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顽缓慢地合起手掌,那缠着纱布的左手还隐隐作痛。他目送着那顶简陋的花轿,对着那远去的花轿珍重地行了一礼。
但愿她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凝心坐在轿中,看着这简陋的花轿,十分嫌弃。但她又不由想到破庙那日,她被绑着在佛像面前同镜顽拜了叁拜。
夫妻对拜,才谓成亲罢。
她现下就是一个送进去的妾室,自然是没法拜堂的。
她的思绪飘散,总是落在镜顽身上。
半晌她摇摇头,否决自己。
想什么呢?佛祖可不保姻缘。佛前拜堂,还是同佛门子弟,这可是大不敬啊。她与镜顽又怎能算成亲呢?
将近傍晚,镜顽缓慢地走过热闹的街道,人群喧哗,他茫然地走过这座熟悉的镇子。
一夕之间,他好似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不明白了。他放下了那把长剑,可凝心的喜欢却也是错觉。
她带他看红尘花月,而后轻轻笑着告诉他只是顽笑罢了。
他因她看懂万物有灵,却看不懂她。
他为之放下剑的人,现下又当放下了。
情爱之苦是什么样的苦?他一直想知道,难道会比那些饱受灾锅的百姓之苦更苦吗?如今他终于知道了,爱恨难断,各有各的苦,又怎可如此傲慢地去比较?
他停在一座酒家前,像一座受了风吹雨打的石桥,店中的客人们都在不断饮酒,有人烂醉如泥,痴痴傻笑,状若癫狂。
他也很想尝一尝,是不是真的可以一醉解千愁。
他已叛离师门了,是可以饮酒的,但他最终只是静静离去了。
重回济法寺之时,他只是想请师父解惑。
他勘不破,情爱幻灭,怎会真的只在一夕之间?
他信誓旦旦地对师父道只争朝夕,如今确如昙花一现。
云心见他失魂落魄地回寺,也是惊异不已。镜顽依旧脸色苍白,左手上缠了纱,也未曾持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长剑。
“镜顽怎么了?”云心上前关切问道。
“师兄,我没事。师父何在?”镜顽看向他,声音极低,仿佛十分虚弱。
“师父在寝屋休息,你去罢。”云心拍拍他的肩。
“师兄同我一起去罢,这些日子劳师兄费心了。”镜顽冲他轻轻一笑,云心却更诧异了,镜顽不甚爱笑,总是板着一张脸,此刻笑起来分明十分动人,然而云心却只感觉到他的悲伤。
“师弟……”
“师兄走罢。”镜顽已转过身向前走去。
寺内仍是雪白一片,慧定门前也是一堆厚雪,镜顽又欲低头跪下,慧定却开门走了出来,扶起他问道:“不必跪了,镜顽你为何回来了?”
“师父,弟子……会错了意罢,她原来喜欢的不是我。”镜顽轻声道。
慧定一惊,皱眉仔细打量他,见他左手纱布上隐有血迹,长剑亦不在身侧。
“何出此言?镜顽,你的剑呢?”
镜顽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左手,平静道:“折了。”
慧定愕然,那把剑从他捡到镜顽之时便在镜顽身侧,镜顽持剑修行,长大成人。
他曾多次劝镜顽放下这把剑,方可了断尘缘。镜顽却不肯,道是父母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了。
慧定训过他无数次,尘缘未断,如何受戒?
少年镜顽却道:“未曾受戒,弟子也不会破戒。佛在心中,我自清净。”
镜顽从小到大都十分固执,他不肯放下的东西他决不放下,那把剑如此,要离寺亦是如此。
而现下镜顽却说剑折了?
“为何?”慧定也想不通,为何镜顽不过下山半日,就折了剑成了这幅模样。
“为她。”镜顽心平气和道。
“既如此,你又怎会会错了意?她分明是从未喜欢你。镜顽,糊涂啊!”慧定痛心疾首,看着这个自己爱护长大的弟子形容落魄地站在那儿,忍不住大声斥道。
“弟子也不明白,因此来求师父指点迷津。”镜顽仍是低眉顺眼。
“你可有悔意?”慧定问道。
“弟子不悔。”镜顽毫不犹豫道。
“为何?她骗你为何还不悔?”
“那也是弟子情愿的。”镜顽强笑道:“无妨。”
云心在旁听着,想着镜顽在佛殿外不声不响地跪了叁天叁夜,最后只落得一句会错了意,不可谓不心痛。
慧定轻叹:“有贪心离贪心如实知。有嗔心离嗔心。有痴心离痴心。略心散心。下心举心。掉心不掉心。寂静心不寂静心。不定心定心。不修心修心。不解脱心解脱心。皆如实知。 是名他心智证通。”
镜顽有一瞬的恍然,他看向自己的左手,又呆滞地望向师父。
“你可知即便是为师亦未曾能看透他人心中所想,你年纪轻轻又如何看得破人心呢?人心莫测,情爱更是如朝露般缥缈,多少痴男怨女飞蛾扑火,不过落了一身伤。”
“镜顽,为师没什么好指点你的,不过只有二字劝你——放下。若你想不通,自去那塔上自省罢。”
“弟子遵命,多谢师父。”镜顽仍旧不解,但也只得领命,径直就要往山塔而行。
云心看着那单薄的身影,抿抿唇,自去收拾了被褥吃食准备送上去。
他这师弟大病初愈又落了情伤,去那森冷的高塔之上如何受得住。
镜顽是个死心眼,他若不给他送些被褥吃食,镜顽必定又会傻愣愣地自省。
云心去时,镜顽果然持着石块在岩壁上刻字,他潦草地写,云心只瞥了一眼就见满目的不可得。
痴儿。云心轻叹。
他放下被褥吃食便静悄悄地离开了,镜顽仍在刻字,双目无神,似是陷入沉思。
他刻了半日,倦极便躺在云心准备的被褥上和衣而睡,整整叁日,镜顽恍恍惚惚,往日她在身旁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下意识地刻了句不可得。
他不知刻了多久,直到这夜他突然醒来,寒意满身。
镜顽起身遥望,塔外大雪,明月高悬,泉眼冰寒,草木皆白,所到之处,满目琼瑶。
他慢慢走出去,风雪吹衣,月色皎洁,刹那之间他便顿悟。
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
这雪夜依旧很美,他伸出手去接,那雪落在他掌心,片刻即化。
镜顽笑了,原是刹那芳华。
情念如雪,积雪本当消融。
不可得。
如春种谷,令秋不熟终不可得。
犹树生果,欲使不落终不可得。
种离根本,欲令不别终不可得。
他回身望向殿内,古佛安然不动,悲天悯人,净瓶里一如寺内供着半枯的梧桐。
镜顽望向来时路,一旁是半枯的梧桐,一侧是未开的合欢,皆被大雪覆盖。
镜顽伸出冻得发青的手,轻轻摘下一束合欢叶,那绿叶舒展带着积雪。
镜顽走进塔内,微微笑着往净瓶里轻轻放下这束合欢,他的动作那样轻,抽离之时却又毫不犹豫。
“刹那芳华。”镜顽大笑着出了塔,那磊落的身影在雪中风姿不减。
那翠绿的合欢与半枯的梧桐挨在一起,积雪蹭在梧桐叶上,不一会儿却也融成水消失不见。
“师父,弟子前来拜别。”镜顽再度在慧定门前叩首。
慧定很快推门而出:“你想通了?为何还走?”
“弟子想通了,欲得苦海倾,当使爱河竭。”镜顽的表情明朗,是前所未有的轻快,“弟子不肖,留在寺内不过是连累众人声誉,师父不必忧心,弟子要去寻自己的道了。”
慧定本想再劝他留下,可见他双眼澄澈,隐隐有超脱之意,沉默半晌,只叹了句:“去罢孩子,去寻自己的道罢。”
有道者得,无心者通。慧定拦不住的,镜顽去意已决。
“师父保重。”镜顽重重磕了叁个头,再没什么犹豫往山下去,渐渐消失在雪夜里。
他离开了这座镇子,一路游历,镜顽身无分文,时而化缘,时而靠野果果腹,这一路看尽众生相,他如风吹云般四处漂泊却怡然自得。
而不过十日,凝心却在王府之中吃尽了苦头。承嘉王妻妾众多,她甚至算不得侧妃,只能算作陪房。
她这才明白鸾娘欲言又止的难处。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比暖花阁里花娘争客来得更为阴毒。承嘉王只有初时的叁四日在她房中流连,便再也不见踪影。
而那位金尊玉贵的王妃不能随意发落那些有名有姓的侧妃,却恨毒了她这个低贱的青楼女子,明晃晃地责罚她。承嘉王清楚却也当作无事发生。那些压她一头的侧妃更是落井下石,让她吃尽苦头。
这日她在花园假寐,无意听到承嘉王追着那端庄的王妃而来,哄道:“心肝儿,你这是作甚么给本王摆脸子?”
“还不是你那宝贝心肝,目中无人,眼里压根没有我这个王妃。”
“那个凝心?”承嘉王问道。
“自然是她。”王妃别别扭扭,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承嘉王一把揽她入怀,哄道:“这有什么?若是惹你不快,随意打杀了便是,左右不过一个低贱的陪房,还不是由你处置。”承嘉王亲她一口,手不规矩地解了那王妃衣裳:“不提她了,心肝儿,本王想你许久了。”
“哎呀王爷……”王妃这才转怒为喜,同他厮混在一起。
那交迭在一起的身影直叫凝心作呕,她心头怒火滔天。
打杀了便是?这就是她忍气吞声的结果?这就是她盼望的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