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不能忍,悄声离开逃回了暖花阁。凝心很快便寻了鸾娘商议,她若要逃开,就得拿回承嘉王赎她的身契,否则最终也得落个身首异处。
鸾娘听她一番话本是十分不忍,一听此言却愕然道:“你的身契不在承嘉王那儿啊!谁同你说是承嘉王为你赎身的?”
“那是谁?”凝心惊疑不定,心中有了个不好的猜想。
“是那和尚啊,他那日就是替你赎了身才去见你的。”鸾娘不敢相信:“他居然没同你说?”
凝心白了脸,强笑道:“怎么可能,鸾娘你胡说什么?何必这样哄我?他一个两袖清风的和尚,哪儿来的五千两银子赎我?”
鸾娘神色复杂,又觉说出这话十分残忍,但她不得不正色道:“凝心,不是五千两,是一万五千两。那个和尚拿了一万五千两赎你。”
“而且,他拿到你身契便一把火将将它烧了个干净。他说,这样从此你便自由了。”
鸾娘的声音仍旧一如既往的轻柔,落在凝心耳中却是那样残忍。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他为什么?”凝心语无伦次,一个劲摇头:“为何要拿一万五千两?这样多的钱。”
“因为我同他说,按暖花阁的规矩,在花会之前要买断魁首即需付叁倍价钱。于是他真的拿了一万五千两来替你赎身。”鸾娘叹道:“这样多的钱确实很难得,但那银两出自全宝钱庄,这样大的数额瞒不过去,我存钱之际一问便知,如此才知那和尚有一柄宝剑,他用那柄剑同全宝钱庄的阁主做了交易来替你赎身。”
“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凝心脑中嗡嗡作响。
“谁知道他花了那么大的价钱来赎你,居然没有告诉你呢?当时我本欲劝你同他走,是你自己打断我叫我不要再提他。”鸾娘感慨万千:“罢了,总之你身契不在承嘉王府,性命无虞,再去寻那和尚就是。”
凝心本想同鸾娘好生商量如何同承嘉王周旋,如今知晓被镜顽赎身却如当头棒喝,她惨笑道:“鸾娘,我做错事了,我又有何脸面再去寻他?”
鸾娘看着这个昔日明艳张扬的少女,如同开败的牡丹满面颓然。
“不去寻他你就会好过吗?他那样痴情,你好好同他赔罪,他应当不会怪你的。”鸾娘心里也没底,她没有告诉凝心,那日后关于济法寺的风言风语不断,那和尚应当十分不好过。鸾娘虽然爱钱,但也盼着凝心有个好归宿,因此瞒住凝心,劝道:“你去罢,去寺里寻他,从此同他好好过日子。”
凝心木然地起身,心中又悔又惊,她本欲立刻上山去寻他,又觉自己这身花枝招展十分不妥。
“鸾娘,我想要一身白衣。”凝心开口求道。
尚在寒冬,那个向来爱浓妆艳抹的女子不施脂粉,身着她向来最讨厌的素净白衣去了济法寺。
济法寺原来在这样高的山上,而这山上下了大雪,还这样冷。她神思恍惚,风雪加身,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了许久石阶,累极了。
原来镜顽每次来寻她都是走了这样远的路。她苦涩地想。
直到她到了济法寺门口,那朱红的老旧寺门大开,因着大雪,寺内已无多少香客。
她遇见一僧人便问镜顽何在,谁知那本和善的僧人立刻变了脸色,低头快速走开。
凝心十分不解,恰巧看见那慈眉善目的主持在佛殿内参拜,于是她着急地进殿问道:“叨扰大师,敢问镜顽何在?”
慧定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一听这女施主开口便转头看她,是个身着白衣的素净女子。
一旁的云心听她开口便知这就是那个害了镜顽的女子,不由愤然道:“施主为何还不放过镜顽,他已为你叛离师门,早已不知所踪,你还想如何?”
“云心!慎言!”慧定斥道。
凝心缓缓转头,脸色惨白:“这位小师父你说什么?”
云心瞥她一眼,满是漠然。镜顽走后,云心曾收拾他的物件,在那经书下发下一堆放的整整齐齐的书信,信上谈天说地,分外情深的模样,被镜顽珍而重之地妥帖收藏。云心叹气,这女子着意哄骗他的师弟,最后又轻飘飘推开镜顽。他将这些信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镜顽已经离开,他盼着镜顽好。云心一想起镜顽那日的惨淡,心中厌极了这个虚伪的女子,难以保持风度,只快步离开,不再言语。
凝心正欲追上问个究竟,慧定却开口道:“施主,镜顽确已不在寺中,从前重重皆已断绝,还望施主不要再来寻他了。”
“为何?”凝心愣愣问道。
“僧人要娶妻就得还俗,他当时决意娶你,求贫僧将他逐出师门,贫僧不允,他便跪了叁天叁夜,结果倒在雪地里发了高热,贫僧无奈只得准允了。”慧定沉沉开口,忆起那时的景象仍旧怅然,忍不住道:“可不过半日,他便失魂落魄地回来了,道他会错了意。施主既对他无意,又为何要他娶你?还要他折了剑?”
凝心听着这大段大段的话只觉得遍体生寒,忍不住颤抖起来,木然道:“我……我……”
她没法反驳,只紧张问道:“什么折剑?我没有叫他折剑。”
“那把他随身带着的剑,也许是父母留给他的遗物,是他对父母唯一的念想了。贫僧曾劝过他多次放下此剑,他也未曾放下。那日回来,他神情落魄,剑不在身,贫僧问他,他说为你而折。”慧定向来温和,本不欲苛责女子,可见她满脸无辜,仍忍不住步步紧逼。
凝心定在原地,想到那一万五千两,想到他左手缠着的纱布,心开始抽痛。
“我……”
“罢了,施主,镜顽已走,你也不必再来了。是贫僧方才失言,镜顽他未曾怪过你。”慧定松了口,劝道:“无论如何,你与他俗缘已断,不必再追。”
慧定走了,凝心站在殿内,呆呆地看这朱红的佛殿,宝相金身拈花带笑,香炉里檀香冉冉,泛黄的纱灯亮如星月,她浑身发冷,僵硬地往外走。
外头还在下雪,那红梅点点,竹叶青青,与雪相间煞是好看。
她忽然想起镜顽每次下山同她赏梅观竹,原来山上有竹有梅,他依旧来了。
他真的喜欢她。
烛光跳跃,白衣翩然,她从温暖的佛殿之中离去,麻木地站在寺门外。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他曾说的那句“贫僧一个出家人并没有什么可以给施主的。”
他什么都给了她,那把近似遗物的长剑当了替她赎身,在青楼中顶着旁人嗤笑直言要娶她,最后她说只是顽笑话,他也只是笑笑安静离开了。
为了她,在雪中跪了叁天叁夜,发了高热还如约来娶她。
为了她,叛离师门,受尽流言中伤,最后孑然一身地离开这个从小长大的镇子。
她干巴巴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凝心向来倔强能忍,从不肯落泪,儿时被打骂没哭,委身承嘉王时没哭,在王府中受尽欺凌时没哭,此刻却再忍不住心中酸涩痛哭起来。
她想,自己怎么有脸哭呢?她费尽心机赢得的一场赌局,最后什么也没得到,而镜顽因为她也一无所有了。
从头到尾他连她的手都未曾碰一下,却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了她。
她做错事了,她真的做错事了。
她那少得可怜的微薄心计,算计不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只算计了一个喜欢她的傻和尚。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凝心跌跌撞撞地回了暖花阁,此后大病一场,鸾娘将她藏起来,承嘉王府虽发现人跑了,但没有身契也没法发作,王妃见人没了倒是快意,无意再追究。
可是没有结束,凝心病愈之后便开始恨,她恨承嘉王骗了她轻贱她,她恨自己贪图富贵作践了镜顽。
她开始试图复仇。
凝心已是自由身,便在暖花阁同鸾娘打理事务,她悄悄开始筹谋,暗地里打点了不少花娘陪承嘉王府的人,甚至伸手到了左派的官员中。
她要承嘉王不得好死,要那些欺辱她的人通通自食恶果。
当今天子年事已高,承嘉王虽是懒散王爷,但皇帝为了即将继位的太子也不得不斩草除根,否则也不会将承嘉王下放至苏州。
凝心在等那个机会,她现下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野心。鸾娘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慢慢接手暖花阁,只在外头撑场面,暗地里的生意都由她打点,她也借机在不少官员身侧安插了人手。八壹中文網
不过一年她便存了不少积蓄,虽然大头都在鸾娘那儿,但她不再追求金银,只盼攒够了钱去全宝钱庄赎回一物。
“一年前和尚当的剑?”阁主隐在面具后,听到此言仍旧笑了:“这位姑娘恐怕有所不知,在此处当的剑都是已折的断剑,你买回去全无用处。”
“我可以重铸。”凝心坚持道,命人打开木箱,赫然是一万五千两白银。
“姑娘,断剑焉能重铸?”阁主似乎敛了笑容,语气冰冷:“你可知剑于持剑之人来说,无异于身体的一部分。我要他们在我面前折去佩剑才可进行交易,为得就是看人忍痛折去剑心,这不是断剑,而是弃下的剑心。否则你以为一把剑又怎值千金万银?”
“姑娘不懂剑,似乎也不懂折剑之人,这把断剑还是留在此处罢。来人,送客。”阁主难得发了脾气,冷言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