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顽凝神望她,看她抹眼泪之时紧张地手微抬起,片刻又放了下去,认真道:“众生平等,贫僧并不会因此看不起施主,施主无需介怀。”
他那认真诚挚的神情让凝心一时恍惚,做了此生最后悔的一个决定——她将谎言贯穿到底。
“我缠着你说喜欢你,但从来不告诉你我的背景,就是怕你看不起我,我是真心喜欢你。”凝心低着头说话,手捂住眼睛,假意带了哭腔。八壹中文網
镜顽手足无措,抬起手想要拍拍她的背安抚她,那手将停未停,他还是收回去了,有些生硬道:“施主,贫僧从未看不起你,以后也不会看不起你。你别伤心了。”
他摸出块手帕,递在她眼前,凝心一把接过,假意擦眼泪,心中暗笑镜顽真好骗,看着冷淡其实是个软心肠。
她终于抬头,趁机追问:“那我喜欢你,镜顽你喜欢我吗?”
镜顽沉默下来,他正不知如何开口。
凝心已话锋一转,低落道:“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我本就不指望你喜欢我。但是我想见见你,你能不能每天都下山来见见我。”
她十分低落,如水的眸子含着万分期盼盯着他,好似他拒绝她便会立刻哭出来。
“好。”镜顽的手收紧,他摸到那串佛珠,冰凉的手没知觉似地在茫然地摩挲,他最终应了。
凝心瞬间雀跃起来,她有种预感,她这场赌局赢定了。
灯火缥缈,镜顽的神情莫测,他轻声道:“早些回去罢,明日见。”
“那我在城南等你,明日见!”凝心开心地同他告别。
回寺的路上,镜顽不住摩挲佛珠,他想他不应当答应她的,可是他不忍她伤心便下意识答应了。
他回寺之时,云心在房内等他。一灯如豆,云心神情严肃:“镜顽,你一连叁日去了何处?”
“我去见了一位施主。”镜顽没有回避,如实回答了。
“是女施主?”
“是。”
“镜顽糊涂!今日以后不许你再下山!”云心惊讶不已,镜顽可是师父定下的接任主持,从来循规蹈矩,如今居然为了一个女子三番两次私自下山。
镜顽没有回答,倒了杯茶递给云心:“师兄不必为我担心,我心中自有打算。”
“镜顽!”
“早些休息罢,师兄。”镜顽似是累极,不愿再多言。
云心看他油盐不进的模样,实在没法,想着明日安排两个师弟去寺门外守着。
这日午后,镜顽就准备下山,却见寺门的石阶旁守着两位师弟。
他叹了叹气,师兄不可谓不费心,将离之人,又岂是这样就能拦得住的?他知道自己在往不归路踏,但他没法停下。
镜顽转头便绕至后山,后山草木众多,常有僧人来此采摘野菜。镜顽留心过,此处有条陡坡可以直通山下,只是荆棘遍生,难以走近。
他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剑,剑身雪亮,挥剑利落地劈开那疯长的杂乱荆棘,硬生生地用剑开了一条路。
自己疯了。镜顽一边面无表情地挥剑一边想着,荆棘丛被砍断倒至一旁,深绿的汁液汩汩流下。
镜顽持剑挥开那些荆棘,慢慢走下这条陡坡,果不其然到了山下。
凝心今日也用心打扮了,夕岚的百蝶穿花袄裙,戴两支圆环挽梅玉钗,斜簪了支鎏金摇叶步摇,用同色的发带挽了个高髻,傅粉施朱,明艳动人。
镜顽只是一如既往地走到她身旁,仍旧不言不语。
“镜顽,今日我带你去赏花。”凝心可早有准备。
冬日城里百花凋零,但是凝心去专门带镜顽去了城南的金梅林。
寒冬凌冽,那处是一片幽香的黄梅,她带着镜顽往前走,偶有几片坠落的花瓣飘落而下坠在衣裙上,落了满身的花香。
“镜顽,你瞧花真美。同心悦之人赏花,便是美事一桩。”凝心转眼笑着望他,光彩夺目的面孔上是全然的喜悦。
镜顽不语,只是看着那花。凝心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开始说话,甜言蜜语不断,势必想打动他。
镜顽看着那旋然而坠的花,漫无边际地想:花越美越是容易败的,冬日的花是活不过春日的。
这日,凝心费劲口舌也没能让镜顽多说两句话。
已到分别之时,她有些担心地问:“镜顽,明日还能再见面吗?”
镜顽点点头:“自然。”
凝心便笑起来,眼神婉转:“那明日见,我会等你的。”
“嗯。”
这日镜顽在日落之时回了寺内,云心并未发现他擅自下山,暗自松了口气。
一连七日,镜顽都如约下山伴在凝心身侧。凝心费尽心机,带他游湖泛舟,赏花听戏,镜顽依旧沉默寡言。
她有些着急了,还有五日便到约定之日。
这日路上,两人并肩而行,她试图去牵镜顽的手,仍旧被镜顽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依旧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不行,她只得使个苦肉计了。
凝心带他去了一片茂密的竹林,冬日冷冽,唯有这青青翠竹屹立不倒。她用翠绿的竹叶折成竹叶船,在小船上放不知名的紫色小花,那花日出便开,日落即合。
她蹲下身将船放至一旁的小溪中,要镜顽同她一起看着竹叶船顺流而下。
镜顽看那竹叶船顺着溪流东去,目光瞥到凝心柔美的侧脸。
他想,即便再怎么闭口不言,自己向佛的心也随着那竹叶船一去不回了。
那竹林前有一简陋的木屋,凝心带他进了木屋,借口有新奇玩意给他瞧。
一进屋她却立刻关上了门,镜顽正颇为不解。
凝心故作惆怅,神色凄楚道:“镜顽,我是个青楼女子,身不由己,过几日就要开花会叫卖初夜迎客。你虽不喜欢我,但我却实在喜欢你。与其将身子给不喜欢的人,不如你要了我罢。”
说着她就闭上眼,故意颤抖着解自己衣裳,将那衣裙剥落,雪白的身子,玲珑有致的曲线,一张艳丽的面孔上有着十分的决然,身体却微微瑟缩,似乎是害怕他拒绝。
她心里其实笃定镜顽不会对她做什么,但如若镜顽真的要了她,她也……
还不容她想,带着檀香的衣袍便罩在她身上,她倏然睁眼。镜顽已背过身去,依旧古板道:“施主还是先穿上衣服罢。”
凝心又失落又松了口气,镜顽果然不会碰她。她慢慢穿好衣裳,可怜道:“你就这样看不上我,也罢,我……”
镜顽倏然转身,拧眉肃然道:“贫僧从未看不起施主。”
他似是看凝心被惊住的模样,才觉自己语气有些生硬,着意放缓语气道:“施主不必看轻自己。你若是不愿,贫僧明日便带你走。”
“带我走?”凝心的心跳起来,有些不确定道。
“是。”
“你要如何带我走,我可是……”凝心犹疑道。
“贫僧娶你。”镜顽仍是不咸不淡地扔下话,神情却正经严肃。
凝心心中终于掀起惊涛骇浪:她要赢了!
她心里迅速想着如何将镜顽骗到暖花阁,小心地开口:“娶我?可我是暖花阁的人,即便要娶也需要知会鸾娘。”
她没有说,要赎身才能带她走,她的身价可是五千两白银。但这不重要,出家人两袖清风,他哪儿拿的出银两。她不过是要他出现好叫她赢了这场赌局。
至于后果,大不了到时她再向他赔罪。
“贫僧明日便来。”镜顽十分认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望向她,有着十分的确定。
“你……真的愿意娶我?”凝心心跳的飞快,再度确认道。
“嗯。”
“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镜顽望向她,低声道:“贫僧没有不喜欢你。”
凝心心头一颤,她有些不敢相信,那双疏离的眼眸此刻却是认真地凝望着她。
他说没有不喜欢她,意思就是喜欢她?他居然真的喜欢她。
凝心有片刻的动摇,利用一个喜欢自己的人不大好罢?可是自己这么久以来不就是为了让他喜欢她吗?不是什么大事,就再骗他一天,明日之后一切都结束了,她一定好好向镜顽赔罪。
“那你明日一定要来,我等你。”凝心开了口,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她最终还是决定利用他。
“好。”
山林之间,夜露满枝,镜顽持着剑一步步往寺内走,决意今日向师父剖白,可他却扑了个空。
“师兄,师父何在?”镜顽寻了云心问道。
“师父今日去灵缘寺论禅了,还未归来。”
镜顽沉默地点点头,也罢,明日再告诉师父罢。
殿里的佛像金身未曾褪色,仍旧拈花带笑,桌前供奉的梧桐皆已半枯,朱红的漆柱表层有些脱落,满殿的檀香暗遗,香如蒸云,袅袅而起。
诸相从心起。
镜顽从来明白,从他盼着她的信,为她下山之时,心念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