一直不起眼、不被人注意的女兵,竟然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是那种善良的纯洁的美丽。这个自小就失去了父爱母爱的人,这个一直是在贫困和饥饿中挣扎的人,这个一直以艰苦卓绝的坚强维持了自己自尊的人,在这灿烂无比的美丽面前,在柳潋的病床前,隆重地屈下了双腿,“柳潋……苍天有眼,……他该保佑你啊……”柳潋说:“别担心我,我会好起来的,就是失去了一条腿,我还有另一条腿,我们都还年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天,蔡德罕走后,柳潋把她积攒的所有的安定片都扔进了垃圾篓里。四在七中队即将解散之前,已经升任教导大队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的韩陌阡找蔡德罕谈话,问他是愿意复员还是想留下来继续服役。蔡德罕几乎连想都没想,不假思索地回答“愿意留下来继续为国防事业做贡献”。后来韩副政委就安排将蔡德罕调到了战教连,担任教练班长——尽管蔡德罕是七中队的第三十四名,但是当个战教连的教练班长,绝对是牛刀杀鸡——小菜一碟了。前干部苗子和前七中队第三十四名绝无大材小用的骄矜,倒是本本分分兢兢业业,在韩副政委的调教下,一步一个脚印地“为国防事业做贡献”,在此后的第三年,也就是谭文韬担任营长的那一年,转为志愿兵。柳潋残废之后,先是在BGC野战医院住了一个月院,以后又送到W军区总医院治疗,虽然保住了右腿没被截肢,但是两条腿无论如何也协调不起来了,走起路来总是显得一长一短。后来又回到N-017,继续在卫生所里打针拿药,复员之后没有回到W市,在韩副政委的斡旋下,留在教导大队军人服务社当了一名售货员。至此,七中队的人和跟七中队关系至为密切的人只剩下韩副政委、蔡德罕和柳潋了。但此时的柳潋已不再是以往那个伶牙俐齿的泼辣女兵了,柳潋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中的迎来送往,很少再听到她的笑声了。曾经有一个时期,蔡德罕不敢到服务社购物,他怕见到柳潋,他拿不准像自己这样一个功不成名不就的老兵有没有资格去爱那么一个美丽的残废姑娘,他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和她相遇。有一次他梦见他变得很小很小,回到了辛酸的童年,在故乡的那条他经常去捉鱼摸虾糊口的小河边,他望着西边的落日发呆,他在想,别人都有爹娘,我怎么就没有爹娘呢?别人家的孩子饿了冷了都有爹娘管,我怎么就像一条野狗一样没有人管呢?他那天很饿,他听村里的人说过,过了那片林子,再往西走,他的爹娘就在那里,他那天望啊看啊,等着爹娘出现一次,可是过了很久很久,也没有见到爹娘的影子。他于是又哭了,他想他的爹娘是再也不会出现了,他便怏怏地站起身子。可是往哪里走,却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天边的云霞开了一条缝隙,有一阵轻轻的歌声从云端上飘下来,接着他就看见了从那歌声的源头,飘过来一片五彩霓裳,一个美丽的姑娘带着天使般的微笑,向他招手。就在那一瞬间,他长大了,长成了一条肌肉丰满的壮汉,他挺起了高大的身躯,迈着结实的步伐,向空中飘下的天使迎了过去,他接住了她,他抱起了她,她在他宽厚的胸脯上幸福地依偎着他,他和她一起在云彩下面飘呀飘飞呀飞,越过了翠绿的树林,清澈的河流,越过了横贯田野的朔阳关,向着一个美妙的境界飘逸而去……后来,他醒了。醒来之后心跳不已。他知道他梦中的那个姑娘是谁。在一个清明节里,他去给祝敬亚扫墓,意外地发现了柳潋已经先到一步了。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把各自带来的祭奠物品汇在一处,默默地完成了既定程序,再然后,两个人就坐在祝敬亚墓前的一块石头上,无语地看天上的浮云,看山下的田野,看远处容貌依旧的朔阳关。终于,蔡德罕说话了:“柳潋,都怪我,我连累了你。”

柳潋笑笑,没有说话。蔡德罕又说:“你为什么不回W市呢?”

柳潋叹了一口气说:“我为什么就要回W市呢?”

蔡德罕说:“可是,在这里,只要见到你,我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柳潋说:“见不到我,你的心里就是滋味了吗?”

蔡德罕讷讷地说:“我就是当牛当马,也赎不下我的那份罪过啊。”

柳潋说:“N-017的空气好啊,比哪座城市都好。”

蔡德罕说:“是好啊,可是,委屈了你。”

柳潋说:“别说傻话了。你要是不打算离开N-017,就娶了我吧。”

蔡德罕惊呆了,“柳潋,你……何必呢?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柳潋说:“是啊,我虽然腿残了,可是没有瘫痪,瘸得也不明显,找个男人不困难,家里介绍的,主动找上门来的也还真不少,可我还真不愿意随随便便地把自己嫁出去,不是人们讲的高不成低不就,是我压根儿看不上。蔡德罕,我们两个人有缘啊,命中注定我就是你的妻子。”

五教导大队战教连志愿兵蔡德罕和大队部军人服务社职工柳潋的婚礼规格很高,是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韩陌阡主持的,居然还惊动了W军区的萧顾问。萧顾问让秘书给N-017打来电话,由韩陌阡在婚礼上宣读:“好战友好同志好夫妻,一对新人两个好兵三好之家;有情人终成眷属,有志者平凡岗位成大业。”

在七中队所有的学员和大队部的女兵中,最后恋爱成功的只有蔡德罕和柳潋,他们是无心插柳,没在意柳就成荫,而且枝叶繁茂。一对不幸的人儿把爱情的幸福发挥得如火如荼,在他们看来,没有比他们的婚姻更加美满的了,不仅有真实的婚姻,更有真实的爱情。在蔡德罕的眼里,柳潋就是他的祖国,他就像热爱祖国那样热爱他的妻子。这就是当年的尖子生凌云河和谭文韬之流可望不可即的了。谭文韬当初对图书室保管员楚兰有些意思,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切磋过几次“文学”,可是,这两个人都很含蓄,谭文韬是七中队的一号尖子,处处都要顾及自己的形象,表达感情过于“文学”,而楚兰当时正在集中精力复习,准备报考军校,所以他们的感情只停留在“默契”的阶段。凌云河倒是向全大队的“队花”丛坤茗发起过疯狂的攻势,客观地说,丛坤茗对这个帅气和锐气都很出众的学员也很钟情,但是爱情之路和她的前程一样被自尊堵死了,她婉言谢绝了在朝鲜战场上被她父亲救过一命的谢阿姨的好意,放弃了谢阿姨为她开的后门,把那个考学指标还给了楚兰,以战士的身份复员了,也从此离开了凌云河。回到地方之后,丛坤茗毅然加入了当时汹涌澎湃的“成人自学”大军,大学文凭拿到手之后,又半脱产进修了骨科专业,四年之后成为W市西湖区人民医院骨科第一把刀,成了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凌云河曾经不屈不挠地写过将近一百多封信,但只换回了三封回信,内容寥寥,说她没时间谈情说爱,没时间会朋访友,甚至没有时间当科室主任,连感冒的工夫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到某某集团军某某炮兵团去当家属。如果凌云河执意要等,她也不反对,那就等她把某某某造成的时间损失补回来再说。至此,凌云河就心灰意冷了,只好吞下一口苦水,退而求其次,在组织的关心下,同驻地一名地方官员的女儿建立了通俗的恋爱关系,然后结婚,了结了人生的这一麻烦过程,又重新抖擞精神向着炮兵团长的位置冲刺而去。八十年代末,北方某炮兵指挥学院基本系正营职学员凌云河在数年潜心研究论证的基础上,驭简驾繁,写出了一篇观点犀利的论文《惶者生存——必须正视世界新军事革命和我们的差距》。此文列举了大量的事实,以八十年代以来发生的多起局部战争为论据,指出:由于发达国家科学技术的飞跃发展,进入八十年代以后,在军事领域里已经悄悄地发生了一场革命,这场革命以装备的更新和创新为先导,将给未来的战争样式、战争规律和战争手段带来根本性的变化。如果说从冷兵器战争到***的变化是一个渐变的过程,那么,由于计算机技术的注入,从***战争到信息战争则将是一个骤变过程。因此,我们固有的治军模式、训练方式、编制结构乃至军队秩序都将受到冲击。为了尽快适应信息条件下高技术战争的需要,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裁减兵员,简化重叠的指挥机构,淘汰落后装备,取消陈旧的训练内容,走精兵强军之路,集中军费的主要部分用于科研,集中训练的主要目的于培养适应高技术战争的人才,力争在近年建设几支在指挥、通信、情报、传输、机动以及战斗反应和战斗力等诸方面都接近现代化的精锐力量。这篇论文先是在军队一家传播范围十分有限的内部参考读物发表,但紧接着就引起军事理论学术界的关注,并引发了一场争论。有不少有识之士认为,这篇论文虽然不乏偏颇,有过激倾向,问题尖锐,但是发人深思,事实也相对客观,大有可取之处。但持不同意见的人也不在少数,有人甚至指责凌文是对我军几十年建军方略的全盘否定,企图推倒重来,是“唯武器论”的典型表现。后来还是总部一位首长发了话,说在军事理论上也要搞百家争鸣,学术问题不是政治问题,只要动机是好的,不是反军乱军,就要让人说话,不要乱扣帽子,这才避免了一场麻烦,没有受到口诛笔伐。这篇论文给凌云河带来的另外一个收获是,得到了昔日的导师韩陌阡的充分肯定。韩陌阡时任某炮兵独立师副政委,在其《浅论中国古代兵法中的思想政治工作》一文里,也阐述了兵家前贤对于未来战争的科学预见和想象,认为,军队必须以准备迎接未来战争为唯一的使命,凡是符合这个原则的则立,否则则废。军队不能养闲人做闲事,不能因循守旧。在新的世界军事格局大前提下,从体制装备到兵员构成,都应该有新的思路。这篇文章同凌云河的文章虽然是两个思路,但殊途同归,都是强调走减员精兵科技强军的道路,一师一生的两篇文章一时间形成了遥相呼应的态势。六楚兰从政治学院毕业之后,在军区小报担任编辑,跟谭文韬通了几封信,还打过电话,发现这个人在情感方面过于冷静,冷静得乏味,也就渐渐地淡了那份心事。好在大家原先都很冷静,不像凌云河那样奋不顾身,基本上也没有多少痛苦,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楚兰后来在报社遇上一位文学导师,由浅入深地爱了一把,随着W军区的解散,楚兰和她的导师兼恋人也一起转移到南方另外一个战区工作,水到渠成地结婚了。谭文韬是在当上某部炮兵团参谋长那年结婚的,新娘子当然不是楚兰。直到回到原部队之后,谭文韬才知道在他就学期间,赵灵灵给他写过很多信,都被老营长李建武保管起来了,李建武怕他分心,一直没有告诉他。谭文韬和赵灵灵的爱情故事发生在他参军之前。赵灵灵的父亲是谭文韬家乡的市长,那时候,在谭文韬的眼里,赵灵灵不仅是一个美女,也是铺在他前程上的地毯,他们曾经作为知青先进典型一起参加过巡回演讲团,谭文韬以其缜密的思维和敏捷的口才,一度赢得赵灵灵的青睐。在参军前的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赵灵灵曾经约他到一片金黄的油菜地里散步,走在蜜蜂飞舞的花一样的海洋里,两个人都有些心猿意马,谭文韬差点儿就讲出了人生最关键的那一句话,甚至差点儿就把赵灵灵的手拉住了。可是,就在那样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演讲团驻地生产大队的炊事员杜大叔出现在花海的尽头。瘸着一条腿的杜大叔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开饭了!两个年轻人心中顿时一惊,谁也没有再说话。这一顿饭后,谭文韬就到了部队,赵灵灵很快就回城,到报社当了一名记者。大头兵谭文韬连续写了十几封信,都如石沉大海,直到了第二年,他才收到赵灵灵的一封回信,极短,告诉他,她已经结婚了,最后一句是“革命友谊万古长青”。接到这封信后,谭文韬的情绪一落千丈,连续压了两天床板。这件事情后来被接兵的干部、谭文韬老营长李建武知道了,李建武把谭文韬好一顿臭训,因为那时候谭文韬已经是尖子班的班长了,李建武满心指望他连续夺魁,生怕他分心。李建武说,你一个工人的孩子,想娶市长的女儿?门都没有!好好给我抓训练,训练自有颜如玉!谭文韬当然知道,老营长的话纯属胡扯,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继续当尖子,从团里比武到师里比武,并且到前线打了一仗,立了个二等功。从前线回来就考到军区炮兵教导大队速成干部区队,也就是七中队,毕业后还是一门心思当尖子,当连长当营长都是破格提拔的,以至于遭到同学凌云河的挖苦。凌云河说,这个人真是没意思,简直就是炮兵的陈景润!八十年代某日,炮兵某部中校团参谋长谭文韬从师部开完训练誓师大会回来,发现自己的宿舍里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十多年前的那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在那一瞬间开满了谭文韬那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宿舍。赵灵灵说她是从北京读研究生毕业返回,顺便来看看老朋友,老朋友要是还认这个朋友,她就在这里住一天两天,老朋友要是不方便,她坐坐就走。后来女知青就问谭文韬的夫人在哪里上班,谭文韬老老实实地回答,还没顾上找,笑问赵灵灵是不是要拥次军帮他找个女朋友。赵灵灵神色黯然地说,她结过婚了,但是又离婚了,她真不应该走那一段弯路。谭文韬当然明白那段弯路指的是什么。谭文韬不咸不淡地笑笑,似乎是很随意地说:“你现在单身一个,我也是孤家寡人,合二而一也算是破镜重圆了。”

赵灵灵吃惊地看着谭文韬那张不带表情的脸,疑惑他是在开玩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报复我啊?当初咱俩只是有点儿意思,话没说透,你不主动,我好意思表示什么吗?你是不是认为我落魄了,是死皮赖脸来缠着你的?”

谭文韬的脸上仍然是不惊不乍的微笑,看不出有多认真,也看不出是不认真,说:“你太敏感了。”

赵灵灵说:“离过婚的人都敏感。这样的玩笑你不能开。”

谭文韬说:“我说的是真话。你看,我这十来年了,不是一直都在独守闺房吗?现在不都讲缘分吗?这说明我们两个还是有缘分的。”

赵灵灵顿时就控制不住了,嘤嘤地哭了起来,说:“那时候年轻,也不懂得爱,就是朦朦胧胧的有些想法,其实,只要那天杜师傅再晚一点喊我们,就……就……”谭文韬有些不耐烦,说:“好了好了,你把主意定下了,军官结婚还要报告,你不反悔我就报告了。”

赵灵灵睁开一双朦胧泪眼,理了理衣服和鬓发,含羞答答地说:“你们当兵的也……这也太突然了。”

谭文韬说:“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该有个老婆了。”

“难道,你只是需要一个老婆吗?”

“你以为我还需要什么?我还需要一个公主啊?”

“就这么简单?”

“还有必要复杂一下吗?兵贵神速嘛。”

赵灵灵沉吟了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哭了一阵子,然后擦干眼泪,大义凛然地说:“要真是这样,你就打报告吧。”

岂料这一报告还报告出麻烦来了,谭文韬的老上司、副师长李建武一听说谭文韬要和赵灵灵结婚,顿时七窍生烟火冒三丈,一拍桌子说:“岂有此理!我人民解放军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的团参谋长,在整个某某某市都是畅销品,岂能娶个二锅头?上次某某某市的刘书记听说咱们还有一个二十九岁的团参谋长没有结婚,喜出望外,请师长政委做媒,要把他女儿嫁过来,我都没同意,为啥?就是因为那姑娘胳膊太长了,走路不好看,一甩一甩的。可那姑娘才二十四岁,怎么说也是个黄花闺女啊。你倒好,不吭不哈地给我弄回个二锅头来。我不同意。”

谭文韬不痛快了,说:“李副师长,话也不能这么说,什么叫二锅头啊?我们两个也是青梅竹马,有感情的。”

李建武说:“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那时候你是待业青年一个,人家有权势有地位,高兴了带你玩玩,动真的了就溜之大吉。现在见你像个人样了,又来勾引,你居然一引就上,你也太没出息了。”

谭文韬说:“我们是军人嘛,军人总应该有点气量。她虽然结过婚,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我现在急需要一个老婆,老不结婚同志们老是议论猜测。”

“哦,你小子就是为了不让人家议论你猜测你,就随便结婚啊,太不慎重了。”

谭文韬反而做出困惑的样子,说:“老婆就是老婆,又不是配班子,历史清白,政治表现良好,没有传染病,这不就行啦?”

李建武哭笑不得,更重要的是不知道谭文韬这小子是不是搞什么阴谋诡计,说:“你先回去,这事没这么简单,我得向师长政委汇报。”

等谭文韬走到门口,李副师长又喊:“组织上能不能批准,我看很玄,你小子给我把该管的管住。那个赵灵灵还在咱们某某某市吧?你要是大头一懵,小头一热,给我把生米煮成了熟饭,我就提前掀你的锅盖,让你吃不得倒不掉。”

谭文韬听出了李副师长的意思,满脸不快地说:“李副师长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的组织纪律观念你又不是不知道嘛。”

谭文韬最终没有同赵灵灵结婚,经过很复杂,故事梗概又很简单:先是谭文韬突然接到任务要到集团军去参加一次作战会,然后是由师里干部科的安大姐和驻地市妇联的一名干部联合出面做赵灵灵的工作,在谭文韬归队之前就把她动员走了。之所以这样处理,原因只有一个——谭文韬所在部队的首长坚决不同意他和赵灵灵重温旧梦。李建武说,就是你谭文韬到法院去告我们包办代替,我们也不同意。什么道理?没有道理,就是不讲理。李副师长办这样不讲道理的事情,也不是一件两件了。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谭文韬也只好忍气吞声,个人利益服从组织利益,在组织的过问下,同驻地市团委一名女干部结了婚,那个女孩别的没什么毛病,就是胳膊长了点。婚后,他倒是没有觉得妻子的胳膊长一点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挺实惠的。七蔡德罕和柳潋结婚的第二年,W军区解散,原先力主保护战斗骨干、亲自筹建在教导大队成立干部速成中队的军区副司令员萧天英离职休息,原W军区炮兵独立师、靶场和别茨山区的一些军事设施划归南方的一个战区管辖,教导大队则划归炮兵独立师管辖,成为该师教导大队。以后精简整编,营房就空了,大队部设了个留守处,在原七中队的营房办了一个养鸡场。蔡德罕就留在养鸡场里以志愿兵的身份当了场长,先是领导了一个班,后来人员不断减缩,最终只剩下四个兵。韩陌阡调到炮兵独立师担任副政治委员,临走的时候要带蔡德罕到独立师去,蔡德罕说,首长去上任,带上我这个老兵不像个样子,也不符合领导干部上任不带随从的规定。韩陌阡当时笑笑,就没再坚持了。好在独立师离N-017比较近,同在别茨山区朔阳关以南,心情好了或者心情不好了,驱车个把小时就到了。蔡德罕没有想到,七中队树倒猢狲散之后,他居然成了同韩陌阡联系最多的人。有一次已经半夜了,韩陌阡还行色匆匆地来了,下车就让司机调头回去,说自己今天晚上要在这里谈工作。蔡德罕好生诧异,他一个师首长,跟我一个志愿兵谈什么工作?而且看样子还要谈一夜,这是真正的天方夜谭了。那天晚上韩副政委的确有点反常,当年的严厉和自信似乎被削减了不少,不仅不像过去那样声色俱厉慷慨陈词,而且显得心事重重的。一向反对酗酒的人,居然让柳潋做了两个小菜,逼着蔡德罕陪他喝二两。一边喝酒还一边没头没脑地嘟囔:“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之类。蔡德罕对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一知半解,但韩副政委心里不痛快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那一夜,蔡德罕就陪着韩副政委住在他的工作室里,韩副主任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他说了一个女人的故事。说那个女人原来一直爱一个男人,但是那个男人不怎么爱那个女人,后来那个女人跟别人结婚了,又离婚了,以后转业了,跟别人到外国去了,为了生存,连自己热爱的艺术都放弃了,日子过得很艰难,人民解放军的一名营级干部,堕落到给别人当保姆擦玻璃的地步。韩副政委问蔡德罕,“你说那个男人他有没有责任?”

蔡德罕琢磨,“那个男人”很有可能就是韩副政委本人,而“那个女人”,当然是七中队的老朋友夏玫玫。想当年,军区歌舞团年轻编导一年多都是住在N07,主要是冲着韩副主任来的。可是,韩副主任是有妇之夫,像他那样一个坐怀不乱的人,是绝不会出轨的,夏玫玫是带着一腔哀怨离开云冠山的,也是带着满腹的绝望转业出国的。蔡德罕说,“韩副政委你有什么责任?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

韩副政委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说:“怎么没有责任?就算不是爱人,也是革命同志,再说,再说……我其实是很……很喜欢她的……”韩副政委完全醉了,把真话都说出来了。以后蔡德罕才从师部听到议论,韩副政委心情不好,还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女人”,韩副政委同时还是师里的纪委书记,那段时间查处一个团里的后勤处长的经济问题,查来查去,把师里的一个主要领导牵涉进去了。按韩副政委的秉性,他当然是不会顾忌的,硬着头皮深入查下去,电话不接,求情不理,压力不怕,后来竟然连集团军都有首长出来说话,说是人民内部矛盾,内部消化一下就行了,就不要往法律上靠了,搞得沸沸扬扬的,同志之间无法一起工作。这下蔡德罕就明白韩副政委为什么把他的小家当作据点了。韩副政委把个纪委书记当到了没有朋友的地步,在同一阶层中很孤立,当然也很孤独。韩陌阡当真一度陷入了巨大的茫然——这是怎么回事,这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同志关系要考虑,原则就可以不讲了吗?蔡德罕从心眼儿里敬佩韩副政委,他比韩副政委多个心眼儿,他甚至对韩副政委的人身安全感到担忧。有一个下雨天,韩副政委又到养鸡场来了,什么也没有说,就是吃了一顿饭,喝了二两酒,一盘五香花生米、两条黄瓜,再来个辣椒炒鸡蛋,就打发了。蔡德罕那天却说了许多,居然斗胆开导起当年七中队人见人怕的韩副主任,不识相地说了一堆诸如“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话,说得韩陌阡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柳潋在一边连连递眼色,这老兄死活不予理睬。韩副政委听得不耐烦了,把桌子一拍说:“难怪你蔡德罕毕不了业,看看你这个思想基础吧,整个是明哲保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像你那样我还算什么副政委?天上掉个树叶子都能砸死人!我要是前怕狼后怕虎,那我早就脱了这身军装了。个人安危算得了什么?想想祝教员吧,就算我韩陌阡是嘴上君子,祝教员可是用老命教育你们的啊,丧失立场的事,别人能做,我韩陌阡做不到!”

至此以后,蔡德罕再也不敢“开导”韩副政委了,他发牢骚你听着,他要喝酒你给他拍两条黄瓜,但是一条要记住,不要惹他生气。蔡德罕眼看着韩陌阡一天一天地老了去,四十出头的年纪,倒有了五十往上的形象,上面更宽了,下巴更窄了,倘若不是一米七八的个头撑着,倒是越来越像列宁了。有一次韩副政委从地方开会回来,绕道云冠山,就着凉拌黄瓜和辣椒炒鸡蛋,喝了足有三两酒,自己把自己喝得脸红脖子粗,倒在蔡德罕为他长期安置的床上,居然不断地拍床板暴怒:“什么叫内举不避亲?一派胡言!地球离了谁都照转不误,你的儿子就是有把地球踩个窟窿的本事,我也不要。老子当官,儿子就不许当官,这应该成为法律!蔡德罕你说是不是?”

蔡德罕赶紧说是是是。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韩副政委在说什么。韩副政委又拍着床板高叫:“要开杀戒!小不平可以以酒消之,大腐败必须以剑除之。什么叫阻力重重?全是遁辞,看一个干部他穿什么用什么家里摆着什么,你就知道他是不是腐败分子,给我一个团,我在大街上一天给你抓两千个来,有二十个是抓错的你毙了我。蔡德罕你信不信?”

蔡德罕赶紧说信信信。其实他心里在想,韩副政委真是太书生气了,这么大个领导不应该这样看问题的,这样看问题是要吃亏的。韩副政委这段时间情绪已经糟糕到了极点,副政委他当得轻松,可是纪委书记这个职务却搞得他时常火冒三丈,甚至于酒后失态。当然,他只在蔡德罕的家里喝酒,除此之外的任何地方,他都是滴酒不沾的。蔡德罕的本职工作还是养鸡。养鸡这份工作不是尖端科技,蔡德罕无师自通,当然也买了不少饲养书籍。按照他的思路,七中队的学员,就是养个鸡,也得养出七中队的水平。有一天,韩副政委又来了,扔给蔡德罕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了一些书本之类,对蔡德罕说:“你这个养鸡场也算是个小型企业了,管理得不错,有实际经验。但老是养鸡,也的确委屈你了。读点书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建议你报考某某企业管理函授学院。”

蔡德罕开玩笑说:“我考上了,能给我一个大点的企业管管吗?”

韩陌阡眼一瞪说:“学还没考上,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八某年某月某日,炮兵某部进山打靶,某团团长谭文韬专程到N-017给祝教员扫墓,完了之后又到养鸡场来看望蔡德罕和柳潋。岁月悠悠,若白驹过隙。一别七八年,大家的变化都很大,柳潋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嬉笑怒骂的小姑娘,朔阳关一年一度的春华秋实在脸上留下了成熟,也刻下了岁月的沧桑,倒是很有点农妇风度了,一见面,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沁了出来,抹着眼角对谭文韬说,“老了老了,再有几年不见,大街上遇见了恐怕都认不出来了。”

谭文韬说,“是没有过去年轻了,但比过去更漂亮了。女大十八变嘛。”

柳潋扑哧一笑说,“到底是当官的,就是会说话。还变什么变啊,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蔡德罕你得学学人家谭团长,说假话都说得人心里高兴。”

蔡德罕憨憨地笑,说:“我是一直在学习他啊,他是咱们七中队的旗手嘛。”

蔡德罕没有炫耀养鸡的丰功伟绩,倒是让谭文韬见识了他这几年另外的一份杰作。蔡德罕和柳潋的小家安在原三区队的营房里,将近八十平米的房子,被隔成了六间,有睡觉的房间,有吃饭的房间,还有一个巨大的工作室,里面居然摆放着三十多门火炮模型,琳琅满目,应接不暇。有中国最古老的火捻发射的“大将军炮”,有戚继光时代的“火机神营”的车载独管炮,也有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自行火炮,整整一个三十多平米的房间,桌下地上全是精工制作的火炮模型,而且全是按比例缩小的,形象逼真,尺寸精确,就连内径也都绝不马虎,有的甚至连膛线都历历在目,看得谭文韬心潮澎湃。谭文韬看了半晌,嘟嘟囔囔地说:“可惜了可惜了,老蔡,一步之差啊。”

蔡德罕笑笑说:“我原先也替自己冤枉得慌,这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呢。可是现在,不瞒你谭团长说,我心安理得了。”

谭文韬问:“你是怎么想起来搞这些东西的?”

蔡德罕说:“刚刚养鸡那阵子,真是不甘心啊,好歹也是在七中队这口炉膛里熬炼出来的,居然落到了养鸡的地步。可是,不甘心也不行啊。养鸡这差使,它是我干的吗?只用一年,我就把技术上的东西掌握了,交给兵们,我便开始当起了甩手掌柜。可是无所事事心里又憋得慌,我一直在注意你们的情况,《解放军报》我看,《解放军文艺》我看,军区小报我也看,各种消息我都留心,你是哪一年当的营长,哪一年当的团参谋长,凌云河是哪一年当的副营长,哪一年当的营长,魏文建是哪一年当的指导员,哪一年当的团后勤处长,哪一年当的营房科长,我比你们自己记得都清楚。因为我差不多就是个闲人,只有闲人才有这些闲工夫。你笑我无聊吧?是无聊。”

七中队时代,魏文建是学员二班的副班长,综合排名在谭文韬、凌云河、阚珍奇之后,在蔡德罕、马程度之前,基本上没下过前十名,所以到部队后,也是顺风顺水。谭文韬说:“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我怎么就不知道魏文建当了营房科长了呢?他不一直是沿着政工道路往前走的吗?”

蔡德罕说:“咱们都是同学了,有空你得跟老魏多联系,这个同志变了,而且变得很多。他也来看过祝教员,一下子就拿出两千块钱要给祝教员立碑。我说你拿这么多钱干什么?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老蔡,我当个营房科长,一年管着上千万经费,还缺钱花吗?拿着。那派头,很有点财大气粗。我琢磨他可能不那么严格要求了。”

谭文韬听了半天没吭气,想了想才说:“这年头,还真得注意,一不留神,就把握不住了。现在社会风气坏得很。有机会我要摸摸老魏的底。好,咱们别说老魏了。你这车床是从哪里弄来的?”

蔡德罕说,“有一次我到留守处去领津贴,看见几个兵正把咱们教导大队的一些废旧器材往车上装,一问,是卖废铁。我见有台车床模样还是半成新,就跟他们说,论斤卖给我。他们说,你老蔡要是看得起,叫你的鸡爹鸡妈搬去就是了,也省了我们一份力气。这台车床搬回来之后,我高兴死了,叫上柳潋,咱们鸡爷鸡奶鼓捣了一个多礼拜,还到汝定城去请了师傅,拾掇拾掇,还果真能用。起先,我想车个什么玩意儿呢?柳潋说,车个玩具吧,咱孩子一岁多了,除了从他姥姥家带回来的几个洋娃娃,别的没有,洋娃娃也叫他玩成了泥猴子。我一想,有道理,我老蔡别的不比你们进步,儿子是先有了,老子没当上军官,儿子就不能翻个身?对,就从这里开始,先给他造几门炮玩玩。山沟里的孩子,我要让他玩上北京上海的孩子都玩不上的玩意儿。”

谭文韬说:“好主意,从小就灌输国防意识。不过你得保密,你的这个行为要是被假和平主义者知道了,恐怕要批判你。”

蔡德罕呵呵一笑:“我管他个㞗。老子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一开始,还真不顺当,操炮咱手到擒来,摆弄这玩意儿就眼高手低了。我最初车的是榴弹炮,硬是折腾了一个多月,还不太像。后来就好了,车了榴弹炮我又车加农炮火箭炮,我的儿子发了个大洋财,牛得很啦,跑到留守处跟别的孩子煽乎,说他爸爸有个军火库。可是这些炮都车完了,还能车什么呢?车点日常用品吧,还没情绪。哎,谭团长你说对了,他妈的车上瘾了,就乐意车这玩意儿。后来我就订了一份《兵器》杂志。你看,我这里还不光有炮,还有美国佬的E-14战斗机,F-117A隐身战斗机。看看这个,这是什么?”

谭文韬笑了,“老蔡你厉害啊,我做梦都梦见装备一个‘萨姆-8’地空导弹连,可我连一个发射架都没有,你这里倒有两个连的家伙。”

蔡德罕得意地说:“我还不光是给它车个模样,我还对照尺寸来。你看这些炮,连高低机方向机滚盘上的刻度我都给它凿上去了。只要给我条件,就连F-117A,我也能把它的肠子肚子掏出来看看。不信你现在把我调到兵工厂试试看,搞咱们这些老装备的技术革新,我闭着眼睛就能当工程师。”

谭文韬说:“你这样一说,还真是个事,我这次可能会见到韩副政委,我要跟他说,想办法帮你动一动,你这真是一技之长,说不定能发挥大作用。”

蔡德罕连连摇头:“老谭你千万别提这个茬,我哪里也不去,这山沟子好啊,与世隔绝,晴空万里,你们有你们的大事要办,我这个小日子还真舍不得丢。我跟柳潋说好了,我们这一辈子就死心塌地在N-017过了,哪里也不去,就是战争爆发了,我们也只服预备役。”

中午饭就在蔡德罕家吃了,柳潋的腿脚虽然不方便,但四菜一汤还做得挺上档次。谭文韬和蔡德罕一上一下地坐了,柳潋和谭文韬的司机打横,以两个老同学老战友为主力,柳潋帮衬。蹉跎岁月,如白驹过隙,年龄和酒量一起进步。老同学把酒怀旧,无不感慨万千。谭文韬带给蔡德罕的四瓶“宋河粮液”,转眼就被喝了一半。席间,谭文韬动情地对蔡德罕和柳潋说:“我跟你们说实话,我这几年又上过几次学,陆军学校上了,炮兵指挥学员也上了,大学文凭也拿到了。可是在哪所学校里都觉得那里不正规,就咱们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来得扎实。这里才是我们的启蒙学校,作为一个军人,它是我的母校。在炮兵指挥学院,我跟阚珍奇和单槐树又同学了,大家说起N-017,都很留恋。以后,只要有机会,我们就会回来的,来找咱们N-017的感觉。”

蔡德罕说:“来了,我这里就是家。你们当官的在外面吃香喝辣的,回到N-017,我只供应水酒一杯,家常便饭。”

第二章一韩小瑜从西湖区重点高中考入军校,开学报到之前,韩陌阡回了一趟W市,并且同夫人带着韩小瑜和高中生韩大江进城扎扎实实地玩了一个整天。这几年,W市韩陌阡也是常回的,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不是开会,就是出差,一头钻进车里,还心事重重。这一次,别无负担地漫步在城市的大道上,看一城五彩缤纷的人流,看满街花花绿绿的装璜,看骚姿弄首的美女广告,再听一听喧嚣尘上的“赔血本”“大甩卖”的呐喊,心里不禁感叹不已,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十年,往事如烟恍如隔世,只几年工夫,金钱就成了时代的最强音。中国人真是穷极了,穷疯了,好不容易才遇上了个改革开放的好年景,却不珍惜,皮包公司如雨后春笋,坑蒙拐骗比比皆是,走私投机无孔不入。韩陌阡敏感地意识到,在这骤然君临的经济转型期,人的素质没有跟上,人们误解了财富的积累和资本增值规律,并且对于资本的使用缺乏正确的目的,因而盲目追求。韩陌阡甚至因此而断言,所有的暴发户都是罪犯。资本积累过程的简化,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通过非法手段牟取暴利。走到一个摸奖亭前,只见这里人头攒动,喧声鼎沸,人们争先恐后,挤在一个极其狭窄的窗口前,将一张张二元的钞票兑换成奖券,再怀着膨胀的希望到一个角落去撕开奖券,最终把这些奖券变成废纸。有不甘心者继续参与拥挤,再一次买来奖券,再一次将它变成废纸。天上掉下小轿车的好事毕竟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韩陌阡停住步子,问韩小瑜和韩大江:“怎么样,你们是不是也去碰碰运气?”

两个孩子都不说话,并且看着林丰。后来韩小瑜说:“妈妈从来不让我们参加这种活动。”

韩陌阡问:“为什么?不是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嘛。”

韩大江说:“就因为是横财,妈妈才不让我们参与,怕我们学坏了。妈妈说,横财不是财,是投机取巧,这样的钱是不干净的。”

韩陌阡赞许地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微笑。韩陌阡又问两个孩子:“那你们说说,什么样的钱是干净的?”

韩小瑜说:“劳动所得,是干净的。”

韩陌阡说:“举个例子。”

韩小瑜想了想,指指马路对面的一个修车铺说:“那个老大爷挣的钱是干净的,是汗珠子换来的。妈妈说,用自己的汗水换来的东西,吃起来香。”

哦……韩陌阡点点头,又向妻子深情地看了一眼,这一眼包涵的内容太丰富了,有感激,有爱情,还有一个集团军政治部副主任对于一个正团级内科主任兼家庭思想政治工作者的信任。“那我再问你们,什么样的钱是不干净的?”

“多啦,”韩大江说,“这些做生意的,腰缠万贯的,我看都不怎么干净。”

“为什么?”

“无奸不商嘛。”

“你也是这样看吗?”

韩陌阡问韩小瑜。韩小瑜毕竟是大了两岁,马上就是军校学员了,自然要多动一些脑筋,沉思片刻说:“大江的话有些绝对。也不是所有的商人都是奸商。商业也是一种职业,只要不违法,经商也是劳动。”

“对了,”韩陌阡说,“看来是大学生的水平了。商人要赚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问题是看怎么个赚法。促进商品流通,刺激消费水平,提高人民生活,从中获取劳动的报酬,是正当的。无奸不商这话片面,有的商人赚钱赚到最后,就不仅仅是积累财富了,还成了艺术活动,以赚钱为生命运转方式。抗战时期,我国有不少商人,慷慨解囊,把几十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财都捐给了国家,用在保卫国家的事业当中,品质高尚,精神可贵,人格伟大。还有一些实业家,有生之年也是拼命地挣钱,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叫作握拳而来,撒手而去,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即使把地球上所有的财富都给他一个人,他又能怎么样呢?让他永远活着,他还嫌累。别人都一茬茬地死去,他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守着他那一堆财富,他还会感到孤独。有些人就想得开,该挣的挣,该赚的赚,该花的花。有一个叫陈嘉庚的人,既是大实业家,又是大商人,他的财富可以买一座城市。可是他把它献出来了,现在厦门市的集美大学就是陈老先生创办的。抗战时期,他联合南洋华侨,募捐巨款,送到了延安,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做出了不朽的贡献。像这样的人,虽然也是一辈子都为金钱而奋斗,却是把钱花到了最应该花的地方,是值得我们敬仰的。”

韩小瑜和韩大江听了,很久不语。韩陌阡又对韩小瑜说:“你已经考上军校了,以后就是军人了。军人有军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军人有军人的修身处事原则。一是不爱钱,二是不怕死,这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只有不爱钱,才能不怕死,无欲则刚。当然这不是要求你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徒,属于你的那部分,正当的享受,我不反对。但既然作为一个军人,就必须首先树立奉献思想。从我们选择了军人这个职业那天起,就意味着我们随时准备连同自己的生命一起交给我们的职业,这也是事业。别看现在没有打仗,但要认识到,军队是为战争而存在的。军队不是安排工作的地方,不是混碗饭吃的地方,更不是养老的地方。军队就是要打仗的。孩子,你要记住,除了国家赋予你的那些待遇,一切多余的收入都是非法的。”

韩小瑜点点头说,“爸爸,我记住了。”

二常双群复员之后,先是在街道搬运公司里当了一名板车工人,后来被聘为公社专职人武干部,因为工作勤奋,颇有建树,以后又先后当上了乡里的武装部长、副乡长、党委书记。在韩陌阡担任某集团军副政委、谭文韬当上了炮兵某师副师长那年,常双群在家乡县***上被选举为县人民政府副县长,主管城镇建设,在七中队复员和转业的三十多个人当中,也算是功德比较圆满的了。某年,某省某地著名企业家马程度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常双群所在的县政府办公室,说是专程来看望老同学,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缅怀在N-017的那段生活,无不嗟叹。七中队时代,马程度的综合成绩始终同蔡德罕不相上下,前进一步是军官,后退一步则是名落孙山。那时候,他和尖子生常双群基本上没有共同语言,他自卑。十几年不见,马程度比过去发福多了,不仅财大气粗了,还毫无思想准备地长出了酒糟鼻子——鼻子上出现了一些红红的坑洼,斑斑点点地向外渗透着富贵之气。老同学来了,常副县长自然不能怠慢,便请马总到县政府招待所午餐,按照**惯,四菜一汤。就座之后,马总大惑不解,酒是当地产的“崆春”酒,十几块钱一瓶,菜是家常菜,而且,除了被请的马总和请客的常副县长,居然没有多出一个人来作陪。这种请客方式是马总没有想到的。马总的情绪顿时就低落下来,这顿酒喝得凉飕飕的。吃完饭常副县长要安排马总在招待所休息,说好了由他本人结账,但是被马总婉言谢绝了。马总说,虽然是到贵县来,但我在贵县有点业务,晚上饭我请了,务必请老同学携夫人参加,就在贵县的“逍遥楼”。常副县长说,那怎么好意思?你是我的客人,哪有你做东的道理?晚上到我家去吧,让你嫂子给咱们红焖一锅羊肉,咱老同学痛饮一通。马总连连摆手,说,千万别累着县长太太,晚上还是到“逍遥楼”去。常副县长说,“实话不瞒你老弟,本县有一个逍遥楼,我只是从门口走过,从来都没敢进去过。听说消费档次很高,一桌饭没有千把块下不来。你我又不是外人,去那里铺张什么?要我拿千把块钱吃顿饭,打死我我也不干。”

马总笑笑,笑得意味深长,眼睛里明显地露出不信任。心想,好你个常县长,果然是个当官的,把自己打扮得山清水秀的,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你也别给老同学来这一套,这年头当官的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是三只手四条腿?多那一只手是要钱的,多那两条腿是向上爬的,只要把腰包催肥了,向上爬才有物质基础,当然越是爬到高处,腰包就越是充实。但是马总没把这些话讲出来,他这次来找常双群,是要做交易的。以他精明的计算能力,他相信这笔交易稳操胜券。什么标尺,什么射向,统统见鬼去吧。在金钱的沟沟坎坎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马程度笃定了一个信仰,在这个世界上,金钱才是最有力量的,152加榴炮和‘萨姆-8’导弹都不是钞票的对手。魏文建怎么样?我军优秀的政工干部苗子,堂堂的人民解放军某集团军营房处处长,一个一脸革命表情的布尔什维克,你们韩副主任最器重的革命事业接班人,还不是照样听我的指挥?我给他一万元,我的侄儿就当了兵,我再给他一万元,他就把一个团的营房维修任务包给了我。我就不信你常双群真是个一尘不染的青天大老爷。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青天大老爷了。当天晚上,马程度果然在常双群所管辖的县城最高档次的逍遥楼摆了一桌。让常双群暗暗惊诧的是,除了应邀而来的他们夫妇二人,本县县委的两位副书记和县委办公室主任、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城建局长、计委主任等人也鱼贯而来。更让常双群惊讶的是,马程度同这些人就像是他乡遇故交,一点也不生分。常双群暗暗告诫自己沉住气,同众人一本正经地虚与委蛇,且看老同学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尽管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等菜上来了,常双群还是不禁为之心惊肉跳——全是海鲜,除了龙虾和扇贝等家常海鲜他曾经见过,其他的多数品种常副县长以前闻所未闻,他甚至都有点怀疑了——在他的眼里,他生活并且拥有一定管理责任的这个小县城,一向都是土儿巴叽的,他本人到省城开会,感觉跟乡下人完全一样。可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小县城居然也能把海里的东西打捞上来了。菜上来了,小姐就开始倒酒,据马程度说,他点的茅台不是街上常见的普通茅台,而是保存了十年以上的陈酿,每瓶市价一千二百元。事到临头,常双群就有些心虚了,这一顿,少说也要吃掉他半年工资。要知道,马程度可不是个厚道的人,他能够放出这么一大股血,那是对准要吸回更大一股血的。马程度现在已不是过去的马程度了,在酒场上谈笑风生纵横斡旋,说:“各位领导,各位朋友,今天请各位来,是因为各位都是我老同学的同事。大家都知道了,常副县长有一个同学是个企业家,是个有钱人。可是你们不知道,当年在教导大队学习的时候,我的成绩是最差的,而常双群是最好的。如今我们最好的和最差的坐到一起了。”

常双群笑着插话:“三十年河东转河西,老马的意思还有一层,就是说,今天是我们中最富有的阔佬和最穷的光蛋坐在一起了。老马今天是来摆阔的,是来让我们这些土老帽见识见识,什么是有钱人的。”

马程度自然能够听出常双群的弦外之音,大度一笑说:“老常你要是这么认为,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请老同学是诚心诚意的。不瞒各位,我这位当副县长的同学今天中午请我吃了一顿四菜一汤。怎么说呢?我佩服。这才像共产党政府的县长。但他可以这样做,我不能这样做。我开句玩笑说,他这样做其实也是倚官仗势,一个县长这样请客不丢面子。我要是这样做了,就不合适了。我是个企业家,就不能太寒酸了,寒酸了就跟不上改革开放的形势了。所以我要请你们各位领导来,打打牙祭。我是个外乡人,对诸位领导一无所求,请我老同学吃顿饭不算搞腐败吧?”

众人都说,常副县长有这么一个同学,难得。我们不仅大开眼界,也一饱口福了。政府办的主任在当天下午就成了马程度的好朋友,并且不可阻挡地接受了马程度两条玉溪烟的“小意思”。作陪的各位领导提前都由政府办的主任做了工作,都知道是常副县长的老同学毫无目的的请客,除了助兴,别的不需要付出,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何乐而不为呢?大家自然都表现出较高的积极性。然后就开始敬酒,酒好菜好气氛好,这顿晚宴就有声有色、轰轰烈烈地开展下去了。马程度本来就是好酒量,这几年又奔波于各个重要的酒场,更是炉火纯青了,说话得体,劝酒有方,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很上品味。常双群也是打定了主意,不动声色,并且以老同学的身份帮助马程度兴风作浪,大家情绪始终高亢,这顿晚宴,九个人中只有五个人能喝酒,居然喝了三瓶十年陈酿茅台。当天晚上,马程度就在逍遥楼下榻。马程度坚持让常双群留下来,说是老同学要做彻夜长谈。待一切安排就绪,常双群问马程度:“老马你给我老实说,你这趟来,是不是打我什么主意?”

马程度说:“明人不说暗话。我看上了你的三十里铺大桥工程。”

常双群嘿嘿一个冷笑说:“我就知道你小子包藏祸心。你的手伸得也太长了,本县有七个工程队投标,我不可能把它交给外省的队伍。”

马程度笑笑说:“你以为我会亲自给你当泥瓦匠啊?你也太小看兄弟我了。你把它交给第四工程队就行了。”

常双群心中一惊——好家伙,这狗日的果然阴险,竟然连我的内部情报都摸准了。关于三十里铺大桥工程的招标情况,目前看来,是县一建公司和第四工程队最具实力,但常双群的意见倾向于一建公司,第四工程队虽然装备现代化一些,技术力量也很雄厚,但一建公司是国营单位,近几年又安排了不少从工程兵部队下来的官兵,作风扎实,施工质量相对可靠。常双群假装糊涂说:“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外省人,跟我的第四工程队八竿子打不着边儿,他们是怎么把你这尊神请来的?”

马程度哈哈大笑说:“无产阶级是没有国界的,资产阶级也是没有国界的,钞票更是没有国界的。老常,我今天没喝醉,我跟你讲,这项工程,你给一建公司是给,给第四工程队也是给,两个队的实力相当,但是给谁,对你个人则大不一样。”

常双群说:“这个还用你教我吗?我管了这么多年城建,里面的深浅我当然清楚。我要知道的是,你从中渔利多少?”

马程度顿时指天发誓:“我要拿一分钱,天诛地灭。”

常双群说:“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一分钱不拿,你吃多了撑的来讨这份辛苦啊?”

马程度说:“我跟你交实底吧,第四工程队的老张是我当年闯深圳结交的把兄弟,知道我和你有同学这层关系,托我来通融。其实我搞清楚了,就是你一句话。这个面子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我向你保证,它不影响你的乌纱帽。”

常双群笑笑说,“我既然把工程给了第四工程队,总是要有一些好处吧。拿了好处,就有受贿之嫌,你岂不是要陷我于不廉不洁之地?”

马程度说:“这里面就有技巧了,我说你怎么现在还是穷光蛋一个呢,就是没有技巧。这样,我看大侄子也快上大学了,我这个老板叔叔赞助下一代上学不是坏事吧?这四万块钱你先拿着用,我再给大侄子在你们省城存上六万,等他需要的时候再去取。”

常双群这回总算彻底明白了。第四工程队给他的价码是十万元,那么马程度在中间拿了多少呢?恐怕也不会少于这个数,他当然不会像他自己表白的那样一分不拿,一分不拿你打死他他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跑来当说客。当然,计划是很周密的了,他常副县长也用不着同第四工程队直接发生联系,有马程度在中间,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即使是出了问题,他常副县长也没有拿第四工程队一分钱。至于说马程度赞助他孩子十万元学费,当然是在绝对秘密的前提下进行的,即使保不住密,他也可以见风使舵一推了之。可是,老马你想错了,共产党的干部也不全是见钱眼开的人。我常双群要是连这点正气都没有,我能从一个工人转成国家干部吗?我能够以一个陪选人的身份以绝对优势当选为副县长吗?老马不识途,你来跟我常双群玩这一手,真是瞎了你的马眼。但是,常双群表面上仍然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常双群说:“老马你别吓我,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大侄子离考大学还有几年,再说能不能考上大学还是两讲,就算苍天有眼考上了,他也用不着这么多钱。”

马程度睁着一双肥厚的眼皮,并且揉着硕大的酒糟鼻子,看猴似的看着常双群:“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蒜?钱这东西多了它扎手吗?考不上大学咱可以买上。我问你一句,你当个副县长就不想把前面那个‘副’字去掉?”

常双群说:“想啊,当然想,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

马程度说:“那不就得了。没有钱你怎么去掉那个‘副’字?”

常双群说:“让我到上面去打点?我做不出来。”

马程度说:“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还弯不下腰低不下头?我跟你讲,这年头,没有钱是办不成事的。你给人家送钱的时候不要想着是卑躬屈膝,你心里就想着一条就行了,你就想着,老子这是去喂驴的,我把驴喂肥了,喂听话了,我是要骑它的。这么多年了,我每次给那些贪官污吏送钱的时候心里都是这样想的,我一点屈辱感都没有。妈的,要是十几年前老子有这么多钱,在七中队学习的时候,我也不会那么急火攻心了,医生可以买通,教员可以买通,连司令政委我都可以买通你信不信?”

常双群不动声色地看着马程度,脸上在微笑,心里在冷笑。马程度以为常双群为之动心了,越发起劲了,说,老常你确实迂腐,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在这些当官的,哪个不是红着眼睛在捞?捞一把是一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等你不在台上了,想捞也为时已晚,只有看别人升官发财叹自己运蹇命苦的份儿了。别的不说,我给你讲一个人,魏文建你还记得吧?那可是咱们优秀的同学,政工干部当得好好的,他干吗要改行呢?不就是冲着这东西吗?他现在在军里当营房处长,我包了一个团的营房维修,一年就是上千万,公家不吃亏,个人也不吃亏。你以为他是看在同学的面子上帮忙?嘿嘿,咱们不是外人,我跟你讲实话,我给他送去这个数。马程度伸出右手,连续翻动两次。天啦,十万!马程度说:“老常你现在是副县长了,可你也别以为我就是一个泥瓦匠包工头,我不光是我们县的政协常委、副镇长,还是解放军的中校,我的恒泰公司挂的是军队企业的牌子,看看我的证件,某某部队干休所劳动服务公司中校总经理。”

马程度一边说,一边果然得意地亮出了一个红皮军官证件。常双群起先没看清楚,又伸出脑袋凑到近处去看,这一看,就看出了一脑门子热血。他的眼睛是辨别不出颜色了,但是,这次他却千真万确地看清了那血一样鲜艳的红色。在柔和的灯光下,那片火一样燃烧的朱红色啊,刺疼了常双群的眼睛。当年,他是那样虔诚,那样呕心沥血,那样尽心尽力地燃烧着青春的生命,他都没有拿到这个证件。它是多么神圣,又是多么庄严,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即,人民解放军的军官啊,多么辉煌的字眼!怎么……这世界到底是……怎么啦?连马程度这样铜臭熏天的人也配拥有这样的证件吗?我们的军队是怎么啦?常双群竭力控制了愤怒,仍然不动声色,说:那好,我就跟你讲实话吧,你讲的事我记住了。但是,老马你给我的价也太低了。我好歹是一个副县长啊,既然管了几年城建,行情我还是知道的嘛。马程度愣了愣,突然笑了:“好你个常县长,藏而不露啊。高,实在是高!你说吧,多少?这个数行不行?”

马程度又举起了巴掌,这回翻了三下。常双群微笑,轻轻地摇了摇头。马程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盯着常双群,像盯着一个司空见惯的吸血鬼,又把巴掌晃了四下。常双群稳如泰山,皮笑肉不笑,继续摇头。马程度倒吸一口冷气: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时势造英雄,咱黑,这狗日的更黑。马程度又翻了一下巴掌,咬牙切齿地说:“二十五万,不能再多了,再多了我弄不出来,你拿了恐怕也烫手。”

常双群终于收敛了冷笑,终于站起了身子,终于怒不可遏了,一口气没有忍住,拍案而起:“老马,你个狗日的,为——富——不——仁!你把我常双群看成了什么人?你居然把我军的一个营房处长拉下了水,这不是毁我长城又是什么?你以为我也是老魏?也是你要喂的驴?你想错了。我不是驴,我是堂堂的共产***下人民政府的副县长,我是个穷光蛋,我什么都不比你多,我就是比你多一身正气多一分骨气。别说二十五万,我告诉你老马,我常双群万金难买。你听说过没有?当年老山前线有这么一副楹联——图私利前线铺满黄金龟儿才去,为祖国阵地遍布地雷老子我来。知道那是谁写的吗?那是咱们的韩副主任写的!你的那点破钱算得了什么?你的那条路我要是走,百儿八十万我都有了,可是我不能走,也不想走。看在同学一年半的面子上,本副县长给你三点警告,一是立即同魏文建清账,魏文建如果有一天翻船,你就是罪魁祸首。二是立即同我的第四工程队断绝经济往来,三天之后我派审计人员进驻第四工程队,如果发现有你的勾当在里面,你将接到本县法院的传票。第三,明天一早离开本县,如果到明天中午你还没有离开县城,本县的公安机关就有可能以盗窃嫌疑犯的名义拘留你。”

说完,拂袖而去,剩下马程度目瞪口呆面色如土。三蔡德罕终于顺利地拿到了某某企业管理学院的大专文凭,并且成绩比较靠前。但是这张文凭作用似乎不是很大。某某企业管理学院正经八百的本科生都分配不了,他这个函授生当然就更没戏了。韩陌阡找了几个单位帮他联系,一官一兵都不肯拿出钱去打点,自然办不成事。好单位进不去,能够进去的效益又不好。有的还不如在N-017当个五人养鸡场的场长。如此,也就安下心来,继续养鸡及开展其他活动。突然有一天,已经成为美籍华人的夏玫玫和另外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妇女从天而降。那个女人蔡德罕和柳潋都不认识,夏玫玫介绍说是黄某某,是她先生的姐姐,也是她的远东责任有限公司在中国的总代理,W市分公司的总经理。夏玫玫,这是曾经活跃在N017的一个特殊人物,她是原军区副司令员肖天英的外甥女,前军区歌舞团编导。韩陌阡在担任军区炮兵参谋时期,曾经被抽调到速成中学为大院子女补习文化,当时的高中生夏玫玫对韩陌阡一见倾情,多少年穷追不舍,可是偏偏遇上韩陌阡这样的“三铁”人物,丝毫不为之所动。教导大队成立七中队之后,韩陌阡以政治处副主任的身份兼任政治教研室主任和七中队政治教导员,夏玫玫随之到七中队体验生活达半年之久,并且创作了洋溢着阳刚之美的舞剧《炮兵之潇洒舞步》,轰动一时,可是她仍然没有拿下韩陌阡。祝敬亚作为老大哥,曾经直言不讳地告诫夏玫玫,撼山易,撼韩陌阡难。在七中队解散之后,夏玫玫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了N017,独身数年。夏玫玫最终还是放弃了舞蹈,一则因为年龄大了,二则她又开辟了另外一片艺术天地。夏玫玫于某某某某年冲破了萧天英的严密控制,正式转业,不久之后便同某某某先生结婚,婚后很快就出国了,先后辗转于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地,最后落脚在美利坚合众国。直到羁居他乡,她才发现,舞蹈这门艺术,不仅是在中国军队,也不仅是在中国,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它的局限性。凡是有艺术的地方,都是有控制的。艺术这东西控制好了,可以造福于人类,控制得不好,就是社会的祸害,这是她在三十五岁那年从某某某艺术家身上发现的真理。于是她转向另外一种艺术——金钱的艺术,这是放之四海均被接受的艺术。新的亢奋因之也就应运而生了。在金钱的舞台上,同样是可以舞蹈的,思维的旋律和欲望的线条同样可以流畅并且疯狂。当然,她和她的先生终归是文化人,即便挣钱,也不能没有文化和艺术佐餐。当他们含辛茹苦撑起一片天地之后,就为自己的公司取名为远东文化发展责任有限公司。该公司主要针对中国大陆、香港、台湾、澳门和日本、韩国以及东南亚等地市场,营销古玩、古钱币、古服饰、古文物、古……居然十分发达。蔡德罕和柳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个平凡的中午接待这么两个特殊的客人。事情的起因是柳潋回W市探亲引起的。既然是探亲,总免不了要带一些别茨山的土特产。柳潋上头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个妹妹,妹妹的孩子尚小,柳潋提出来将蔡德罕制作的玩意儿带两件回去给妹妹的孩子玩,蔡德罕财大气粗地说:好啊,这些东西也算是土特产吧,你拎个十件八件走,反正在这里也没有谁稀罕它。柳潋没有拎走十件八件,只带了一门小火炮,一辆小坦克,一门多管火箭炮。岂料这一行就引起了一笔天大的生意。柳潋妹妹的孩子欢天喜地地拿着这些东西去向邻居家的孩子炫耀,邻居家的孩子眼热,就吵着大人到街上买。独生子女,没有不娇惯的,邻居家的大人就大街小巷去买。可是这东西是买不到的。后来就找到了远东责任有限公司在W市开的一家工艺品商店。回国观光并且正在该店巡视业务的夏总夏玫玫一看邻居家大人手上拿的样品,眼睛就直了,赶紧打听这是从哪里来的,后来就知道了,原来产地在别茨山的N-017。夏玫玫当机立断,一个越洋电话就打到了美利坚合众国,然后带着她的代理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N-017。都是老熟人了,蔡德罕也没有留个心眼儿,诚惶诚恐地打开了他的“工作室”,让夏玫玫喜出望外。这里几乎囊括了古今中外所有重型火器的模型,工艺精美,造型逼真,共有二百四十六件,建立一个中型展览馆是没有问题了,当然它的价值远远不止开放展览的门票收入,它的巨大价值在于收藏价值。夏玫玫竭力地掩饰了内心的激动,平静地问蔡德罕:“如果有人买,你卖不卖?”

蔡德罕老老实实底说:“你夏编导是老领导了,你要是喜欢,挑几件去玩就是了,还谈什么卖不卖的事呢?”

夏玫玫说:“这也是你的劳动。现在是商品经济社会了,我经商了就是商人了,商人是靠钱说话的,我肯定不会白拿你的。你开个价吧,我全部要了。”

蔡德罕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反而不知所措了,吭吭哧哧地想了半天才说:“夏编导要是需要,你都运走算了,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夏玫玫蹙着眉头想了一阵说:“这样,一共是二百四十六件,以每件十美元计算,我给你两千四百六十美元,相当于两万多人民币,你看怎么样?”

蔡德罕倒吸了一口冷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天爷!这一堆铁疙瘩,值那么多钱吗?“夏编导,你不是开玩笑吧?咱蔡德罕是穷点,可咱又不是疯子,你可别耍笑咱,咱好歹也是你的兵呢。”

夏玫玫说,“我这个老大姐能跟你开玩笑吗?我跟你讲实话,这些东西是有价值的,一可以办展览,二可以收藏,我们就先把它命名为工艺兵器吧。要是对别人,我决不会跟他讲实话。对你嘛,咱们也算是战友你说是不是?这样,给你三千美元,东西我今天晚上就派人来拉走。”

夏玫玫说完,关照蔡德罕把东西锁好,就开着黄女士的那辆绿色宝马到汝定城吃饭去了。蔡德罕却没有心事吃午饭了,愁眉不展地把情况跟柳潋说了,柳潋也觉得这是个意外情况,夫妻二人都拿不定主意,这显然不是一件小事,不是他们两个能够做主的。柳潋灵机一动说,蔡德罕你别磨蹭了,赶快到留守处去给韩副政委打电话报告,主意由韩副政委拿。蔡德罕顿时清醒过来了,连饭也没有顾上吃,就跑到留守处去给韩陌阡挂电话,大约等了一个半钟头,电话那边总算传来了韩陌阡的声音。“蔡德罕,有急事吗?是不是柳潋又要生孩子了?超计划生育我可是要罚你的款啊。”

韩陌阡最近抓反腐败成效卓著,并且终于扳倒了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受到了某某某首长的表扬,并被总部纳入视野,结束了十年正师职停滞不前原地踏步的局面,升任集团军副政委,心情比较好,居然跟蔡德罕开起玩笑来了。蔡德罕哪有心思开玩笑,急急忙忙语无伦次地把夏玫玫要买“工艺兵器”的事情汇报了。韩陌阡听了,在电话那头沉吟一阵,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不卖。”

蔡德罕想了想说,“两万多块钱呢,就是让柳潋把它捐给残疾人基金会,也是一大笔啊。”

“蔡德罕我告诉你,我们都不懂,但夏玫玫懂,她既然可以出两万,就说明这东西绝不止两万,她说十万,就不止十万,她说一百万也不要卖给她,千万不要答应。”

蔡德罕拖着哭腔说:“怎么会这样啊?那些小玩意儿就是个玩意儿,它干吗要值那么多钱啊?我怎么跟夏编导说啊?好好的关系一下子搞得这么复杂……我可真是窝囊……”“你对夏玫玫说,就说是我不让卖。让她直接给我打电话。”

韩陌阡告诉了蔡德罕一个电话号码。到了晚上,夏玫玫果然带着几辆双牌座汽车和十几个工人来,随车还带来了一些精美的包装盒和塑板衬垫,按夏玫玫的计划,这些工人今天将工作一夜,以保质保量安全平稳地把这些“工艺兵器”运往大洋彼岸。可是蔡德罕却出示了韩副政委的电话号码,木木讷讷地说他做不了主,这事得韩副政委说了算。夏玫玫捧着韩陌阡的电话号码,一时间竟有些梦游的感觉,她原来是有计划去会一会这位“老朋友”的,但她没有想到,老朋友竟抢在她的前面,插手她的生意了。电话拨通后,夏玫玫喂了一声,那边果然传来了韩陌阡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仍然是那样熟悉,“我是韩陌阡。”

夏玫玫还没回过神来,眼睛就湿润了,“老阡,我是玫玫。”

“我知道了,我在等你。”

“哦,我会去的。”

沉默。过了一会儿,夏玫玫说:“老阡,蔡德罕制作的这些小玩意儿我有兴趣,我决定买下来了,他说要你发话。”

“玫玫,我们不谈这个问题,你先到某某市来,我们见面再说。”

“可是我请的工人都来了,你先发话让我把东西拉走,我随后就到你那里去。”

“玫玫,这些东西是不能卖的。”

“为什么?”

“因为你出的价太低了。”

夏玫玫顿时愣住了——怎么,老阡也学会做生意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此话不假,十几年不见,大陆的党政军都成了生意精。夏玫玫突然笑了起来,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最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也学会了讨价还价。那好,既然与你老阡利益攸关,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老阡你开个价,五万美元怎么样?”

“夏玫玫你不要老是美元美元的,这是中国,我们习惯用人民币说话。”

夏玫玫心里一疼,韩陌阡在她的心目中顿时变得陌生异常。好啊,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连韩陌阡这样的人都陷进来了,那还有谁不来推磨呢?如果说在此之前夏玫玫还有一丝顾虑的话,那么她现在完全没有顾虑了,在中国,看来什么样的生意都是可以做成的——只要有钱,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让磨推鬼。夏玫玫放松了,可是却放松得无边无垠,反而有一种再也看不见依托的空虚的心慌。夏玫玫冷笑一声,说:“五十万人民币。”

韩陌阡说:“不行。太少了。”

夏玫玫几乎把手机攥出了水,脸色变得苍白,向周围的人扫视了一遍,突然疾步走向一个偏僻的地方,狂笑两声:“老阡,你狗日的也太黑了。我出一百万!”

韩陌阡还是那句话:“不卖。你就是给一千万也不卖。”

“韩陌阡,你以为那些东西真是无价之宝吗?”

“夏玫玫,你要明白,无价之宝是没有的,但无价之人是有的。”

“那我就把实话告诉你——超过十万人民币,我买的就不是蔡德罕的小玩意儿了。”

“那你买的是什么?”

“我买的是你。”

“我也把实话告诉你,韩陌阡一贫如洗,但韩陌阡万金难买。”

夏玫玫愣住了,怔了一阵子,恍有所悟:老阡还是那个老阡。这个世界上,哪怕太阳变凉了,青山变老了,星星变绿了,森林变白了,老阡也不会改变。唯有在老阡这样的人的面前,金钱才黯然失色。“撼山易,撼韩陌阡难?”

“应该这样说,撼不动的是韩陌阡的信仰和人格,这信仰和人格里面,也包括有你夏玫玫的一部分。”

“坚决不卖?”

“坚决不卖。”

“那么你们留下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一、可以把它捐赠给军事博物馆或兵器研究部门;二是可以销毁;三是可以赠送给你一部分,如果你不是以盈利为目的而仅仅是把它作为玩具的话。”

“可这些东西是蔡德罕的财富啊。你这样越俎代庖是不是太不民主了?”

“蔡德罕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队编制内的一名职工,他有国家发给他的薪水。他的时间也是军队给他的,他在工作时间内创造的财富可以视为公物。”

“老阡……你还是我的好老阡。我想见见你……”夏玫玫动情地喊了一声,热泪潸然而下。“生意不做啦?”

“在你面前,我还能当个生意人吗?一切都是次要的。”

“你本来就不是个生意人。我仍然把你看作是夏玫玫。”

四夜风从遥远的天穹一角启动,掠过朔阳关的上空,在古老的城墙上回旋,吹奏出洞箫般的低鸣。在距汝定城一百二十公里的G市华夏宾馆十二层一间豪华客房的阳台上,韩陌阡和夏玫玫相对坐在各自的藤椅上,举行了历史性的会晤。四十三岁的夏玫玫依然保持着前舞蹈演员的身段,丰姿绰约。而五十岁的韩陌阡却是满脸沧桑了,把双眼皮都长到下面去了。“老阡,你……老了。”

“你指的是我的头发和我的脸吧?当然了,我已经是半百的人了。可是我没有感觉到我很老。我的心很年轻。当个连长指导员我都能干得下来。”

“啊,是啊,工作着总是美丽的,这是我们一起读过的一本书吧?”

“你能记住过去,我很感动。现在人们好像不太顾得上怀旧了……回去看过萧副司令吗?”

“当然。老爷子现在童颜鹤发,气色好极了。”

“心底无私天地宽啊。我前不久到W市开会,到家里陪老人家喝了一次酒,老人现在已经完全谅解你了。”

“其实我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我们两代人之间只是生活观念不同,意识形态没有太大的区别。那时候骂我骂得凶啊,简直势不两立,视我为洪水猛兽,居然骂我是叛国投敌,你看这是什么话?我出国只是想寻求一条独立发展的道路,这与叛国投敌风马牛不相及嘛。在他眼里,好像只有老老实实地当兵,才是彻头彻尾的革命者。某某某某年,长江流域发大水,我汇了两万美元给灾区,你要知道,那时候我在美国是多么艰难啊,那两万美元至少有一半是给别人帮工挣来的。我给别人当过家庭陪读,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读过报纸,给资本家擦过玻璃,在大街上卖过报纸。最艰难的时候,我都想逃回来,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挺住了,当国内有难的时候,我还是把血汗钱拿出来了,骨子里我还是一个习惯于扶老携幼扶贫帮弱的好人。就是那一次,老爷子给了我一句暖话,说,好!挣资本主义的钱,帮社会主义的忙。”

韩陌阡轻轻一笑,“精彩。”

“老阡你说,我们两个——我说的是我和你之间最大的不同你知道是什么吗?”

“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或者说你是一个阔佬而我一文不名。”

“恐怕还不止这些。其实我们之间还有一个重要的区别,那就是,你什么都在乎,而我什么都不在乎。”

韩陌阡笑了:“好像应该这样说,你以不在乎的方式在乎,而我以在乎的方式不在乎。”

“此话怎讲?”

“你看,你不仅同我们一样需要油盐酱醋,还要挣钱,而且还要挣大钱,要享受高消费的生活,这说明你很看重自己的生命和生命的过程。而我,在乎一切,却随时准备抛弃一切——在社会需要的时候。”

“我也是这样啊,难道我就做不到抛弃一切吗?”

“我完全相信你能够做到。但我们还是不一样。你也会随时抛弃一切,只不过,那是在你自己需要的时候。”

夏玫玫静静地注释着韩陌阡,无声地笑了,“老阡,我还是得承认,你总是对的。这个社会不能缺少你这样的人。我曾经是一个自由派舞蹈演员,而你永远都是以社会责任为己任的话剧演员。”

“我不是在表演,我所有的表情都是真实的,都是受到我内在力量的驱使。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生活中我是有台本的,但是我自己也在不断地修改我的台本。我追求一种磊落的人生,不管我是不是做到了,但我追求。我在每一个岗位上,都强迫自己努力学习,适应我自己的职责,提高职业修养。这就是你看见的,我从一个营级参谋到团级副主任,到师里的副政委,直到现在,我成了一个两鬓染霜的少将。”

韩陌阡这天晚上穿的是军装,左右肩膀上各有一颗耀眼的金星。但夏玫玫注意到了,韩陌阡竟仍然穿着士兵衬衣。夏玫玫揶揄地说:“扎将军领带,穿士兵衬衣,好像有点不伦不类吧?”

韩陌阡摸摸脖子,狡黠地一笑,说:“我感觉很舒服嘛。”

“老阡,你为什么这样穿?就是要显示你的与众不同?”

“二十年前我曾幻想自己是个巴顿,有刻意标新立异的意思。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是习惯,是舒服。这东西是全棉的,没有放射物质。我要是管服装的,我就要给军官们接着发这种衣服。军装里面最重要的,就是贴身的内衣。这是最直接的军装。”

夏玫玫莞尔一笑说:“你要是美国总统,那我还得继续穿八一大裤衩是不是?”

“我不是美国总统,也可以建议你继续穿八一大裤衩。如果接受这个建议,我可以让人给你送几条来,我这个少将多少也还是可以腐败一下的。”

“老阡,我们两个真是说不清楚。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发现我没有爱上你是对的,你没有爱上我也是对的。但是,我们又的确是最好的朋友。”

“我同意这种说法。”

“我是追求彻底打开自己,呈‘大’字形开放自己的生命。而你是收敛自己,竭力在一个既定的规范里一寸一寸地向前逼近。这既拉开了我们的人格距离,同时又缩短了我们的心灵空间。”

“你的艺术是开放自己,而我的艺术就是履行我的职责。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殊途同归。”

“某种意义指的是哪方面的意义?”

“属于玄学范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夏玫玫轻轻地哦了一声,良久才问:“家庭怎么样?林丰和孩子还好吧?”

“按照西方的观点,这也属于隐私的范畴了。不过我们两个人的情况有点特殊。我可以告诉你一点,积二十多年婚姻经验,我终于发现一个真理,老婆还是自己的好。在夫妻关系上,没有不好的女人,只有不好的男人。”

一滴怅惘像一滴凉润的清水,落在夏玫玫的心上,渐渐地洇开,向更广阔的领域弥漫。夏玫玫淡然一笑说:“我的隐私就很简单了,嫁了个不好不坏的先生,挣了一笔不多不少的财产,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我们最终都会一无所有的。”

“在国外我们真是拼命地挣钱,不挣钱就活不下去。可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挺好笑的,我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就是把这个地球上的财富都划到你名下,你又能怎么样?升天得道羽化成仙?”

“按照你过去的观点推论,只有把挣钱当作一种艺术,它才是有价值的。挣钱不是目的,它只是一种生命的运转方式。我们毕竟有一个生命的过程嘛,这是造物主赋予我们的任务,我们之后,还有社会,还有人类,给我们的后人留下一笔财富,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你又来了,思想政治工作者时刻不忘职责。”

“我说错了吗?”

“你鼓励我挣钱吗?”

“我不反对你挣良心钱。”

“你需要钱吗?”

“我不仅不会缺钱,还不希望自己有很多的钱。”

“为什么?”

“我的艺术跟你的艺术总是有点差异。我必须学会清贫。我是军官,军官必须清贫,不爱财不怕死应该成为军官的终生信条,至少在理论上是应该这样的。而我,则应该成为自己理论的践行者。”

“你说的学会清贫是什么意思?”

“没有钱不等于清贫,只有蔑视钱才能算得上真正的清贫。一个人清贫一时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甘于清贫。一个人在形式上清贫并不难,难的是在思想上永远保持清醒的清贫意识。”

“为什么说军官就必须清贫?”

“古人说,坠入酒色财气的欲望,为君者亡政,为官者亡志,为民者亡身。军队是要打仗的,团结就是力量,如果军官爱财,有了利益纠葛,团结就成了不可能,上了战场还在算计我赚你十万亏心钱他欠我八万黑心钱,那还能团结一心赤膊上阵吗?”

“哦,原来是这样!老阡,你确实是中国人。这么说来,我的生意是做不成了?”

“你可以挑几样走,作为七中队送给你的礼品。”

“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吗?算是礼尚往来吧。”

“现在正在走向信息时代,你可以送一台计算机给蔡德罕。”

夏玫玫愕然:“他在这个封闭的山沟里,要计算机干什么?”

韩阡陌笑笑,“人在深山,胸怀全球啊。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新鲜的信息,也只有他最有条件率先进入先进的生活方式,因为他有时间。而且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对信息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只要让他进入信息网络,那就是虎进深山,鼓捣出计算机病毒战术都是有可能的。”

“那好,我明天就让人办这件事情。”

从十二层楼的阳台上望出去,已是万家灯火了,天上的星和地上的星连成一片,交相辉映。城市的窗口在闪烁,星星点点地泄露着世俗生活的秘密。然而,在这样一个笼罩在璀璨星光的阳台上,在这一对昔日的“老朋友”之间,只有中间的一壶清茶作陪,这里只有思想,没有欲望。这里没有音乐,却有情绪在舞蹈。夏玫玫平静地注视着韩陌阡,心里突然滚过了一句话——即使全世界都浅薄了,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仍然重如泰山。夏玫玫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想,今晚,在这样一个深夜,这个世界上至少会有二十亿个男人和女人是睡在一张床上的,至少有五亿个男人和五亿个女人在同时考虑与**有关的事项,至少有一亿个男人和一亿个女人在今夜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才是人类生活永恒的主题,没有了男女之间的**,便没有了一切。人们在**中体味出生命最根本的快乐,也在这体味中将快乐的希望无穷地延续下去,女人身上的空虚需要男人去充实去填补,而男人的身上总是有一些灵敏的触角需要找回母体归宿。事实上,这个世界除了男人也只剩下了女人,除了女人也只剩下了男人,既然有了生命的过程,干吗不让它在爱中完成呢?可是,在这个极有可能举世狂欢的缠绵之夜,在这个城市的一隅,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十二层楼耸向的空中,一个前人体语言艺术家和一个思想工作艺术家,在这里极其理智超然地大谈特谈生命过程的意义,却对更为直接地体现这意义的行动无动于衷。君子动口不动手。这话是韩陌阡当年说的。是为了制止夏玫玫的某种进犯行为而说的。傻瓜动心不动真。这话是她夏玫玫当年说的。是为了引导韩陌阡进入某种状态而说的。是的,既然二十多年前在他们青春尚且饱满的时候,这个男人都没有做出与其身份不相适应的举动,那么,在二十多年后,这位知天命的将军就更不会轻易破坏自己的操守了。凌晨零时零分,中国人民解放军少将军官韩陌阡起身告辞,美籍华人夏玫玫含笑送客,在等候电梯的短暂时刻,他们无语相对,然后轻轻地拥抱,以外交家的方式正式分手。第三章一没有人知道这份通知出自谁手。通知是计算机处理的,落在常双群等人手上的,是印在70克胶版纸上的邮件。内容很简单:九月二十六日,祝敬亚教员逝世二十周年,请尽量赶回N-017,给祝教员扫墓。自备干粮。没有落款。在原七中队六十三名学员当中,只有四个人没有接到这份通知,原二区队的陶涛和一区队的郭建设于某某某某年参加南方边境的局部战斗,分别在两支部队里担任副营长和连长,在战斗中以身殉职。原三区队三班赵光凯在某某某某年北方森林大火中率领民兵抢险,身先士卒,以身殉职,时任某县武装部政委。以上三人均属战斗减员。第四名亡者是原三区队五班的邓资财,在最后的角逐中名落孙山,复员回到故乡后,先后担任村民兵连长、村支书,带领群众走富裕小康道路,擅自开发小煤窑,塌方砸死。属于非战斗减员。就在此前半个月,别茨山下厉兵秣马,云集了数万部队。原W军区撤销之后,多数部队划归J军区,是时正在别茨山辽阔的靶场上举行加强陆军师攻防演习,方圆几十里的山谷被布置成巨型沙盘,一场高科技实兵演习被沉睡了多年的别茨山激活了。战车密布,天线林立,连续数日昼间,山峦混沌,伪装烟幕弹在空中筑起垂直的烟墙,为干扰雷达的金箔碎片在阳光下熠熠闪烁,洋洋洒洒如天女散花。各炮兵部队进行现代化的诸元确定操作,实行测、算、传、装、打计算机一体化。连续几个夜晚,山坳电闪雷鸣,直升飞机出其不意地从山谷升起,隐蔽在大山深处的数处地空导弹阵地似乎拔地而起,空中彩色流线交织,银蛇飞舞,打的打,逃的逃,好一派立体大战的架势。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就在演习进入尾声、即将结束的时候,一份密码通报悄悄地潜入演习战区局域网,参加演习的部分指挥员、原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七中队学员全都接到了一个秘密指令——该指令的密码编程用的是原七中队的通讯教学“九字方格”。无疑,这份秘密指令出自原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人员之手。九月二十六日这天早晨,最先赶到的是某师政治委员阚珍奇和某县人民政府县长常双群。常双群问这个通知是不是蔡德罕发的,蔡德罕否认了。在蔡德罕的陪同下,常双群和阚珍奇先行一步,来到祝敬亚的墓前。墓前不知道是在哪年哪月立了一块大理石碑,上面镌刻着两行正楷大字:生当先生先走一步先走一步当生先生没有落款,也没有立碑人姓名。常双群等人也不再问了。常双群走到祝敬亚的墓前,从皮包里掏出了两瓶茅台酒,放好,扑通一声跪倒在碑前,失声痛哭:“教员,您的学生来看您了,我知道您爱喝一杯,当学生的时候我没有请您喝过一次酒。这酒,是我自己掏钱买的,每一滴都是干净的……”阚珍奇摘掉军帽,也要跪下,却被蔡德罕一把拉住了。蔡德罕说:“你人在军中,还是以军人的方式表示吧。”

阚珍奇戴上军帽,举起了右臂。然后,蔡德罕也跪下了。至上午十时许,正在别茨山区参加合成军演习的某部师长谭文韬和某师参谋长凌云河、军区报社副社长栗智高、炮兵某部副旅长单槐树等人身着迷彩戎装,风尘仆仆地赶到,另有周围部队的十几名校官陆续登山,聚集在祝敬亚的墓前。一时间,原N-017二号营区东侧的云冠山脚下,军车鱼贯,山上银星闪烁。十几年不见了,大家都已从青年走向中年,从形象上看,基本轮廓没有改变,但是脸上都多了些沧桑。一向洁净成癖的栗智高也是一身征尘,而那个因为“文明卫生”问题曾经被众同学口诛笔伐的单槐树单副旅长,鬓角上竟然过早地出现了白发。现年四十二岁的谭文韬一反当年的清瘦,壮实而魁梧,八颗银星分别扛在两边肩膀上,顺理成章地烘托出一个年富力强的炮兵师长的威严。凌云河全身野战打扮,腰间斜挂着一溜金黄色的子弹带,举手投足之间锐气不减当年——盛气凌人的锋芒倒是收敛了不少,但是骨子里的霸气还是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渗漏出来一些。老同学重逢的时候虽然亲密如故,但毕竟分别多年,彼此地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家都是相当一级的领导干部或指挥员了,就难免多了一点矜持。谭文韬告诉大家,他在演习前去W市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抽空去看望了萧副司令,萧副司令请他转告能来的七中队学员几句话,第一句话是,七中队不负厚望,大家都很努力,他老人家感到老脸很有光彩。第二句话是,任重道远,不可懈怠,永葆正气,勇往直前。第三句话是,七中队学员因公因私到W市去,都要去拜访他老人家,请他老人家喝酒。大家就纷纷议论萧副司令,到场的诸位这几年先后都曾去过W市,也都曾去看望过萧副司令,但是请他老人家喝酒的事都没有落实,倒是他老人家来了雅兴,吩咐炊事员加两个菜,请革命事业接班人喝酒。说来说去,喝的还是他老人家的酒。他要你请他喝酒是假的,但是他请你陪他喝酒则是真的。老人家很特别,越上年纪了,酒量反而越大。凌云河说,他当团长的第二年,有一次去W市,中午跟老爷子喝了一次酒,老爷子精神抖擞,声称他的电话号码是七八两五四(七八两无事)通讯地址是津巴布维多(斤把不为多)。喝完之后,他已经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了,老爷子还跟另外一个离休将军一起唱卡拉OK,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唱了一个下午,晚上又接着喝了二两酒。众人无不称奇,说老人家心胸开阔,襟怀坦白,宝刀不老,全是仗着一股豪气。二十一时许,一辆三菱牌迷彩越野吉普车从朔阳关外出现了,向N-017疾驰而来,凌云河低声向众人宣布:韩副主任来了。此时,韩陌阡已是J军区政治部的副主任,原七中队学员多数又回归其麾下。但是韩副主任的车没有开进N-017,在大门口就停下了,然后开始步行。大家看见了,跟在韩副主任身后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兵,陪着韩副主任,沿着两边已经长满杂草的原大队部门前的碎石公路,向二号营区的方向缓缓移动。同一时间,一辆高配置奔驰轿车也敏捷地穿过朔阳关,径奔N-017而来。车上坐着的是某集团军后勤部营房处上校处长魏文建和某地政协常委、某镇副镇长、农民企业家马程度。抵近N-017大门口,魏文建突然惊叫一声:“停车!”

司机来了一个急刹车,奔驰便稳稳当当地停靠在路边。魏文建打开车门,指挥司机赶快找个隐蔽处,把车藏起来。马程度不解其意,嘟嘟囔囔地喊:“干什么干什么?我们是来给祝教员扫墓的,又不是来偷鸡摸狗的,掖掖藏藏地干什么?”

马程度之所以带了一辆奔驰过来,就是要在众同学面前显示一下,我老马虽然没能当上军官,可我老马混得不比你们差啊。他当然不乐意让魏文建把车藏起来。魏文建几乎是恶狠狠地说:“干什么——你说干什么?老马你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吧?你没有看见吗,前面是韩副主任的车。”

马程度抗议说:“韩副主任怎么啦?我这车是自己买的,又不是偷的抢的,你们怕他,我不怕他。”

魏文建不理马程度,继续指挥司机藏车,他选了一块地方,准备把车藏到原家属区的角落里。马程度说,“老魏你怎么回事?这一路上总是心事重重的,韩副主任是老首长了,未必今天会抓你随地吐痰问题?我大小也是一级人民政府的副镇长,就不能坐个好车?”

魏文建把车指挥停稳,对马程度冷笑一声,说:“你那个政府官员算个鸟,要是把你这个花钱买来的十品破官和这辆奔驰车联系起来,韩副主任可以通知你们司法机关马上就对你立案调查你信不信?我告诉你,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引起他老人家的注意,只要引起他的注意,他把眼睛盯住你了,就少不了你的麻烦。”

马程度翻了翻眼皮子,不吭气了。然后两个人就开始往山上走。魏文建说:“跑步,从左边那条小道上,超过去。”

马程度说:“要跑你跑,我可是跑不动。”

魏文建说:“也好,咱们各走各的,我的材料说不定已经到韩副主任手上了,都是你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害的,让韩副主任看见我们两个人勾结在一起,那就是不打自招了。”

说完,果真撇开马程度,腆起已经微微发福的上校级肚子,抄小道往云冠山奔去。魏文建感觉今天晦气透了,老担心要出什么事。接到通知的时候,马程度还在他的办公室里纠缠,要他帮助穿针引线打通关系将他的一个“表妹”弄来当兵。当然遭到了义正词严的拒绝。魏文建这阵子一直处于惶惶不安的状态,各种情报表明,有人检举了他,尤其严重的是,军区纪委副书记、韩副主任最近从本集团军纪委调了一批材料过去,这里面有没有他的事,他尚不摸底,实在不敢掉以轻心。在本军区,没有人不知道这个事实,只要让韩副主任注意到了你,你的马脚就再也不可能包住了。前两天他曾经给韩副主任打了个电话,当然不敢提及有人举报自己的事,小心翼翼地向首长问好,别的屁也不敢放一个。韩副主任倒是很客气,不紧不慢地跟他聊了几句,还问了问家庭和孩子的情况。可是魏文建心里更虚,韩副主任越是避开实质问题,他就越是意识到实质问题的严重。土豪劣绅马程度不识相,居然在这个时候还来添乱,让魏文建凭空生出三丈燥气。他当时就一口堵住了马程度的嘴,“你狗日的有几个表妹?从我手里送到军校的就有三个,你老实说,你收了人家多少贿赂?”

马程度嬉皮笑脸地说:“那三个都是假的,一个是我们县委书记的女儿,一个是地区城建局长的外甥女,还有一个,嘿嘿,是我的……嘿嘿,也算是小姨子。我没有收人家的一分钱。你狗日的拿了我十几万,就到此为止啦?我操,你也太黑啦!”

这话就有点要挟的意思了。魏文建痛心疾首,终于明白了自己已经陷得很深了。他是拿了他十几万,最初也是战战兢兢的,这十几万他没有独吞,除了一部分交到了处里的小金库,上上下下他也得打点。可是现在问题来了,他能把那些人都卖出来吗?魏文建说,“马程度啊马程度,你算是把我拖进泥沼了,我老魏一世英名,可能就要栽在你的手里了。我跟你讲,我的材料已经到了韩副主任的手里了,也就差不多是到了包老爷的手里了,我可能是在劫难逃了。”

马程度仍然执迷不悟,瞪着一双肥厚的眼皮,稀里糊涂地看着魏文建说:“有这么严重吗?大不了我再帮你烧几炷高香,给他老人家这个数怎么样?他是将军,咱不能把价开得太低了。”

马程度翻腕比画了一下:“十个?”

魏文建苦苦一笑:“找死啊,那才叫加速灭亡呢!你他妈的以为你那几个臭钱就能通天啊?韩副主任是什么人?撼山易,撼韩陌阡难啊!也就是我老魏一时糊涂才上了你的贼船,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突然接到一个来路不明的通知,魏文建当然要犯嘀咕,路上他曾经跟马程度探讨过,说:“我看这事有点蹊跷,祝教员去世,满打满算也才十八年,怎么搞出了二十周年祭日呢?”

马程度则拿出学问派头大大咧咧地说,“嗨,连这个都不知道?阴寿比阳寿大,算周年前后要各加一年。”

魏文建对马程度的话半信半疑,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甚至怀疑这是韩副主任在散伙十八年之后安排的又一课。这样的话,可能会有三种结果,一是韩副主任给诸位同学敲敲警钟,不要被商品经济的大潮冲昏了头脑,及时悬崖勒马——谢天谢地,要真是这样也许就好了。二是韩副主任把他抖落出来,以他为反面教材,进行现场直观教育,念他已经幡然悔悟,给他一个退赔改过的机会,从轻发落——这也是手下留情了。三呢,韩副主任会不会选择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种场合,当场宣布对他的处置,达到敲山震虎的可能?这种情况可能性不是很大,也不是完全没有。只要看看韩副主任身边有没有带来纪检和保卫部门的人,那就一目了然了。三魏文建一路气喘吁吁,奔到祝敬亚的墓前还惊魂甫定,待谭文韬和常双群、阚珍奇等人迎过来跟他握手的时候,他的两眼还不时往山下巡睃。韩副主任还没有上来,远远望去,魏文建的心绪稍微稳当了一些——韩副主任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兵。谭文韬问常双群:“那姑娘是谁?”

常双群眯着一双看不见色彩的眼睛,认真瞅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旁边蔡德罕说:“是韩小瑜。”

再往山下看,又上来三个女同志,原来是丛坤茗和楚兰,一边一个搀着柳潋上来了。蔡德罕介绍说,不仅是原七中队学员接到了通知,许多与七中队有关联的保障人员也接到了通知。丛坤茗和楚兰是昨天到的,前者还有一个任务,是来接柳潋到W市治疗腿伤的,这位已经声名遐尔的著名骨科教授,近几年来致力于一个课题,就是要把柳潋摔碎的膝盖恢复到原位。楚兰现在是某基地宣传处的副处长,此行也有专门陪同丛坤茗和柳潋的意思。半山腰上的韩副主任也看见了几位女同志,便停下步子,等待她们。这时候,马程度像坦克一样轰轰烈烈地开了上来,见面就是拥抱,抱住谭文韬说:“啊,谭老一啊,当师长啦!这些年,也不给兄弟写个信打个招呼。知道你当师长的消息,我在某某市白天鹅酒家请了一桌客,在你缺席的情况下还为你大大地庆祝了一下,不信你可以问老魏。”

魏文建咬牙切齿地说:“别把你跟我扯在一起。”

常双群轻轻地拉了一下魏文建的胳膊,往旁边闪了一下,问道:“老魏,我看你神色不对,是不是不舒服啊?”

魏文建差点儿就落泪了,捏住常双群的胳膊说:“老常,我可能要犯事。也许,今天就……”话到此处,戛然打住。“哪方面的事?”

魏文建苦笑着说:“这年头,别的事还叫事吗?”

常双群不再问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老魏,我给你一句忠告,争取个主动吧。”

魏文建长叹一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哦!我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愧见故人啊。”

正说话间,韩副主任等人上来了,大家都缄默不语。突然传来一声威严的口令:“原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第七中队学员注意,立——正!”

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这个口令上。男的、女的、大的、小的、激动的、悲哀的、穿军装的、西装革履的、大腹便便的、依然精瘦的、心地坦然的、忐忑不安的,眼睛里的渣滓都在这短暂的瞬间被口令声滤去了,只剩下服从和尊敬。原地立正。发号施令的是大校师长谭文韬。谭文韬双手抱拳,跑步,至韩陌阡约十五公尺处,立定,放臂,再抬臂敬礼——“副主任同志,原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第七中队,应到六十三名,实到二十八名,请您指示。原第七中队第一区队学员区队长谭文韬。”

韩陌阡抬起右臂,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稍息。”

待谭文韬下达了“稍息”的口令之后,韩陌阡走到了人群当中,笑笑说:“大家都不要这么严肃,我们今天来看望我们敬重的祝敬亚教员,也是一次重逢,真是难得一见啊。”

然后大家就放松了,前七中队学员们又纷纷上来单独向韩副主任敬礼,握手,互致问候。轮到魏文建的时候,魏文建的嘴巴动了动,只说了个“韩副主任……”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韩陌阡笑了笑,把手伸给魏文建,让他在那上面简单地握了一下,又迅速抽出来递给了凌云河。凌云河敬了个礼说:“韩副主任,我们这要算是黄埔七期了吧?”

韩陌阡说:“看这态势,是有黄埔的架势啊。不过有人告你凌参谋长的状呢,是不是有点单纯的军事观点啊?当团长的时候跟政委各拉各的车,各跑各的道啊。”

凌云河说:“您老人家一个电话打去了,我给人家检讨了。主要责任是在我这里。其实说起来也都是工作矛盾,个人品质都是好的。”

韩陌阡点点头说:“我都知道了,我感到你比在七中队的时候听话了。”

接见蔡德罕的时候,韩副主任说:“等一下,我来宣布一项命令——兹任命,原炮兵某某独立师养鸡场正班级厂长蔡德罕为国营某某某某工厂副处级副厂长。”

大家都有些发呆,不知是真是假,但是从蔡德罕脸上的表情大家就看出来了,不是假的。这小子早就知道了,深藏不露呢。蔡德罕只是憨笑,笑得眼泪丝丝的。韩副主任愉快地解释说,“这个命令不是我下的,是某某某某委员会组织部下的。蔡德罕已经通过了计算机M—PC级考试,并且被某某工艺厂录用为副厂长了,下个礼拜就要报到了。蔡副厂长,祝贺啊。”

蔡德罕说:“这不都是首长给我忙来的嘛。”

韩陌阡环顾四周,问:“今天这个活动是谁发起的?给我们下个通知,也不说组织人是谁,把气氛还造得很神秘。”

大家面面相觑,原先认为最大的可能就是韩副主任,可韩副主任也蒙在鼓里,看来确实有点神秘了。魏文建的心里却扑通一声落下了第一块石头——原来是这样,种种猜测都不成立了,暗笑自己是庸人自扰,真是做贼心虚了。只要过了今天这一关,他的补救措施很快就会见效,那时候就一切摆平了。四直到韩副主任露面了,大家才发现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不知道这次活动的组织者是谁,算一算时间,今天也不是祝教员的忌日,不知道是谁做了文章。趁其他人同韩副主任交谈之际,谭文韬和凌云河、常双群站在一边分析,凌云河说:“估计还是韩副主任搞的,可能老人家又有什么课题了,要给我们再上一堂政治课。”

常双群也认为这个可能性比较大。谭文韬想了想说:“我看不像,韩副主任要是有什么想法,他会给我们打电话的,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地把我们都弄来。我分析是蔡德罕玩的名堂,第一,他有作案动机。这老兄已经被录用为工艺厂的副厂长了,近日就要离开这里,临别之际,把我们招呼到一起聚一聚,缅怀同学友谊,交流感情。第二,他有作案条件。这些年来,这老兄闲得发痒,把我们每个人十几年的行动路线都琢磨得了若指掌,只有他有可能全面覆盖通知。第三,他有作案时间,不像你我屁股后面有千军万马,他除了指挥几百只鸡,就只能指挥柳潋和他儿子了,这回他差不多调度了半个师的团以上干部。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是他一直都在窥探我们的演习进程,选择在演习结束而部队尚在修整的时机,使我们这些穿军装的脱身成为可能。不信你们把蔡德罕叫来审讯一下,由不得他不从实招来。”

凌云河便把蔡德罕叫了过来,谭文韬把上述推理复述一遍,蔡德罕笑了,说,“谭师长火眼金睛,这次活动就是我发起的。”

凌云河一听就火了,“你老蔡胆子也太大了,一下子指挥了半个中队党政军几十号中高级干部,连个名字都不暴露。”

蔡德罕说:“人微言轻,我要是以蔡德罕的名义下通知,你们能听我的吗?我不落名字,让你们谁也猜不透,还以为是萧副司令和韩副主任通知的,你凌参谋长敢不来?这就叫兵不厌诈。再说,这里再过两个月就交给地方办水泥厂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就那么狼心狗肺,就不该来看看祝教员?”

常双群说:“该来是该来,可你也得说到明处,省得让我们大家疑神疑鬼的。”

凌云河说:“更可耻的是还让我们自备干粮。你都当副厂长了,就不能请我们吃一顿?”

阚珍奇说:“自备干粮这一条来得绝,是韩副主任的风格。就凭这一条,我们还真的以为是韩副主任组织的。”

蔡德罕说:“让你们自备干粮,那是打迷魂阵,就是要让你们把视线往韩副主任那里集中。我是拉大旗作虎皮。”

谭文韬说:“尤其严重的是,还明目张胆地进入演习战区的局域网,搞密电码,扰乱指挥程序,简直有破坏军事行动的嫌疑。”

蔡德罕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地说:“这说明贵军的抗干扰能力还是有问题啊,很脆弱啊,连咱山野百姓都能钻空子。我就是要提醒各位首长——你们那个高科技,还差得远。只要有谁敢表态不追究我的责任,十分钟内,我就能让你们的指挥系统陷入瘫痪。你们信不信?各位首长,任重道远啊。”

凌云河说:“你老蔡别坐井观天。玩计算机这玩意儿,人对人个顶个,老子不怕你。”

又说:“我没有备干粮。你老蔡不管我一顿饭,我抄你的家。”

蔡德罕叫道:“我能不管你们的饭吗?昨天晚上,三个女同志炖了五只鸡——听清楚了,是我自己养的,等下请你们吃鸡汤面条。”

凌云河义愤填膺地说:“有你这么组织活动的吗?都什么年代了,还请吃鸡汤面条,也亏得你能做得出来。简直农民作风。我拒绝接受。”

蔡德罕说:“那好,我每人发你半只鳖,三个人一瓶茅台怎么样?”

凌云河仔细地盯着蔡德罕看,总觉得那张养鸡的脸上形迹可疑,有些不怀好意的意思,说:“你这个地头蛇还有这么大的气魄?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你能给每个人发半只鳖。”

蔡德罕说:“你凌参谋长也太小看人了,本养鸡场大小也是一个企业嘛,给你发半只鳖也不是多大个事。不过……”凌云河把大巴掌一挥,说:“看看,还有不过。不过个屁,你敢发,我就敢吃。”

蔡德罕说:“不过,你得请示韩副主任。你敢请示,我就敢发。”

凌云河一拳擂在蔡德罕的肩膀上:“你这家伙,还是送个空头人情。我要是敢请示韩副主任,还差你那半只鳖?算㞗了,我也不吃你的鸡汤面条了,老子的队伍任务解除了,就在黄龙岗安营扎寨,饿一顿算㞗了,等会儿老子回去吃小灶去。”

常双群在一边说:“老凌你也别摆谱了,关于吃饭的问题,等会儿再说。既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活动怎么搞,还是要向韩副主任请示。”

然后就推选谭文韬去请示。谭文韬不仅向韩副主任请示了活动的问题,还揭发了此次活动是蔡德罕擅自组织的。韩陌阡沉吟着说,“蔡德罕办得没错,你们是该来一趟。看祝教员是一个方面,看看母校也是有政治意义的。选择在演习结束之后,时机也把握得好。不然,地方的同志还好办一些,我们这些带兵的,哪里能聚这么齐啊?应该表扬蔡德罕。”

谭文韬说:“这些年来,我们又何尝忘记过N-017?我后来上过炮兵指挥学院,上过陆军指挥学院,还到国防大学进修过,可是不管是在哪里学习,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匆匆过客,作为一个军人,我就认定咱们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是咱们的母校,这是我们军事生涯的启蒙地。到这里来,我们都是真诚的。”

旁边的阚珍奇和栗智高等人也都说,确实是这样,这些年,有的同志回来过,有的没有回来过,但是,在W军区教导大队受到的教育是终生难忘的。马程度在一旁嘟囔说:“老蔡组织得也太严密了。提前讲一声啊,我还可以拉一点赞助。”

韩陌阡很注意地看了看马程度,并且认真地打量了马程度的鼻子。但是没说话。韩陌阡才转过脸去,马程度的腿上就挨了一脚,是凌云河踢的。凌云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找不自在是不是?”

谭文韬说:“既然是以祭奠祝教员为由,也得有个程序吧,请韩副主任指示。”

韩副主任说:“我们就是来看看老同志,就不要搞什么仪式了。蔡德罕呢?过来。你今天既然把大家都指挥来了,你就接着指挥吧。”

蔡德罕说:“很简单,我早就想好了。今天来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当官的,你们当官了,那里面有祝教员的一份心血,大都还记得祝教员的四十五度人格论吧?我提议,咱们都在祝教员的墓前表表心迹,讲讲各人的为官之道。”

众人顿时严肃起来了,都不吭声。所谓四十五度人格论,是祝敬亚的独创,他把火炮仰角密位换算成角度,四十五度对应的表尺为最大射程数据,从而得出德才兼备的最佳比例,同韩陌阡的四个象限划分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有魏文建心里又是一惊,暗骂蔡德罕没事找事。这老兄怕是养鸡养出了一肚皮牢骚,这回是要拿全体官员开涮了。韩副主任想了想说,欣然赞许:“也好,蔡德罕主意不错,这个方式有新意,别具一格。对于我们大家来说,祝教员不仅是教育了我们做学问,更重要的是教我们怎样做人,祝教员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一身正气。我看就按蔡德罕说的,在场的每个人——也包括本人,都在祝教员的墓前默哀,自己把自己这几年做人做官的品行操守状况向祝教员做个汇报,自己衡量一下自己是多少度。可以说出来让别人旁听,也可以在心里说。不过——”韩陌阡说到这里,举目四望,目光从原七中队学员的脸上一一扫过,时间把握得十分精确,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三秒钟左右。尽管如此,但还是有个别人感到了韩副主任的目光落在各人的脸上力度不同。韩陌阡接着说:“不过有一条,嘴上说出来也好,在心里说也好,但要说实话,你们的教员,活的死的这里都有,说假话——天理不容!”

魏文建的心里倏然一震,韩副主任后一句话说得很重,他甚至从这句话里琢磨出了暗藏的机锋。落下的石头又提到了嗓子眼上——且慢,大意不得,看这态势,还是有点像韩副主任布置的陷阱,蔡德罕很有可能只是一个马前卒,配合韩副主任演双簧呢。然后就开始。按照原来的编制序列,由谭文韬第一个登场。谭文韬缓步走到祝教员的墓前,鞠了三个躬,表白如下:谭文韬,原七中队一区队学员区队长,现任某某某集团军某师师长。反省十几年来的工作生活情况,铭记教员教诲,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身先士卒,带领部队数次完成任务,个人屡次受奖,上不愧党,下不愧兵。十几年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不义之财,没有接受过部属的礼物,没有搞过拉帮结派的小动作,没有走过跑官要官的旁门左道。一身正气时刻不忘,一尘不染没有做到。吃吃喝喝有过一些。五年前担任团长时,搞生产经营,所领导的团队为了争取一个有偿施工项目,给地方一名领导送了三千元现金,我没有制止。当年团领导分发奖金,为了照顾大家情绪,作为团党委书记,我没有坚持原则,并接受了八千元奖金,此款在我卸任之前捐给了本团幼儿园。自认德才相当,高度都有欠缺,有待提高。谭文韬的表白是嘴里说出来的,声音不低,众人都听到了。凌云河依法效仿,表白如下:凌云河,原七中队学员一班班长,现任某某某集团军某某师参谋长。离开云冠山十几年,教员教导没齿不忘。敬业爱兵,尽心竭力。先后在连、营、团担任军事主官,时刻准备打仗,悉心钻研军事学术,曾有四篇学术著作获全军学术奖和军区学术研究奖。个人品质问心无愧,以一身正气感染部队,灯红酒绿一概不沾,请客送礼从来杜绝,非分之财一分没有,歪风邪气能顶就顶。没有顶住的只有一次,三年前本团有两名新兵是后门兵,一个有精神病,一个耳朵聋,企图赖在部队养老。是军里某打了招呼,我不敢抗上。此事后来被韩陌阡副主任知道了,韩副主任到我团蹲点,严令我三个昼夜组织紧急集合,后来这两个兵自己要求退役了。军政关系是我的薄弱环节,按照韩副主任的指示,我每个月向他递交一份军政主官团结状况报告。其他缺点常犯常改。自信德才兼备,德大于才。然后是常双群。常双群走到祝教员的墓前,已是泪流满面了——祝教员,我来看您了。您是为了我才离开的,您最后还留下遗嘱,希望我能够留在部队,可我还是违背了您的愿望,我不能为部队留下一双不合格的眼睛啊。我在地方,从一名工人当起,牢记您的教诲,老老实实做人,兢兢业业工作,当工人我不惜力气,当干部我扑得下身子。教员,只有您能够看得见,我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啊。我当副县长的时候,分管过城建,我没有接受过一分钱贿赂。可是我还是对不起您,我接受过一个亲戚的礼物,他是我们地区的人事局副局长。我今天穿的这身西服就是他送给我的,烟酒我也收了他的,可是我从来不给他办事。他送东西给我是因为感恩,我给他重病的女儿介绍了一个医生,救了孩子的一条命。教员,请您原谅我,我是接受了一点礼物,可是我一点不接受也不行啊,我的工资表上只有六百四十元,仅靠这点工资,养家糊口都成问题。出差在外,我不准公款吃喝,又不接受别人的邀请,到饭店吃饭,本县一个卖酒的老板都上雅座,我这个县长只能吃大排档。教员,您看看我这双皮鞋吧,我足足穿了它九年啊。教员,我对不起您,我不该图那个虚荣,以后,我还要继续以穷为荣,人民政府的一个县长穷一点不要紧,不是因为他没有本事,只能说明他一身正气廉洁奉公。教员,今天,您又提醒了我……常双群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索性伏倒在地,放声大哭。韩陌阡向身边的凌云河递了个眼色,凌云河赶紧上去把常双群拉了下来。接下来就是马程度了。马程度是认真讲迷信的,面对祝教员的坟茔,既不敢讲假话,又不敢把真话说出来给大家听,独自一人立在祝敬亚的墓前,嘴里叽叽咕咕念念有词,不知是悲是愧,也是热泪纵横。然后依次是阚珍奇、栗智高、单槐树和魏文建。魏文建往祝教员的坟前站定,眼神就有一些缥缈了,似乎进入了一个恐怖的境界,只说了一句“祝教员……”又冷不丁地打住,觉得脑后突然窜出一股冷风,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悸,转脸向人群望去,竟然发现遇到的都是冷眼,心里更慌,赶紧回过头来,欲哭无泪,欲语不敢,一个念头没把住,没防着就喊出了声——“教员,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我有罪啊……教员,我混账啊,我糊涂啊……”一边哭喊还一边拿头往地上乱撞。这一连串的喊声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喊得众人毛骨悚然。除了几个知情的人,其他人全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就连韩副主任也愣住了,大睁着双眼看着魏文建,推了谭文韬和凌云河一把,“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把他架起来。”

倒是魏文建自己把主意拿住了,在祝教员的墓前喊了几嗓子,控制不住,突然起身,挣脱了谭文韬和凌云河,跌跌撞撞地扑向韩陌阡,跪倒在地,仍然是鬼哭狼嚎地喊——“韩副主任,我错了,我有罪,我坦白,我全交代啦,韩副主任,你听我说啊,我一时糊涂啊,我上了贼船啊,我没有正气啊,我正不压邪啊……”韩副主任往后退了两步,喝道:“魏文建你给我站起来,有话站起来说。”

“我有罪啊,我坦白,我全交代,我全退赔,我……”韩副主任似乎是明白了,不再发愣,久久地注视着魏文建,又抬起头来,仰天长叹:“好啊,又是一个非战斗减员。没想到啊没想到,金钱啦,你真是万恶之首吗?你害了多少人啊,你又害了我军一个优秀的军官。”

人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韩副主任的眼睛里一片迷蒙一片潮湿。韩副主任无语地看天,看云,看远处移动的羊群,看田野里起伏着的金色的麦浪。韩副主任最后说:“起来吧,有错也好,有罪也罢,今天就不要在这里说了,有两个地方你可以说得清楚,一个是纪委,一个是军事法庭。”

五谁也没有想到,这次祭奠活动会出现这么个插曲。韩陌阡问丛坤茗,要不要给魏文建打一针镇静剂,丛坤茗说,他这是过于紧张所致,有安定的话,可以给他服一片,没有,问题也不大。韩陌阡又问,精神方面会不会出问题?丛坤茗说,这就要看他的心理负担有多大了,暂时还不好说。不过以眼前的状况看,还没有失常,工作得体的话,可以平静下来。韩陌阡便交代谭文韬、凌云河和常双群把魏文建架到一边休息,然后他自己走到了祝敬亚的墓前——“首先,我受原W军区顾问组组长萧天英同志的委托,他因事不能前来,我代表他向原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教员祝敬亚同志致敬。”

说完,三鞠躬。礼毕,韩陌阡站直了身体,两眼平视祝敬亚墓前的碑顶,接着说——韩陌阡,中**员,现年五十三岁,现任J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军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副书记。我以一个老党员、老同志的身份,来看望我的良师益友祝敬亚同志。此心可鉴:一、不贪财,二、不怕死,三、不违纪,四、不犯法,五、不诿过,六、不妥协,七、不姑息养奸,八、不拉帮结派,九、不见风使舵,十、不以权谋私。再叫过来韩小瑜:“孩子,从今天开始,你恢复你的本名,还是叫祝小瑜。跟你爸爸说几句话吧。”

“爸爸,我是小瑜。在韩陌阡叔叔和林丰阿姨的抚育下,我已经长大成人了,现在是陆军第某某医院军医,中**员,中尉军衔。我将永远牢记韩陌阡叔叔的教诲,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正派的人,做一个勇敢无畏无私奉献的军人。您老人家九泉之下可以含笑瞑目了。”

祝小瑜下来,是蔡德罕——教员,十八年了,每年清明,就是我和您在一起。我在您面前哭过,说过,还唱过。那些年,我的心乱啊。我努力了,可是最后还是被淘汰下来了,我就差一个小数点啊,命运就这样无情,把我拉下了这么大的距离。可是,有一天我终于想通了,只有落后的人,没有落后的事业。我没有能够当上军官,但我并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优秀的炮兵。就是养鸡,我也要把他养出七中队的水平。教员,再过几天,我也要离开您了,韩副主任向工厂有关部门推荐了我,我已经在考核中取胜,被正式录用为工艺厂的副厂长,很快就要报到了。这块地方,也已经彻底移交给地方了。不过,教员您放心,工艺厂就在咱们别茨山区,每到清明,我和柳潋还会来看您的。…………一场没有既定组织程序的祭奠活动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下去。直到将一颗沉痛和怀念的心平静下来了,凌云河才悄悄地向一直在一旁缄默的丛坤茗走了过去。十几年过去了,韶华易逝,风采不减,丛坤茗还是那样清秀,静静地站在一旁,仪态端庄,明媚的眸子依然清澈,只是多了几分学者的成熟。二人无语地对视一眼,凌云河低声说:“我感觉过去好像就是昨天。”

丛坤茗淡淡一笑,“凌参谋长,你还是那样踌躇满志。我为你高兴。”

凌云河说:“我有几次到W市去,每次都想去看你,每次又都……”丛坤茗说:“我们在这里重逢,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可是,我……”“还是那样多情?”

“情有独钟,不堪回首啊。”

“有情人不成眷属,有时候便是对情的可靠珍藏。我感谢你对我的那份真情,永远。”

“永远。永远。”

在另外一个方向上,谭文韬和楚兰也在说悄悄话。不过,他们不像凌云河和丛坤茗那样缠绵。楚兰一身军装在身,佩中校军衔,人近中年,有些发胖,好在有军装笼罩,倒是不显臃肿。圆脸上几乎看不见皱纹,明眸皓齿依旧灿烂,却也多了几分领导干部的豁达和机智。“楚副处长,这些年我一直在注意你,我是你的忠实读者呢。”

楚兰启齿一笑:“舞文弄墨,你还算是我的半个先生呢。我们这些人不像你们志存高远,只是想做点事而已。怎么样,夫人和孩子还好吧?”

“好。我跟家属说起过你,有一次我拿着你的文章告诉她,这就是我在N-017的恋人,倘若她再软弱一点,就被我俘虏了,今天孩子他妈就不是你了。”

楚兰来了兴趣,笑问:“夫人什么反应?”

“夫人说:我都替你后悔。要是你们成了,现在就该她痛苦了,该她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了。”

楚兰抿嘴一笑:“看来你不是个好丈夫,跟我的那位相比,差远了。不过有一点得说清楚,怎么是我再软弱一点才会被你俘虏呢?我哪里会有那么坚强呢?倘若你发起攻势,我不可能坚强抵抗的。那时候明明是你不主动嘛,一点意思都看不出来,完全是同志关系啊。”

谭文韬说:“我确实有那个意思,不过是被临时性的含蓄掩盖了。这一含蓄,美好的爱情就失之交臂了,就造成了只能在这里徒发感慨的局面。”

楚兰说:“别在这里假抒情了。我知道你有那个意思,不过,那个意思跟你的远大前程相比,只是个很小很小的意思,你当然前怕狼后怕虎了。是不是这样啊谭师长?”

谭文韬说:“这话多少有点儿冤枉我。其实有时候我是很动感情的。”

“那是自然,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可是,有些人为情而情,蜡炬成灰泪始干,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有些人却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止乎于理智,止乎于鲲鹏之志。因而,这样的人能当团长师长,还有可能当将军。”

谭文韬笑笑:“楚副处长身在官场,看问题总是带着官气,这是我没想到的。不过,我不禁要问:彼此心照不宣,我没有把话挑明,自然表现不好,可是你楚兰就没有责任?我看你那时候也是一副麻木不仁的表现嘛。我们不禁还要问,重新开始,你敢吗?”

楚兰愣了一下,立即反唇相讥:“谭师长搞激将法啊?谈情说爱不是用兵打仗,你这一套唬不住我。不是不敢,是不想。你以为你是风头正健的师长我就会好高骛远?不,我还是要跟我们那位兢兢业业的好丈夫过日子。”

谭文韬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无奈,看来我也只能在心里重温旧梦了。咱们海角天涯,各自好自为之,还是把儿女情长掐断,为革命好好工作吧。”

六活动全部结束,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虽然通知上有自备干粮一条,但多数人没把这条注意事项认真对待,只有常双群心眼儿实诚,背了一挎包方便面和两瓶矿泉水。到了日头偏西,众人无不饥肠辘辘,常县长恭恭敬敬把他的那点“干粮”捧到韩副主任面前。韩副主任笑道:“我怎么能独自享用呢?岂不闻古人云,夫为将之道,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军火未燃,将不言寒;军幕未施,将不言困?今天我可是真要表现一下了。”

众学员都笑了,说韩副主任这一表现不要紧,我们大家都得跟着饿肚皮。然后就谈到了温饱问题。韩副主任说,“既然大家多年一聚,机会也是难得,自备干粮精神可嘉,但落实起来有一定的困难。我就没带干粮。谭师长你们研究一下,可以会个餐。”

谭文韬请示道:“让不让喝酒?”

韩陌阡说:“不喝酒还叫会餐吗?我还没有廉洁到连酒都不敢喝的境界,尤其是自己掏钱喝酒。”

谭文韬得令,胆子就大了,胸有成竹地说:“我有三策。上策是全部人马立即上车,拉到汝定城,包上几桌,大家认真地聚聚,饭钱分摊,集资结账。中策是拉到我的师部,就在距此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演习已经结束了,部队正在修整。这里人上车,那里我给我的政委和管理科长打电话——需要说明的是,不是公款吃喝,我个人结账。当然,野战条件下,也不可能搞得太好。下策是,就地野炊,大伙儿凑钱,派人到附近小集镇买点菜回来,在我们七中队原先的伙房里打火造饭。”

韩陌阡笑了笑,问大家:“你们说说意见。”

别人还没有开腔,马程度就跳起来了,说:“搞这么复杂干什么?太可笑了。下山下山,全部都到汝定‘新世纪’大酒店,我请客,人均标准三百,万把块钱还不是个小意思?”

马程度原以为他的慷慨之举会得到众口一词的赞同,岂料他叫唤完了,没有一个人响应,更奇怪的是,每个人都是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很冷漠,就像看一条三条腿的驴子那样看着他。韩副主任最后拍板:“我看就选择——下策吧。”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这么定了。当天中午和晚上的饭连成一顿,就在原七中队的伙房进行,以蔡德罕准备的五只鸡为基础,由蔡德罕和谭文韬统筹安排,基本上是野战野炊。韩陌阡凌云河和阚珍奇说:“老规矩,是人有份,每人出资三十元,你们几个把校官服脱了,到街上去买菜。”

买菜的差使由凌云河和常双群积极承包了。常双群说:“我是个地方干部,买菜有经验。”

韩陌阡问:“以每人二两计算,需要多少酒?”

马程度连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六斤六两。”

韩陌阡数了数人头,二十八个学员,加上原保障人员三个女同志,再加上他本人和祝小瑜,一共是三十三个人,果然是六斤六两。韩陌阡说:“那就买十瓶酒回来。”

又说:“我是个少将,又是你们的教员,工资比你们高,应该多掏腰包,我再拿出一百元,给女同志和孩子们买点饮料,有人反对没有?”

没有人反对,大家起哄说,别说韩副主任多拿一百元,就是多拿一千元,我们也没有意见。韩陌阡笑笑说:“敲诈我啊,一千元对我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

常双群果然会办事,不仅把菜买得很科学,还买回来一次性塑膜碗筷和水杯。主厨是蔡德罕和谭文韬,谭文韬又吆喝魏文建帮厨。谭文韬一直比较注意观察魏文建的表情,经过大家安慰,魏文建基本上已经恢复了常态。这才闹明白,他的问题还没有捅到韩副主任那里去,虽然后悔失态暴露了底细,但是转念一想,毕竟是纸里包不住火,今天这么一闹,也算是主动坦白了,反倒有如释重负的解脱感。至于组织上最后会怎么处理,韩副主任说了,国法难逃,军纪难逃,谁也不可能姑息养奸。魏文建自己盘算了一下,不义之财得了,但是没有花掉,已经留了后路,全部交出来,还可以在交赃上做点文章,再加上个主动交代,没准可以落个处分,最多也就是留党察看吧?帮厨的过程中,魏文建把自己的纰漏悄悄地告诉了谭文韬,想看看谭文韬的估计。谭文韬没有正面答复,但是谭文韬心里清楚,魏文建的问题,撤职是跑不脱的,扒掉军装的可能性比较大,判刑的可能性都有。这话现在当然不能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也负不了责任。马程度仍然执迷不悟,认为反正自己已经是老百姓了,虽然魏文建的问题与自己有一定的关系,但这不是直接经济犯罪。而且韩副主任也说了,说地方腐败比较严重,你马程度的事我管不着。韩副主任只是提醒他,你曾经是炮兵一兵,是七中队学员一员,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果不及时悬崖勒马,早晚是要头破血流的。大家继续挨饿,挨饿的过程中聚成若干个小组聊天。正式开饭时,已经日落西山了。端起酒杯之后,韩副主任发言了。韩副主任说:“今天这个活动组织得好。出乎意料地好。第一杯酒,敬祝敬亚同志。”

说完,将杯中酒泼在地上。魏文建心里咯噔一声又跳开了。韩副主任说:“今天这个机会难得。大家再忍忍肚皮,借这个机会,我还要讲几句话。讲什么呢?就从今天的活动讲起吧。这个活动,差不多也就是自发的,但是,这个活动组织得好,组织得及时,既有纪念意义,又有现实意义。早在十几年前,你们中间曾经有人问过我,说老韩你老是喊战争战争的,我们怎么没有看见战争的影子啊?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凌云河接上说:“韩副主任当时就说,战争正在进行。”

韩陌阡说:“对了,就是这句话。那时候主要是针对军事意义而言。现在,我还要说这句话——战争正在进行。今天中午你们都看见了,在祝敬亚同志的墓前,有人敢说话,有人不敢说话,有人说话面不改色心不跳,有人说话腿肚子发抖,还有人痛哭流涕。”

话到此处,停顿了一下,韩陌阡向人群扫了一眼,大家屏住呼吸,心里却是五味杂陈。韩陌阡停了约两秒钟,这才接着说了下去,“抖什么抖?哭什么哭?老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要你心里有鬼,鬼就无时无刻不跟在你身后。我以你们教员的名义,还是要给你们敲警钟,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样,要把自己把持住,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我且问你,你赤条条而来,还将赤条条而去,你吃的是军粮,穿的是军装,住的是营房,睡的是板床,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不义之财除了买上满腔惊惶,它别的什么也买不到。记得当年你们在这里就学的时候,我们这些当教员的就反复向你们灌输正气二字,反复强调同甘共苦,反复提倡清廉。为什么?就是为了预防为官不正。一个军官,不能吃苦在先,享受在后,那怎么得了,那能打胜仗吗?我再一次在这里强调清贫,军官必须清贫。军官必须甘于清贫。军官必须学会清贫。谁做不到这一点,我劝你尽早拔腿走人。我说这话,闻者足戒,过者当心。倘若有人铁皮脑袋,有朝一日撞到我韩某人的枪口,休怪我不念师生之谊!”

将军一言既出,众校官莫不为之心惊。韩陌阡却不动声色,端起酒杯说:“我们大家都是问心无愧的人,是不是啊?为问心无愧而干杯!”

无论是真问心无愧还是假问心无愧,在座的都纷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七酒至酣处,门外传来沙沙车声,蔡德罕一头蹿出门去,不到十秒钟,又一头蹿了回来,不知是激动还是惊奇,声调都变样了,大声通报:“萧副司令来了。”

顷刻,就有一个上校军官在门口晃了一下,身子一闪,萧天英巍峨的身躯便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内。全体起立。人群闪出一条道来,韩陌阡快步迎了上去,“首长,您不是不来了吗?”

萧天英哈哈大笑,说:“我吃后悔药了。给你打完电话我就坐不住了。有多大个事?我这个年纪还能有多大个事?为什么就不能来?来,拿酒来!”

随着萧天英的出现,蔡德罕的养鸡场顿时大大提高了身价。原七中队的饭堂再一次亮堂起来。萧天英端起杯子,看了看说:“这东西怎么行?软巴拉塌的,碰起来连个响声都听不见。你陌阡就是这个风格,外柔内刚。我要的是内刚外也刚。给我拿碗来。”

蔡德罕屁儿颠颠地赶紧送过去一只陶瓷大海碗。萧天英说:“我说过的,等你们毕业了,我再来陪你们喝一次酒,可是后来情况起了变化,没来成。这一课今天补上。”

然后又招呼陪同前来的省军区的首长:“老严,知道我中午为什么不喝酒了吗?我要给这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们打气啊。介绍一下,这些人当年都是我们W军区高档的炮兵尖子,你看,十八年过去了,都是师长旅长的干活了。啊,在部队的,顶不济的听说也当了副团长了,到地方的还有书记县长。”

肖天英说着,眼光落在常双群的身上,常双群胸脯一挺敬了一个礼。肖天英接着说:“常双群是个好官,我去地方参加人大会议,从报纸上看见你了,我跟别的代表狠狠地吹了一通,我说这既是我的兵,又是我的学生,我老人家光荣啊……啊,还有,蔡德罕养了十八年鸡,还熬了个副厂长嘛。”

韩陌阡插话说:“行政副处级。他制作的兵器模型有二百多件,被美国、西德、日本、新加坡等地的收藏家看好,十万美金都没有卖,无偿送给某某某博物馆了。”

萧天英把酒杯一举说,“老严你看,这个七中队得了吗?先为常双群和蔡德罕干杯。”

此时柳潋和丛坤茗、楚兰各抱来一摞陶瓷大海碗,碰酒的声音顿时就有金戈铁马的气势了。当然,碗大酒少,不然每个人去给老人家敬一碗,很快就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学员们仍然得把度把握住了。马程度去向萧副司令敬酒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萧天英盯住马程度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准确地说是盯住马程度的鼻尖看了一会儿,居然从那上面发现了异常情况。再加上马程度没穿军装,又肥胖得可疑,情况就更异常了。萧天英抑扬顿挫地说:“哎,这个先生我怎么印象不深啊?先生在哪里发财?”

马程度委屈地说:“首长,我也是七中队的学员啊。现在在地方搞社会主义建设。”

只有韩陌阡知道萧天英为什么关注马程度的鼻子,那上面形迹可疑,出现了“酒糟”的迹象,用医学术语说叫作“多泌性糜螨”。想当年选拔学员的时候,萧天英有个不近情理的规定:牙齿发黄的不要,罗圈腿不要,酒糟鼻子不要……共有十二个“不要”,不过,经过文化、军事、政审、体检等等程序过五关斩六将的考核,最后录取的时候,有些生理上的小毛病,像鼻尖发红的,不在体检规定“不要”之列,被韩陌阡打了埋伏。韩陌阡笑了一下,介绍说,“马程度同学因病提前退学了,现在是个大老板了。腰缠万贯。”

萧天英哦了一声,看了看韩陌阡,说:“好,就跟你这个大老板干一杯。不过你这个老板要记住,你是七中队出去的大老板,可不能搞坑蒙拐骗挖社会主义墙角那一套啊,贪赃枉法是要蹲班房的,罪大恶极是要杀头的。”

萧天英一边说,还一边用手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这边马程度还没有被骇住,那边魏文建却是后背直冒凉气。马程度说,“首长放心,贪赃枉法的事咱不干,咱让别人干,咱只管赚钱。钱赚多了,咱行善积德,造桥修路。”

萧天英不知道马程度的底细,稀里糊涂地表扬说:“很好,像个红色资本家的水平。”

表扬完了又觉得不对头,说:“贪赃枉法的事情你不干是对的,也不能让别人干,拖人下水也是伤天害理,搞不好也是要杀头的。”

马程度连忙说:“那是那是,我说那话是玩笑。”

气氛是理想的气氛,但韩陌阡还是在这一片莺歌燕舞中发现了一道萎缩的目光。趁萧天英和众人气势磅礴豪饮之际,韩陌阡做了个手势,将魏文建招到门外,劈头就是一顿训斥:“怎么回事?怕啦?孬啦?我以你教员的身份告诉你,怕也没用,孬也没用。你给我记住,你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就是你成了罪犯,我们也不会否认你曾经是七中队的重要成员之一。打起精神,给我敬酒去。”

魏文建脸色阴沉地说:“韩副主任,我这心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底气,我是完了。”

韩陌阡出其不意而又低沉有力地喊了一声:“魏文建!”

魏文建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夹紧了两条腿:“到!”

“魏文建!”

韩陌阡又喊了一声。“到!”

魏文建再次回答,更加立正了。“魏文建!”

韩陌阡再喊,音量陡增。魏文建为之一振,一股热血涌上来,大声应答:“到!”

“魏文建我告诉你,杀头之前你是活人,判刑之前你是公民,扒掉军装之前你是军人,摘掉肩章之前你是军官。好汉做事好汉当,军官应该以军官的姿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挺起腰杆,给我去敬酒,不要让老人家看出你心怀鬼胎。一切等待组织处理,重新做人的机会还有。”

魏文建怔怔地看着韩副主任,脸上渐渐地涌现出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照自己的右脸捋了一巴掌,狠狠地说了一句:“韩副主任,那我就一醉方休了。”

说完,抖擞起精神,视死如归地走回伙房,拎起一只大碗,满满地倒了一碗酒。萧天英没有发现魏文建有什么异常表现,当魏文建过来给他敬酒的时候,老革命还摸了摸魏文建的脸,开了个玩笑说:“好啊,还记得当年我是怎么说的吗?”

魏文建心口一热,差点儿眼泪就出来了,“首长,我记得,您说我们两个都是络腮胡子,您说络腮胡子都是好样的。”

肖天英哈哈大笑说:“很好,很好,我们两个都是络腮胡子,扛肩章的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了,你得给我好好干,为我们络腮胡子增添新的光彩。”

魏文建说:“首长,我只能以酒代言了。”

言毕,双手举起大碗,高山流水般地饮了下去。八这顿酒喝出了前所未有的高潮,用萧副司令的话说,酒好菜好人好。做人要做这样的人,喝酒要喝这样的酒。所谓的好酒,不过是别茨山区的特产“别茨古酿”,二十二元一瓶,一瓶的价格大致相当于零点零八瓶五粮液;所谓的好菜,不过是柳潋和蔡德罕谭文韬等人的野战水平,基本上是大锅家常菜;所谓的好人,无非是七中队的人和与七中队有关的人,四桌人马,有两桌是用办公桌和课桌临时拼凑起来的,就差没有蹲在地上进行了。但是事实又确实显示了,这的的确确是一顿酒好菜好人好的别具一格的宴会。萧天英居然没醉,不仅没醉,反而显示出越喝越清醒的态势。大家众星拱月般地围绕老人家纠缠,老人家快乐得像个儿童。老人家的身体确实不像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席间,凌云河说,“我们要向萧副司令学习,不仅要学习萧副司令为无产阶级奋斗的革命精神,还要学习萧副司令的革命本钱。”

萧天英哈哈大笑,说:“好,接受同志们的学习。”

又说,“同志们看看我这副革命的老身板,有什么毛病没有?什么毛病也没有,放屁都比别人高出几个分贝。什么道理?积八十一年人生经验,我现在就可以传授给大家一个健身壮体延年益寿的秘方,叫作‘三正阴阳’。哪三正?正直正经正派。正直则骨正,正经则络正,正派则气正。好好工作,不搞歪门邪道,胸怀坦荡,心无杂念,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起作用。我把话说到前面,你们不要看你们的韩副主任精瘦,这个人是可以活大岁数的人。为什么?因为他正!”

韩陌阡笑笑说:“首长还嫌我不勤奋,又给了一鞭子。我还补充一条,要坚持洗冷水浴。不管首长是勉励还是鞭策,革命的苦酒我还是要把它喝下去的。”

说完,端起大碗,一仰脖子,居然把小半碗烈酒饮了下去。萧天英说,“我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你们大家最终都要退出历史舞台,但是你们现在还没有退出历史舞台,你们还是上午十来点钟的太阳。我跟你们讲,你们最应该敬酒的就是你们的韩副主任。你们听说过没有,W军区的老同志中间有句话,说咱们W军区有一个大马列,有一个小马列。大马列是萧天英,小马列就是韩陌阡。惭愧啊,我这个大马列是半真半假的,最多也就是四六开,你们的韩副主任这是真多于假,我看至少也可以二八开。你们过来,每个人给我敬你们韩副主任一个酒。”

众人纷纷响应,韩陌阡竟然来者不拒,差不多又喝了小半碗。当真是好酒不醉。浩浩荡荡的“宴会”在笑谈之中被推向了尾声。到了最后,萧天英放下酒碗站起来,四下里看了看,说:“好啊,今天这个活动很有意义啊。我这把老骨头幸运啊,跟你们在一起,我也年轻了。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我老人家还没有醉倒啊。各位长官,各位好汉,知道我老人家要干什么吗?”

众学员面面相觑。韩陌阡笑了,说:“上车睡觉,酒后高歌,革命老传统了嘛。”

“知我者,陌阡也。”

萧天英哈哈大笑。韩陌阡请示道:“首长独唱还是全体合唱?”

“百万雄师唱大风。给我唱出气势来。”

“唱什么歌?”

萧天英说:“好菜好酒,好人唱好歌,当然不是唱阿哥阿妹了,给我唱——解放军进行曲。李谷一天天都在唱她最爱的还是北京,我老人家唱了一辈子的歌,最爱唱的还是军歌。唱上三遍,洗心革面。”

韩陌阡回首四顾:“谭师长!”

谭文韬“到”了一声,便站到了韩陌阡的前面。“你指挥。”

众人心照不宣,自然而然地就拢在一起,形成一个半圆的弧度。谭文韬起了个头,歌声顿时炸起——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向前——向前——向——前——向前——向前——向——前——向——前——向——前——全体高歌,意气风发,男声女声,粗犷的激越的,都统一在一个高度上,雄壮的歌声裹挟着辣辣的酒香,从别茨山深处的沟壑里腾空而起,越过横亘千年的朔阳关,飘荡在群星璀璨的夜空,扑向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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