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寺内人来人往,僧人们路过他皆目光一扫,佯作无事般,只有云心前来劝他:“师弟,何必执着?向师父认个错,断了这个念头罢。”
“多谢师兄,我心意已决。”镜顽仍旧不卑不亢地跪在原地,并不动摇。
云心看着他,只余叹息。
天彻底黑了下来,寺内的灯火俱灭,唯余一身白袍静静跪在佛殿外。
直到晨光熹微,镜顽仍旧跪着,他神色平静,慧定大师出来见他仍旧跪着,不由拂袖而去。
已开寺门,香客络绎不绝,见有僧人跪在殿外,不住窃窃私语:“哎这个就是那个流连青楼的花和尚罢。”
“是他罢,不然为何跪在此处,我还未曾听闻济法寺惩治过僧人呢。”
“活该!出家人还动色心!”
那些蔑视的目光,嘲讽的闲言碎语落入他耳中,镜顽仍旧面不改色,他跪在那儿,仿佛与世隔绝般,只一心等着师父松口。
日落时分,慧定再次到他面前,问道:“镜顽你还不认错?”
“是弟子辜负了师父的期望,但弟子决意要娶她,还望师父恕罪。”
镜顽脸色已有些苍白,仍旧冷静道。
“冥顽不灵!”慧定再次拂袖而去。
周遭又静下来,僧人们皆恨不得避开他,根本不往此处来,云心看着那个固执的身影十分担忧。
直到第叁日,镜顽仍旧固执地跪在佛殿外,他面色苍白,眼圈发青,仍旧睁着眼望着殿内那尊金身佛像。
云心十分不忍,去求慧定,慧定闭了闭眼,仍旧道:“由他跪着罢,他自会放弃的。”
而暖花阁内,承嘉王这两日时常来缠着凝心,但始终没有来迎人,凝心不松口,非要迎她入府才愿委身于他。
这夜承嘉王终于按耐不住,将令牌扔给凝心,一把抱起凝心往床榻去:“王府的令牌给你,本王明日必来迎你!今日从了我罢。”
凝心推拒几次,见他满脸欲色,心中更是厌恶不已,但令牌一丢,她的眼睛亮了亮,衡量道:“王爷可得说话算话啊,否则凝心可不依。”
“本王一言九鼎,自然不会唬你!快叫本王好好亲热一番。”承嘉王急不可耐地剥开凝心的衣裳,丢下床褥。
凝心心中厌恶也只得忍了,这是她要的结果。要进王府,她这副身子也只能给承嘉王了。
她便拿出被鸾娘调教过的手段,开始婉转逢迎。
她看着承嘉王急色的脸,不由想到那日下雨递给她一只芋荷的冷淡僧人。
镜顽。
痛苦袭来,她还在想着那人冷冽的面容。身体的痛苦如此鲜明,她仍旧假意媚叫,一副快意的模样。
便当作是镜顽,是镜顽在要她。
芙蓉帐内,被翻红浪。
那室内春光无限,暧昧低语不断,红烛燃尽的灯花一滴滴落下。
山里的雪也飘了下来。
那干净的雪花一片片地落在镜顽眉间,他昏沉的头脑因这沁人的冰凉有了一丝清醒。
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双腿已动弹不得,只是凭着一股毅力执着地跪着。他惯穿的白袍虽然已是剪绒的棉衣,但因跪了叁日,也只余满身的湿气。
那双冻到青白的手仍旧规矩地放在双腿之上,长剑放在一旁。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尊佛像,佛像仍旧悲悯,似乎在叹他的冥顽不灵。
他强撑着继续跪着,直到雪覆满山头。风雪交加,长剑早已被掩埋,庭院里的积雪甚至快要掩住他的膝头。镜顽茫然地环顾四周,看那皑皑白雪落在朱瓦之上,竹叶飘落,红梅已绽,掩映在白雪之中。
他想起往年济法寺下雪之时,他站在佛殿之内眺望寺内,半枯的梧桐树上一片纯白,青竹深深,红梅怒放,时而扑簌簌抖落积雪下来。他内心是无波澜的,只觉这天地之间的白与黑不过是四季更替。
春花秋月,冬雪夏雨,从未在他眼中,美丑于他并无分别。此刻他僵硬地跪在地上,看着这场大雪却恍神想到:不知凝心见过山中的雪吗?这原是很美的。这红梅亦很美,像她爱穿的那身红衣。寺里的竹叶不似那日她折船的那些柔软,但年岁已久,十分葱郁,也是好看的。
她曾带他去赏花,可惜冬日的花太少了。待他娶了她,他再也不会避开她伸来的手,他会主动执起她的手,等到明年带她去赏春日的烂漫山花,她一定会喜欢的。
他在雪地里无声地笑了笑,僵硬的面孔上是个罕见的温柔笑容。
可下一刻他却失去意识,安静地倒在了雪地里。那固执的僧人倒在雪地里,风吹过他苍白的脸,雪轻轻落在他紧闭的眼,那身白袍与雪争辉,好似他本就如雪一般纯然。
云心这夜本就十分担忧,夜里风吹得纱窗呼呼作响,他迷迷糊糊醒来,见外头一片白茫茫,想起镜顽就心头一惊,立刻冲进佛殿外。
而镜顽已倒在地里许久,浑身冰凉,云心惊惶地大叫,引来几个师弟将镜顽搬回寝屋,又命人速去烧热水熬药。
慧定也被惊动,一瞧他向来爱护有加的弟子惨白着脸,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也是心头一震,差点晕过去。
“师父!”云心上前扶住慧定。
“不用管为师,先照顾镜顽罢。”慧定摇摇头,十分疲惫,他慢慢地往屋外走去。
“待镜顽醒来告诉他,为师准了,由他去罢。”那苍老的声音落下,带着无尽的倦意与心痛。
很冷,但凝心还在等他。镜顽发了高热,烧得昏昏沉沉,恍然还以为自己跪在殿外,在冰天雪地中求师父允准。他好似知道自己体力不支,但念着凝心,始终不肯倒下。
“求师父允准。”即便在睡梦中,他仍固执地请求。
云心看着他烧得糊糊糊涂还念着下山的模样,心头也是百感交集。
一整夜云心都在照顾他,直到那高热退下才松了口气去歇息。
镜顽醒来之时已过正午,他身体僵硬,但开口便问道:“师兄,师父允了吗?”
云心被他吵醒,无奈道:“师父允了,你昨日发了高热先好好休息罢。”
镜顽一听,立刻掀被而起,一边拿起他的剑说道:“劳师兄挂心,我已经好了,现在就去拜别师父。”
“哎!”镜顽!”云心想要拦他,镜顽却已摇摇晃晃跑了出去。
“师父,弟子不肖,这便下山了,望师父保重身体。”慧定不愿见他,紧闭房门,镜顽只得在门外开口,重重磕了叁个响头。
他起身决绝离去,慧定在门内看他单薄的身影,深深一叹。
镜顽头还有些晕,但仍强撑着下了山,来到了全宝钱庄门前。
全宝钱庄不仅仅是钱庄,暗地里还做些了不得的交易,以物易物最是寻常。
全宝钱庄的庄主性情古怪,最好宝剑,私下便命人见了宝剑即去询问再高价收入。
镜顽的週遮剑是把宝剑,银光闪闪,剑身利落,削铁如泥,全宝钱庄的人已盯上过很久,问询过无数次皆被其拒。
镜顽对全宝钱庄早有印象,此刻便持剑进了店中,开口道:“贫僧来做交易,用这把剑。”
掌柜的早就认得这把剑,连忙问道:“小师父您确定?”
“确定。”镜顽点头。
“那劳烦您跟我来,这个交易须得我们阁主亲自过手。”掌柜客气地伸手邀他进内阁,镜顽缓缓跟上。
内阁里有暗室,倒是富丽堂皇,掌柜的差人去请阁主,不一会一位蒙面的黑衣男子便走了出来,大喇喇地居于主位。
“你来做交易?”阁主见是一位僧人倒是来了点兴趣:“出家人持剑?”
镜顽从剑鞘里抽出週遮剑,那宝剑锋利,似划开空气,铮然作响,寒光凛凛。阁主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目光牢牢被这柄宝剑所吸引。
“是,此剑名为週遮。”妙镜顽从容道。
“好剑,妙!”阁主甚为满意,难怪手下一直为他追寻这把剑,确是名剑:“你想要什么。”
“白银一万五千两。”镜顽开了价。
对于全宝钱庄来说一万五千两倒也不算天价,阁主挑了挑眉:“虽说这把剑确是妙极,可你一个出家人为何要这么多钱?”
“贫僧自有用处。”镜顽却不答。
“好,我这儿也不管客人交易的用途。但是这位客人可能不太清楚,我不仅仅是要剑,我是要剑的主人亲自将这把剑在我眼前折断,那么交易才达成。我喜欢看名剑折断,很有意思不是吗?”那阁主古怪地笑了,笑声嘶哑,阴森森的:“只要你此刻将剑折断,这一万五千两便归你了。你可还要同我交易?”
他拍了拍手,便有随从抬来数个木箱一并打开,赫然是一万五千两白银。
镜顽有些怔忡,他知道一万五千两是个天价,但并不知道一万五千两是这么的多,他看了看摆在眼前的木箱,又垂眼看了看手中的週遮。
对于持剑之人,剑与性命无异。这把剑自他出生时便放在他身旁了,也许是父母留的遗物。师父如何劝他,他都不曾放下,一路持着此剑修行,其实分外爱惜。
他以为典当不过是将此剑易主,没想到是要亲自折断。镜顽本就苍白的脸色现下更为白了几分。
他长久地凝视这把剑,再度爱惜地轻触了触,便抬头果断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