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慵懒地倚在游船窗边看水灯,不经意伸手撩动水面,原是映照在水面上英气勃勃的年轻君王面容,幻化成水波,模糊了人影。
自古君主追求开疆扩土,追求长生不老,然而,可真有哪一位君主能得了全天下民心,活至天长地久?
虽身处龙座,他也只不过是一介凡人,随着年岁会衰老,掉进湖里会淹毙,爱上了人会心疼。他仍有许多无能为力之处,就像人世间总有许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让温良恭去荫州,但左思右想,无其他人选。
如果可以,他亦不愿用国家囚住温良恭,让他自由自在,一生风流。
如果可以,他愿用万贯国财、权贵身分,换取温良恭真心对自己一抹微笑,夕可死矣。
先前颜黛还夸他孺子可教,一场告白大戏演得好。但他却不是演,而是在赌温良恭对自己是否有一丝丝情谊。
他深知温良恭必有回应,在荫州行之前总会来找自己一遭,是喜是忧都得承受。
若温良恭是铁了心不愿,便是位居宰相也心烦,那么,等到时机成熟,他便会放温良恭去更自在的地方,而他将如先前宣誓,心甘情愿。
思及至此,身后有脚步声,皇帝以为是徐公公。
「船都动了,皇后她们也来了么……温、温宰相。」
他回头才发现走进船屋里的人竟是温良恭,连忙缓缓坐直身子,以维端正姿态。
「皇上,恭贺新禧。」温良恭有模有样地作揖拜年。
「爱卿,恭贺新禧。」皇帝轻咳几声,「爱卿这不是特地来拜年的罢。」
「皇上所言甚是,其实,臣这是被骗上了贼船。」
「贼船?怎么回事?徐公公!」
「皇上莫要惊慌。」
温良恭缓缓在皇帝身旁坐下,望了眼窗外百千水灯,好不美丽。
「船已被推至湖中央,现下船里只有您与我二人,您叫再大声怕是不会有人理会,」他敛了敛眼色,「纵是臣想取您性命,恐怕暗卫或禁军都难以及时救驾。」
「爱卿想么?」魂魄都给了你,还差这躯壳么?
「皇上难道不知,臣与胡国纳奈达克私交甚笃,恐有通敌之嫌?」
「朕当然知道,在话本里看过,记得那本叫《胡人坏坏我好怕》。」
温宰相眼带笑意,「皇上记得可真清楚。」
「关于爱卿的事,朕从不落下。」
「看来皇上对臣的心意那是十分诚挚,」他端正脸色,沉声道:「既然有人对我剖以真心,我必诚实回应——」
皇帝咽了口口水,握紧扶手,心道,来了,就是这刻。
「恕臣无法接受您的心意。」
「朕……知道了。」
皇上原以为这刹那会是天崩地裂、山河破碎,然而,徐风吹来,水波不兴,连倒映在湖面上的宰相,都还是那么好看。
只要,让这温热的眼眶跟止不住颤抖的手指恢复平静就好了,叫你们停下!朕可是个天子呢!
「皇上,不问臣为何吗?」
皇帝用衣袖半遮脸,强忍道:「若是问了,那你是否又要用尺寸不合的歪理来唬弄朕?罢了,这世上的爱恨嗔痴又有何来由?」
温良恭也不看他,靠在窗棂上,望向湖面。
「我爹在临终前,把治理国家的重责大任,还有皇上您交付予我,我万不能搞砸。」
「搞砸了也是朕的罪过,万万不是你的,」皇上轻了轻喉咙,缓解哭腔,「虽然可能还要几年,朕必让你不再背负重任,自由自在。」
「这是要放臣离开?」
他叹气似地道:「君无戏言。」
「皇上不是说过会放心等待臣么?怎么真心转眼就变了。」
熟知此人个性,皇上当然知道这是在打浑话,为了缓解心情便陪着说笑。
「若爱卿肯与朕互定终生,朕必能慢慢证明,真心不变。」
温宰相闻言却是愣怔,接着讪笑。
「想当初,臣也曾对谁讲过同样的话呢。」
「爱卿可知,卑鄙小人讲的话都是一样的么?」
皇上语毕径自呵呵大笑,温宰相却看着他发愁,才刚拒绝了这人的真心,却还能笑得如此开怀。
「皇上这不是被臣弄傻了呗。」
「没事、没事,朕只是好生怀念这样的情景,已经好久没同你如此对话。」
不是你不宣我去御书房么?
「接着你要去荫州,又有一阵子不见。」
不是你派我去的么?
「朕真喜欢同你谈天,诡辩也罢,爱卿若不急着上岸,再陪朕一会儿吧。」
两人就坐在船里,时而聊天说笑,时而静默不语。
就当皇上多希望这时刻永远不要前进,这艘船永远不要停靠时,身旁的那人却轻轻地开口。
「人生苦短,那我就同你好一回吧。」
「但朕很贪心,不只要一回。」八壹中文網
「言襄,这一回的时间,由我决定。」
——可以是转瞬之间,亦可以是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
皇后站在湖边拿着洋人进献的望远镜,观察湖中游船。
「黛黛,有成没成啊?」
「太暗了看不出来啊,船有摇似没摇,皇上都是处男了还不运动,体力不行么?」
「那要不要请人把他们拉回来呀?」
「这……再等等吧,若不小心坏了好事,本宫可是国之罪人。」
除了皇后、璃妃及一票禁军外,徐公公及小安亦在湖旁痴痴守望。
「徐公公,皇上实在太可怜了,外头这么好玩儿,他却只能待在宫里,所以——」
「所以?」
「我决定把温宰相让给皇上了。」
见小安咧开嘴角,笑得欢喜,徐公公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摸摸他的头。
「小安真是个好孩子呢。」
■
船里。
「良恭,你真的要在这里——」
「这里多好,没人打扰还摇来摇去,若是在宫中,徐公公就在一旁待命,我可要萎了。其实您也想要吧,皇上,春宵一刻值千金啊,我还是第一次在船上——」
「你是第一次……在船上?那好,第一次可要跟朕一起。」
「哟!处子如你可知怎么做?」
只见皇上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花包,温宰相好奇探望。
「那是什么?」
「颜黛给我的锦囊,说要做之前先看它。」朕还以为此生都用不到了……
「敢情她还是个女诸葛亮啊!快让我看看她都写了啥。」
两人凑在一起打锦囊,里面收着一只小书卷,拉开开头写着《江户四十八手》六个大字。
「江户是啥?」
「四十八手又是啥?」
继续往下来,随后是一幅幅手绘的春宫画,皇上看得是心惊肉跳,温宰相却是万分欣喜。
「皇上,咱们就一个个来试试呗。」
■
元宵节过后,温宰相同贤王启程出发荫州,因是秘密行程,故随行只有十人,温宰相单独骑马上路,无人相送。
行经城郊时,温宰相绕路至祖坟前祭拜父母,并将那只泛黄家书烧去。
他喃喃念道,「爹,您挂念的皇上,儿子会好好替您照顾的。」
「至于是哪种照顾,您就别多问了。
「总之,我们黄泉相见之时,儿子再同皇上向您赔罪。
「您可要责骂得小力点,人家可是皇帝。」
再次上路后,骑在温宰相身旁的贤王忽地注意到一样东西。
「温宰相,你手上的玉扳指我哥好似也有一个啊!他说那个不会断的,你的也一样么?」
「贤王要试试看么?」
「好哇好哇,我哥都不给我碰!」
贤王才要伸手,便被温宰相用力打下。
「怎么可能给你!」
——这可是我的宝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