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术君没有跟我们一起从上海回来，他被我安排在上海一家培训学校里，学习一个月的软件技术。他非常珍惜这次学习机会，做了很多关于学习的摘要，还将学习内容做成了视频剪辑出来。他学习的这段时间，我和张晓菲见过一次面，我特地约她在王城象单位门口的华莱士，只要从大门走出来，必然会看到我们，我选了靠窗的位置，这里最醒目。张晓菲打扮的很随意，简单的妆容，那双丹凤眼，虽然不大，但绝对是一双能够洞察人心的眼睛，深邃，空洞，她的身上，总是散发出东方女性的典雅，这点，恐怕也是王城象选她的原因之一。但是她倔强，顽皮，骨子里还是小女孩的那种叛逆。她和我的成长环境差不多，都是赶上了父辈创业阶段出生，她比我好一点，她出生没多久，张叔叔就赚到了第一桶金，她记事以来，家里的日子一直都不错，所以她的父亲对她格外的好。我和她关系一直都很好，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性格太相似了，可能，我们会成为情侣，也说不定。“你怎么约我来这里，你是有什么情怀吗？”
张晓菲一脸不悦的走到我身边。“周五特惠餐，怎么，大小姐只能和你那个男朋友吃快餐，跟我吃饭，就必须鲍参翅肚，欺负人了吧。”
她被我逗笑了，将她的粉红色爱马仕放在背后，说，“我跟他吃饭，那叫情调，跟你，是调情。”
我一边看着窗外，找寻王城象的踪影，一边笑道，“调情就算了，别拿我开玩笑，上次给你说的事情，你怎么想的？”
“老陈同志，你不要对着我的时候，就拿出一副老干部审视下属的姿态好不好，整天像个老年人一样。”
“那我确实比你早出生几年，对吧。”
“好了，说正经事，我出生在张家，就是为了帮他们把赚来的钱，花出去，所以，你跟我说赚钱的事情，我倒是觉得多余。而且，你从来都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干嘛要趟浑水呢。我知道，陈叔叔不走，我们家是进不来的。”
她瞄了一眼窗外，若有所思，说道，“除了大象，应该没有人，能说服你来找我吧。”
“等价交换，我知道你想跟你现在的男朋友结婚，他也知道，”我看了一眼窗外，继续说，“所以，你认为，你现在的男朋友，要做几个工地，才能给你买一个包呢？”
“菲菲，我只是帮忙，给你那个男朋友一次机会罢了。我退一步讲，你猜的没错，我不是圈子里的人，也不想进那个圈子，关于我的父亲，我们本来就是互不干涉的，所以我不清楚你口中的圈子，究竟是什么。但是王城象说的没错，即便我们不在圈子里，但我们从一出生那天起，我们的父辈就在这个局里。”
“我跟你不一样，我家老子，现在想退，而且，也退的差不多了，你家不一样，我明白，到最后，你继承的，可能也只是一小部分，说到底，还是要给你弟弟的。所以你我而言，这件事，各取所需，一句话而已，由谁来说，重要吗？你那个姐姐，有自己的建材生意，你呢，自己玩个中古店，网络拉的也很开，自给自足。不过，对于你父亲那边，似乎你最没用，可是我们俩关系最好，也有人，”“别提他，我说就是了。”
她举起手，打断了我的话，“陈苏，我们认识这么久了，虽然长大后接触的不多，但是心里，还是当你是哥哥，你清楚，我也清楚，有些事，有些人，不提是最好的。我只是没想到，我和你，也有这样的一天。”
我竟无言以对，从前的我，确实不会说出王城象的话，或许是这一年，经历的事情，我试图照顾别人感受，体会别人想要表达的最终目的。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只是，关于王城象的那些话，我情愿相信他对张晓菲是个过不去的结，也不愿承认，他在演戏利用我。“他怎么对我，我最清楚了，你别忘了，当初，是我告诉你的。我和他之间，有些事，心照不宣了。但是陈苏，人，总要向前看的，你知不知道，原来这个世上，相爱的人，不一定都会在一起的。所以，你替我谢谢他。话，我会帮他带到。”
“其实，我约你来这里，你就知道，是他的意思了，对吧。”
她一直看着窗外，我不知道爱而不得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我看到现在的她，多少可以理解一些，我惭愧不已，对她说，“对不起。”
她被我说的一愣，看向我，那目光中，带着不愿相信的猜测。“你别误会，是我对你说的，也可能是，上一次被你拒绝以后，我给这个任务想了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一直到刚刚看到你，我才说了一些，伤害我们感情的话，我为自己对你说过的话，道歉。”
她提在心口的大石随着她的叹气声落下，没好气的说，“我还以为什么呢，哪有妹妹会跟哥哥计较的。”
“冰淇淋都化了，是不是还喜欢草莓味的？”
我问。“凑合吧，对了，初吉最近和叶婧打得火热，你知道吗？”
“他跟谁刚开始，不火热，别多管闲事。”
“我是担心，他又结婚，关键是，才离了没多久，他该不会真的年年换新娘吧，根本不考虑我们的钱包。”
“钱包，你刚刚还说，你就是负责花钱的嘛，这不是给你机会呢。对了，你和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什么时候带出来见见？”
她抿嘴一笑，甜甜的，小声说，“他和你们都不一样，特别朴实，我觉得他是个潜力股，不过，你别误会，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现场管理了。开始，他不知道我什么身份，我觉得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是，看见爸爸年轻的时候。”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那天，我看到一张90年代初期的老照片，我发现，家里也有同样的裤子，还有花衬衫，我就问我妈，是不是爸爸以前的，妈妈就让爸爸穿上给我看。你别不信，我爸爸这么多年，身材都没怎么变，穿上以后，虽然看上去很土气，不过我相信那时候，一定很潮。”
我们吃着华莱士，聊起小时候的一些往事，说不上几句，两个人就一起偷笑。王城象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们，嘴角也跟着上扬，像是知道我们聊的话题。他也曾后悔过，如果当时不曾开始，那么，现在，他还可以像我们一样，开心的聊着，笑着，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多好。如果他不是王城象，哪怕是个工地里的管理人员，也挺好的。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刘术君从上海回来，这个小伙子总是有个改不掉的坏习惯，从上海背了一堆写着上海特产的点心，在办公室细心地发给每一个人，最后他拿了一盒糕点来到我的办公室。“陈总，我回来了，这是上海特产，还有这个，”他从上衣兜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打火机大小的盒子，放在我桌子上，说“花露水，挺好用的，那边蚊子都是黑色的，咬个大胞，好长时间都下不去，这个挺好用，我试过了，就给你买了一瓶。”
看着他憨厚的样子，我忍着笑意，让他坐下，顺便，我喝了口水，尽量控制自己不在他的面前失态，说道，“你住的酒店有蚊子，为什么不换房间？”
“我想要住上一个月，那五星的酒店，太贵了，所以就在学校旁边，找了个旅店，一天80，这不省下不少钱吗，屋里啥都有，网也特别快。”
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说的有些多余，连忙说道，“学习的东西，我都交给田蕊姐了，如果只是给技术部的同事培训，我相信，我可以的。但是要像上次，大家一起，可能有难度。”
我看着他，再看向那瓶花露水和糕点，忍不住笑出声，说道，“术业有专攻，我用你，就是负责技术，所以，上一次，让你在全公司人面前讲解，也只是给你一个机会锻炼自己的临场发挥，毕竟，以后，我可能会带着你，去更多人的场合，你要开始学会，面对很多人，也能稳如泰山。”
“你要学会适应很多事情，比如说，住在五星酒店里，我为什么让你住在五星酒店，车接车送，是因为，我有责任给你提供一个好的环境，方便你学习。而不是为你的学习路上添加障碍。因为你所学到的，只要你还在我的公司，就是公司的财富，所以，希望你下一次，不要再擅自更改，我为你提供的条件。这不是给你的特殊待遇，而是公司里所有人，都应该享受到的。”
“最后，就是你要记住，当你代表公司形象出去的时候，你要拿出你的自信，就像在上海，你站在台上，为他们讲解技术一样。”
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种得到认可后，重拾信心的感觉，他坚定的对我点了点头。我问，“有没有兴趣，去一趟大理？”
其实，是昨晚我不小心看到他的朋友圈里发了一首歌《去大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现在的工作不满意，或者是生活上遇到了什么困难，印象中，他来到这里的这段时间，刚好是我和徐菲分手的时间，我用工作麻痹自己，他和我的其他员工也同样加大了工作量，他们已经快一年没有像从前一样放松了。他挠头，憨笑道，“我就是觉得好听。”
我站起身，走向他，说，“跟我去趟大理吧，放松一下，回来好好完成任务，未来三年，你要做的事很多，任务很艰巨，完成后，我会给你三倍的薪水。”
“做不好呢？”
“做不好就再练三年。”
我说道，“其实，你不用觉得薪水很高，你只是比其他人，较早结束了实习期而已。在我这里，连普通的实习生，也有8000的薪水，你的产量那么高，所以，你不贵的。”
我并不是一早就认定他会成为很厉害的人，开始也只是抱着给一个机会的想法，试着用他，我相信，一个孝顺的人，总不会差到哪里去。我记得，第一个和我签约的人，对我说过，给一次机会，在他有能力的情况下，如果成功了就是赠人玫瑰。可没想到，他比我想象中认真，一个足够认真的人，得到鼓励以后，会更加认真。我现在多少能理解手有余香的滋味。他走前，回头看向我的办公桌，小声说，“那本书挺好的。”
我看向那本躺在角落的《人间失格》，问，“你看过？”
“大学在图书馆里草草翻阅，没机会细读，现在更是没什么时间了。”
我走过去拿起书，递给他，“带上，去大理看。”
我和田蕊交代了一下有关公司放假的事情，同时，这次假期也是检验员工的工作态度以及对公司的价值。我不是慈善机构，不养懒人，我尽可能的让公司的福利待遇可以做到绝对的人性化，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会出现两种极端人士，一种好像刘术君这样为自己一个劲的找事情做，另一种就是尽可能的将事情推出去。检验的最好方法就是休假，一个假期下来，没用的人清晰可见。我和刘术君坐了三个小时的飞机到达中转站等待转机，他一直认真的读着那本书，还特意准备了一个笔记本随时记录，而我，却只是将那句话记在心里。我的手机留给了田蕊，一切工作上面的事情，她都可以解决，另外她给我准备了一部手机联系家人，这一次，我是做足了度假，这种放松，准确的说，是工作以后的第一次。刘术君小心翼翼的将书签夹在书中，合上笔记本，感慨道，“太宰治如果继续写下去，或许还会留下更多经典给我们。”
如果我问他太宰治是谁，或许是一个很低级的问题，可我真的很想知道，他除了是这本书的作者，还有什么作为。小时候，母亲常对我说，当一个话题，我从未涉足到，那么，我就要虚心听教，有可能是别人通过实践得到的经验，一定要给擅长的人，足够的空间表达，这样，我所学到的，很有可能是精华。我问，“为什么这样说？”
“据说，这本书发表的同年，他自杀了，那年他39岁。上学的时候，有位老师很欣赏他，经常建议我们读他的书，说他是当时的反战人士，但是文人在那个时代，能做的太少了。可惜。人间失格就是这位老师推荐的，当时我读大一，是个听话的学生，老师说完之后，我就跑去图书馆简单翻阅了一遍。”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中夹杂着说不尽的愧疚，说，“那时候一直有一个问题缠绕着我，究竟什么是做人的资格，我不想去评价太宰治对于这本书当中负面的信息，我记得当时草草翻阅，整个状态都是很压抑的，如果一本书，附有颜色的话，那么，当时的我，必然会给这本书标记成灰色。可是当我再次有缘翻阅，我发觉，他在告诉我们，错误的方向是什么，他在试图指引我们去对的地方，男主人公或许是不幸的，但他所有的不幸，都源自对当时色彩的一种诠释。或许，我还是没有读懂吧。不过放到现在来看，所谓做人的资格，孝顺父母应该在第一位吧，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本身对于这类书籍没有研究，听他说完，我觉得除了那句话以外，书应该我是不会翻阅了，恐怕，会坐到冷板凳。不过他提到做人的资格，我有感而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孝顺是该放在第一位。”
我想起了家里那对老人，父亲已经将生意陆续交接出去了，他想带着母亲环游世界，想到母亲手上多年未愈的冻疮，那个温暖我童年的可人儿，如今已是两鬓斑白。如果不是在意我的终身大事，二老恐怕早已远游，过上了只属于他们的快乐日子。他们为我付出了大半生，我想，回去的时候，该找他们好好谈一谈放下我。同时，也想到苏秋末，但我没有让自己的思绪停留在她身上很久，我明白，只要我自己不刻意的去想她，那么我还是我，她也还是她，她不会因为我的想念而变成我的。刘术君在一旁点头，轻声说，“可惜，我很久没有回家了，电话也越来越少，想再努力一点，让他们骄傲。”
我看向他，他的目光定格在窗外的飞机上，或许他需要一次团聚而不是跟我一起流浪。“陈总，”他真诚的望着我，“您不知道，我把薪水寄回家，他们二老反而更担心我，后来，我把他们接来清城，还带他们来公司看了一眼，他们才放心回去。现在乡里的人，路过清城都会来看看我，我都带他们去大饭店吃饭，还给他们带很多特产啥的。这些，都得感谢您，所以，我才找您，想知道，我还能再为公司做点什么，不然，总觉得我这心里不踏实。”
我笑道，“不是都给你说了，回去，会给你安排一个任务，很艰巨。”
“我保证完成任务。”
我侧过身，像是对自己的家人一样，耐心的说，“小刘，你现在不一定要完成任务，但你必须在这个过程中学到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再把对你有用的变成自己的，我不介意将来你学有所成会跳槽，但我希望，你走出公司的那天，至少比来的时候拥有得更多。记住，先做人，再做事。”
这六个字是我创建这家公司那天父亲对我说的，当时，我没能理解，但我试着去做，我用了足足八年的时间才学会了前三个字，后三个字，我还在学。不过，我相信眼前这个朴实的孩子，会比我更早的悟出道理。他将笔记本打开，写下了那六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