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心虽已脸色发白,但仍旧坚持道:“阁主莫恼,我是不懂剑,也不懂持剑之人。”
她忽然低下声音,真心实意道:“我欠他,才害他折了剑。我不懂断剑不能重铸,但我仍旧想赎回去,我想留个念想,还望阁主成全。”
阁主想起一年前那个古怪的和尚,看着眼前美貌女子,还有什么不懂,情债罢了。
“来人去拿剑。”阁主不愿看这些男女纠缠的孽债,吩咐一句便离开了。
“多谢阁主。”
凝心终于拿见到那把剑,往日镜顽持剑的身影似乎浮现在眼前。她颤抖地看着这把毫无光彩的长剑,想起那年镜顽拔出剑挡下那刀时的模样。
纵使故剑情深,可断剑焉能重铸?
她留下那些银两,将剑带回住所挂在床前。
镜顽仍旧潦草地四处漂泊,这一年他在西蜀救下一流浪的哑女,彼时那哑女正被其他乞丐欺负,浑身脏兮兮的,蓬头垢面被人欺负也无处可避。镜顽摘了一根树枝,几下便拨开那群乞丐将她带走。
那姑娘如同山野里的野兽般,看向他的目光是全然的警惕,他用为数不多的铜板给她买了包子买了一身布裙,递给她时她一把抢过包子吃,布裙却仍旧不要。
镜顽试图同她交流,发现她根本不开口,才惊觉她是一个哑巴,一时之间更为怜悯。
于是他请了两位慈祥的阿婆替这哑女沐浴更衣,给了她们身上所有的铜板,希望她们能善待那哑女。
可当镜顽走出城镇,才觉身后一直有人跟着。他回头,是那清洗干净的哑女,面容秀丽,穿着那身雀梅布裙,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施主你跟着贫僧没法得到安置。”镜顽轻声开口。
哑女不语,仍旧跟着他。
镜顽面冷心热,见她跟着也不忍让她走,便决心替她治好哑疾,再替她寻个安身之所。
这一年半来,镜顽四处化缘,或上门替人祈福超度,抄书写信,或砍柴下地,替人收耕,到手的银钱不多,什么吃的穿的都先紧着哑女,一年四季一身白袍,却给这哑女买应节的衣裙,带着她四处求医,花了不少诊金药钱,哑女皆无好转。
时不时有佛寺主持见他气度非凡,邀他留于寺中,镜顽顾及哑女不便,一一拒了。
入秋之时,镜顽遇到一古怪的游医,他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替哑女诊脉过后,一双锐利的眼紧盯着哑女,道:“老夫治了不少疑难杂症,不说再世华佗,也从无败绩。”
镜顽全神贯注地听着,全然没注意到一旁的哑女十分紧张不安。
“但这已痊愈之人,老夫是万万治不了的,此番不收诊金,你也不必再去寻医了。”那游医撂下话便抱着药箱走了,剩镜顽困惑不解。
哑女面色一白,小心地打量镜顽,镜顽皱了皱眉,她的心立刻提起来。
“无妨,施主你别担心,这个大夫不行,我们再去寻别的。”镜顽没有相信那游医的话,见她脸色发白便出言生硬地安慰道。
哑女松了口气,她在骗他。一年前她就已被一位大夫治好了,她趁镜顽不在曾偷偷发声,别扭地唤那个生涩的名字——镜顽。
但她仍旧装作哑巴的样子,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好了,镜顽便会送她走了。
她喜欢镜顽,镜顽待她这样好,她想一辈子都跟着镜顽。反正镜顽是个出家人,又慈悲为怀,她只要一辈子装作哑巴扮可怜,就能一辈子跟在镜顽身侧。
只是这年冬,镜顽看了一张告示,罕见地停了许久,同她道:“施主,贫僧要去见一个人,你要同贫僧一起吗?”
哑女点点头,无论镜顽去哪儿她都要跟着的。
景尧十年冬,承嘉王意图谋反,拉拢官员,人赃俱获,男眷皆数斩首示众,女眷充为官妓。
这日下了雪,承嘉王在正午即要斩首示众,他被堵了嘴被按在断头台,绝望地流泪。他决没有谋反,都是污蔑,可那些谋反的罪证却不知何处而来,他百口莫辩,随即被定了死罪。
凝心在高楼之上俯视他,她要亲眼看到他死,那些欺辱她的侯门贵女如今沦为她们彼时最瞧不起的妓女,她心中说不出有多痛快。
每一日她醒来望着床头的断剑便心如刀割,她痛,也要别人同她一起痛。
人群攒动,已快行刑,凝心笑意浓浓却无意瞥到一身陈旧的白袍,她瞳孔一缩,是他。
那个人在人群中四处瞧着,如同心有灵犀一般,镜顽抬头望向高楼——是她。
她仍旧一身红衣,眉目如画,明艳动人。
她没事就好。镜顽放下心来。他看见告示之时,见女眷充为官妓便十分担忧。
他早已放下了情念,只是担忧她的处境。如今虽不知其中曲折,见她置身事外倒也松了口气。
大雪纷飞,刽子手行了刑,承嘉王身首异处,血溅满地。凝心却没心思再看了,她看着镜顽,那僧人仍旧冷淡寡言的模样,一身白袍有些陈旧,眉目不改,只是好似消瘦了些,身姿挺拔地站在人群里,同她遥遥相望。
她想要下楼追上他,同他道歉同他剖白。
可是镜顽已双手合十,轻轻朝着她低头行了一礼。
她僵笑着颔首,心里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留住他同他说话。
下一刻,一旁秀丽的女子却拽了拽那僧人的白袍比划着什么,她看见镜顽低下头耐心地同那女子说了什么,而后镜顽再也未曾看她一眼,同那女子走了。
她动不了,眼泪静静淌下,看着两人在大雪之中并肩远去。
是了,从她未曾停手之时,她再也没有机会道歉了。
她要说什么?说她当初因为一场赌局才接近他?但她是真的喜欢他?
在这个时刻?在承嘉王死去的这个时刻?
这样又仿似另一场消遣。
她从前连镜顽的衣袖都未曾碰到,那个女子却稀松平常地拽着他的衣袍。
他走了,在她拒绝他的那天便走了。
“姑娘,断剑焉能重铸?”
“施主,俗缘已断,不必再追。”
凝心惨笑起来,在这最得意的日子,如同斗败的孔雀一般黯然。她仿佛回到了去济法寺那日,旧雪落了满身,隐痛未绝。
“镜顽,她是谁?”哑女比划着。
镜顽低头想了想,轻声道:“一位故人。”
“你要见的是她?为何不走过去?”哑女有些紧张地比划。
镜顽摇摇头:“不必了,已经见到了,走罢。”
哑女这才放下心来,她感觉得到那个貌美女子对镜顽的目光那样不同,像是在看最珍爱之物。
那个时候她便紧张地手抖,她害怕失去镜顽,镜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别人喜欢他将他抢去了怎么办。
所幸镜顽望向那个女子的目光与他看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他甚至主动提出离开。
哑女开心地同镜顽离去,她偷偷回头看那女子,那女子怔然望着他们,似乎在笑。
大约真是故人罢,若是喜欢镜顽便追上来了。哑女想着。
“施主冷吗?雪下大了。”镜顽问道。
哑女摇摇头,不冷。镜顽给她买的衣裳不是最好的,但却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冬日的袄裙暖极了,她心中甜蜜。
一年又过,凝心已彻底接受暖花阁,第一件事便是将暖花阁移至菱水市。
有人拍手称道,济法寺山下怎可有这烟花之地,移得好!
有人失落非常,以后要去消遣可得驾车去菱水市了。
不少青年才俊同凝心示好,凝心笑笑,“若拿的出一万五千两,我便嫁你。”
那些人落荒而逃。
凝心仍旧奉行暖花阁的原则,若在花会之前有魁首想要赎身,便要心上人拿出叁倍价钱来赎。
叁年过去,从未有人践行。
是了,再也没有人那么傻用叁倍价钱来赎一位青楼女子。
镜顽仍在四处漂泊,这年他欲冬渡去蓬莱替哑女寻药,可将近上岸之时,怒海翻滚,掀翻船只,两人双双坠海。
哑女不住挣扎,镜顽下意识便护着哑女,耗了半个时辰费力将她拖至岸边,他吞了不少海水,次次被海浪冲没也强行拖着哑女确保她不被淹没,一路精疲力竭,一见哑女安全到岸,便脱力倒在岸上,好似没了声息。
“镜顽!镜顽!”哑女见他没了动静,惊惶不已,再也顾不得伪装,一边拍他的脸颊,一面叫他。
常久不发声的嗓音嘶哑别扭,咿咿呀呀,古怪至极。
镜顽不应,她便痛哭出声:“镜顽你别死!镜顽……”
她不该骗他,不该装哑巴,否则他也不会要带她来这蓬莱,更不会现在倒在这儿。若是他没了,她也决不独活。
“镜顽你死了,我来陪你。”哑女伏在他胸口哭了许久便霍然起身,眼见着就要去跳海。
“回来……你做什么?”镜顽呛咳着,无力地唤她。
哑女一愣,这才又哭又笑地跑回来,抱着他道:“你吓死我了,镜顽……”
“别……别哭了,贫僧没事。”镜顽虚弱地看着她。
有渔民路过便救了这古怪的两人,那女子抱着和尚哭,一刻也不松手,那和尚似是无奈又动弹不得,只得别扭地安慰她。
一月过后,镜顽身体已好全了,看着又再不说话的哑女,斟酌道:“施主,我们回去以后,你便寻个安身之所罢。”
哑女脸色一白,一双眼睛立刻蓄满眼泪,她终于开口,腔调依旧古怪:“镜顽,你要赶我走?”
镜顽一见她哭便僵住了,无奈叹气道:“你……跟着贫僧四处漂泊,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我就是要跟着你!我只想跟着你。”哑女十分倔强,抓着他的衣袍攥得死紧。
镜顽如何不懂,他垂目委婉道:“你不过是一时兴起,这天下的好儿郎还多的是,施主你见得多了便明白了。”
“我不要。你若是嫌我是个女子,我便绞了头发当姑子,此后便可以同你一起了。”哑女性子烈,说完就要去寻剪刀,镜顽这才慌了神去拦住道,“贫僧并不想逼迫你,施主切莫冲动。”
“我没有冲动,我要跟着你,五年十年几十年,我都要跟着你。我不要别人,我只想跟着你。”哑女还是用着那别扭的语调固执地许下诺言。
镜顽不语,往后也未曾再提分别一事。
他想,罢了,待她寻得良人再送她走罢,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只是很久以后,他的身旁依旧有着那姑娘的身影。
她总是攥着他的衣袍跟在他身边。
她真的没有离开,一路随他漂泊,同他修行,自此,一念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