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佛前轻轻叩首,双手合十,轻念了句:“阿弥陀佛。”
难得的艳阳天,只是冬日的太阳毫无暖意,只能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凝心从早就在暖花阁等他,直到傍晚,镜顽才踏进暖花阁。
她故意站在楼台的正中央,吩咐了惜玉待会如何陪她做戏,更请了承嘉王在一旁的厢房里等着看戏。
她今日势必要赢。
暖花阁日日莺歌燕舞不绝,觥筹交错中,男女调笑声十分放肆。阁内富丽堂皇,金妆银裹,客人们握花掷酒,脂香粉腻,一派奢靡。
镜顽一身白袍,方踏入一步,就被迎客的龟公拦住,倒还是颇为客气,解释道:“小师父,这里可不是寻常酒楼,是花楼。”
“多谢施主,贫僧知道。”镜顽客气回道。
这下龟公倒是愣住了,也不再作阻拦,只同一旁的伙计嘀咕:“和尚也来逛花楼?”
镜顽一身寡淡的纯白在这奢靡之地十分惹眼,来往的花娘客人无不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和尚怎么来青楼啊?”
“思春呗,哈哈哈哈哈。”
“暖花阁名不虚传啊,连和尚都慕名而来。”
镜顽依旧面不改色,神情冷淡地四处寻人。而后便看到了在高台之上的凝心,她似是很欣喜,笑容满面地准备跑下来,却被一旁的婢女拉住了,摇头示意她不得妄动。
她挣了挣,表情有些僵硬,只得无奈地转头看镜顽。
镜顽向她走去,一步又一步,十分守礼地站定在楼下,抬头坚定道:“施主,贫僧来娶你。”
满座哗然,怀抱着美姬调笑的客人们纷纷停了下来,向这两人投去诧异的目光。
“和尚娶妻?娶青楼女子?”
“哪儿来的和尚啊?现在佛门都出些花和尚吗?”
“瞧这身打扮,应当是济法寺的和尚罢。”
“哪个济法寺?”
“咱们镇中还有哪个济法寺,不就是那个。”
“啧啧,济法寺怎么出了这样的和尚,主持治下不严。”
“看来济法寺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一时之间,流言纷至沓来,一声比一声高,甚至掩过了那曼妙的丝竹弦乐,舞姬们虽未停下,仍旧向那白袍僧人投去惊讶的目光。嘲笑声、暗嗤声,轻蔑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利箭一般往镜顽身上扎。
镜顽视若无睹,只静静望向她,冷俊的面容上,那双眼澄澈如明月。
凝心在高楼之上低头看那仰望她的白袍僧人,忽然万分惶恐。
那厢却传来一声轻笑,她目光一瞥,是厢房里的承嘉王噙着笑向她举杯示意——你赢了。
凝心还未开口,鸾娘就已急匆匆地赶来,这大堂里人声鼎沸,她听了婢女禀报便立刻出来瞧瞧。
“这位小师父为何来闹事?”鸾娘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仍旧细声细气地问道。
“贫僧不是来闹事,是来娶妻的。”镜顽低头行礼,一板一眼地答道。
鸾娘上下打量他,掩唇笑道:“娶妻?娶谁?”
“娶凝心姑娘。”
鸾娘这才敛了神色,朝凝心瞥去,凝心冲她使了使眼色摇摇头。鸾娘何等的人精,立马便明白了是凝心那丫头之前那个赌局。
她居然真的让和尚动心了!
鸾娘望向那和尚冷淡的面孔,眼神却是干净认真的。
她心中叹道,可怜。
于是软了语气:“那小师父不如移步同我谈谈,这娶妻可是大事。”
“好。”
鸾娘做了个请的手势,镜顽随她一同入了厢房。
凝心看着那白袍掩在门后,心跳得飞快,惶恐已大过了那赌赢的惊喜。
她想着镜顽那认真的神色,觉得这个谎似乎再也没法向他解释了。
“小师父,暖花阁有暖花阁的规矩,你要娶她可要为她赎身才行,凝心的身价可是五千两白银,待花会一开,则会不断竞价,价高者得。若你想现下带她走,按暖花阁的规矩须得给叁倍价钱,也就是一万五千两白银。”鸾娘温声细语地同他说,笑容不减,其实是想打发了他,叫他知难而退。
镜顽却并没有多么惊讶,好似那天价也不过尔尔,他只是稍作思考便道:“只要给一万五千两便能带凝心走吗?”
“没错。你替她赎身,她便恢复自由身,要嫁要娶自是随意。”
“好,贫僧改日就来。”镜顽微微低头,行了礼告辞。
鸾娘暗笑,其实这人也很好打发,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这是一万五千两的天价。
镜顽已走出厢房,凝心仍在阁楼上等着,见他这么快出来有些忐忑。
“镜顽,我……”她张口,不知从何说起。
“施主,贫僧改日就来娶你。”镜顽仍是云淡风轻,他看着她,笃定地开口。
凝心一慌,却瞥到慢吞吞出来的鸾娘,鸾娘朝她挑眉笑了笑,凝心立刻心领神会——鸾娘已帮她收了烂摊子,打发了镜顽。
于是凝心也绽开笑容,故作期盼道:“那我等你。”
“好。”
那白袍僧人步伐沉稳地离开了,凝心这才松了口气。
方才那些议论她全都听到了,她十分愧疚,但这也没法,若不是承嘉王非要如此,她不会让镜顽陷入非议的。
是吗?心底微弱的声音想要反驳她,也在提醒她,现在冲出去向镜顽谢罪,一切还来得及。
我没法向他赔罪了,他这样认真的表情,我要怎么告诉他我是在骗他?没事的,鸾娘已经打发了他,他不会来娶我的。
凝心不断说服自己,忽略那隐约的不安与心痛,施施然往承嘉王的厢房去。
“王爷,我赢了,你何时迎我入府?”凝心进了厢房,抚了抚发髻,抬头望他,一颦一笑,风情万种。
承嘉王大笑,将她一把拉入怀中,挑起凝心的下巴,轻佻道:“让本王先尝尝美人的滋味再迎你入府。”
凝心倒在承嘉王的怀中,手不规矩地四处摸了摸,而后看那承嘉王变了脸色,身形一晃便巧妙地躲闪开,端的是千娇百媚,她推开承嘉王笑道:“王爷说笑了,凝心入了王府,王爷还尝不够?”
承嘉王抱了个空,看她倚在门框,如春日柳枝般柔若无骨,眼波流转,直将他心火勾起。
承嘉王笑道:“好好好,过两日便来迎你。”
“凝心便恭候王爷了。”凝心端起茶盏,在盏边落下唇印,施施然递给了承嘉王。
承嘉王顺着那只纤细的手往上看,瞥见那留着唇红的杯盏,笑着端起那杯茶,对准残留的唇印一饮而尽:“等着本王。”
“恭送王爷。”凝心嫣然一笑,待承嘉王离去才拉下脸来。
烦躁,她居然十分厌烦承嘉王那轻佻的模样。
镜顽走在街道上,天已黑了,乌云一片片地压下来,四处的店面点了灯火。他往镇外走,路过全宝钱庄的时候,眼神在那金光闪闪的招牌上稍作停留,随即握紧了剑,一刻不停地往寺里赶去。
今日暖花阁一行引起轩然大波,他必得脱离师门,才能不连累济法寺声誉。
他方踏入寺内便敏锐地察觉了寺内气氛不同,师兄弟们看他的眼神闪躲,彼此之间隐晦地对视之后,俱是心照不宣地低下头。
镜顽了然,不避不闪地拦下一位师弟问道:“师父何在?”
“师父在正殿内。”那师弟低头嗫嚅着回答他。
他道了声谢便往正殿去。
慧定大师正在殿内礼拜,流言猛如虎,那些风言风语早已传到寺内,来礼拜的百姓好似十分为难地同他说了有济法寺的僧人逛花楼,迷恋青楼女子。
慧定大师笑笑不语,谦和地送走香客。
那些窃窃私语和隐隐看好戏的神色他再明白不过,人心如此,巴不得看人笑话来满足自己内心阴暗的私欲。
他不欲追究,可当镜顽放下佩剑,径直跪在殿外求他将自己逐出师门之时,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镜顽,你在胡说什么?”慧定大师皱眉问道。
“弟子道心已乱,不配为僧。”镜顽跪在殿前,向慧定直言道。
“镜顽,即便你从未受戒,但向来持戒奉行,不曾逾越,如今何出此言?”慧定不可置信,又联想到今日的流言,不觉十分头痛。
“心念一动,即为破戒。弟子动了情念,弟子想要娶她。”镜顽直视慧定大师,眸中一片清澈,十分决然。
慧定大师还有什么不明白,今日的风言风语,跪在他面前的得意弟子。他沉声道:“是那青楼女子?镜顽,你不谙世事,也从不近女色,那必然是那青楼女子刻意接近,可这样的女子定然有所企图,未必……”
“师父!”镜顽抬头,第一次无礼地打断了他向来敬重的师父,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她很好。与她无关,是弟子道心不稳才动了情念。”
慧定大师也觉自己失言,叹道:“为师并不是想非议他人,只是你不过二十出头,实在不懂人心难测。”
“是弟子动情,与他人又有何关?弟子知道师父担心弟子,但弟子心意已决,还望师父成全。”
“镜顽!”慧定大师走近喝道:“红颜枯骨,刃之蜜甜。如今你只是被美色所迷,真成了俗世鸳鸯,不过是相看两厌罢了。”
“弟子明白,弟子也并非为色相所迷。”镜顽看着慧定大师,眼神柔和,似是在回忆:“弟子只是想长伴她身侧,听她谈天说地。鸳鸯也好,怨侣也罢,弟子如今只争朝夕。”
“糊涂!为师不准,你自去思过!”慧定大师摇头,眉目间皆是厉色。
“弟子一定要娶她。若师父不准,弟子便在此长跪不起,直到师父准允为止。”镜顽也十分固执,不肯退让。
“你!随你罢。”慧定大师气得不轻,转身便离开了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