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70年代中期,谭文韬是沧圜江北岸百泉镇的一名高中毕业生,但这个高中毕业生成色有些不足。谭文韬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就遇上了“教育革命”,娃娃们欢天喜地地迎来了不用交作业的幸福岁月,乐得下棋打球踢毽子。在十三岁那年,少年谭文韬下象棋在百泉镇就只剩下了一个对手,那就是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在“**”靠边期间曾经被关到粮仓里住了两年,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中研究过两年多棋谱,研究得出神入化,以至于后来成为当地的棋王,能够击败这样功底深厚的老将,可见谭文韬天资不凡。谭文韬家吃的是商品粮,老爸又是国家干部,担任本镇的镇长,家境自然比别的孩子优越,不愁将来谋不到一碗饭吃,当一个工农兵大学生是极有可能的。岂料,到了70年代末期,形势陡变,再靠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看来是没指望了,谭镇长紧急行动起来,蚂蚁搬山似的给儿子弄来一大堆数理化。可是为时已晚。已经轻松地拿到了高中毕业证的谭文韬原以为这个世界翻来覆去从此不会再有考试一说了,没想到还有致命的一击,差点儿没被淹死在庞大的书海里。那段时间日子过得昏天黑地,脑子里汹涌澎湃的全是未知数。第一次报考的是文科,名落孙山倒也在预料之中,至于在孙山之后第几万还是第几十几百名,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咬紧牙关继续战斗,坚信“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殊不知苦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过关也不是说过就能过的。这回就看出来了谭文韬的聪明的确不是溢美之词,至少在本镇那些待考青年中还是鹤立鸡群的。经过一年多的突击,果然澄清了不少未知数,底气增添了许多。第二次上阵,就有些踌躇满志了。这次换了进攻方向,报考的是理科。可结果还是被孙山踢下马来,好在这次离孙山已经不远了,只差了三分。几个回合下来,就有些鼻青脸肿心灰意冷,面子上也过不去。一恼之下索性算球了,后退一步就地下乡,咬牙切齿地操起了锄把子。然而又不甘心。虽说没有太多的学问,肚子里好歹也算装了几瓶墨水,整日价修理地球委实委屈了这个知识不多的知识青年,何况又是一个风华正茂、胸怀世界革命风云的青年呢?劳作之余便捣鼓点文字游戏,居然舞文弄墨地写起了诗。其中有一首诗的大意是这样的——既然地球是圆的,美国又在我们脚下的那一头,那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深挖洞钻长沟,穿透地球放水淹死脚下那边的美帝国主义呢?以这首气壮山河豪情万丈而又想象出奇的“诗歌”为引导,谭文韬被抽调到公社的毛**思想业余宣传队,编节目,拉二胡,也演快板书。后来就出问题了。让谭镇长始料不及的,是槐树大队一个女知青对谭文韬产生了好感。女知青是个靠边将军的女儿,因为扎根农村表现突出,当了大队的团支部书记,要到地区出席先进知青讲用会,半吊子笔杆子谭文韬被抽过去帮助她写讲话稿。初稿写完之后,还没送到公社审查,女知青先念了几遍,把自己的眼泪都念出来了,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的事迹会是那样感人。那时候大队干部都在家里吃饭,为了解决谭文韬和女知青的生活问题,大队食堂又重新开了伙,只做他们两个人的饭。讲话稿写了改,改了再写,谭文韬一共在女知青所在的槐树大队住了八天。大队部跟村里的小学在一起,学校的外面有半副篮球架,有时候吃了晚饭,两个人还会在夕阳里往篮板上扔几个球,惹得放学晚了的乡下孩子迟迟不肯离开,围在外面看稀奇。再后来,从百泉镇民间流行出一个传说,说是谭文韬同女知青闹起了恋爱,两个小青年逮住空子就往油菜地青纱帐里钻。这个传说的覆盖面很大,就百泉镇而言,它的影响力不亚于当年风靡一时的手抄本《第二次握手》。民间演义传到谭镇长耳朵里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老人家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那是闹着玩的么?这小子眼看已经十九周岁了,还没个正当职业,年轻血旺正憋得慌,说不定狗东西哪天上足了发条,一时犯傻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那就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在那年头,担上这个罪名是要坐牢的,过火了杀头都是有可能的。就在谭镇长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一年一度的征兵开始了。到百泉镇接兵的最高长官是W军区炮兵某部连长李建武。那时候部队派遣的接兵干部是很有决定权的。最初,李建武并没有相中谭文韬,这小子乍看起来有点蔫呼呼的,耷拉个脸没个朝气,不像个机灵人。而且,他还听说这小子有早恋的迹象,几个适龄青年和他们的家长,抱着捍卫人民军队纯洁性的高度责任感和其他方面的责任感,曾经向李建武检举过谭文韬在“生活作风”方面的嫌疑,这显然是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那时候部队很忌讳新兵早恋。但是,在当地颇有威望的谭镇长亲自提出来要谭文韬到部队锻炼锻炼,李建武也不能置若罔闻。来到百泉之后,李建武曾有好几次听镇里的人讲,谭镇长的象棋下得如何如何了得,开始不介意,听说的次数多了,心里就有些痒,终于就在一个晚上接受了谭镇长的邀请,到他家里下象棋。他没想到这是谭镇长蓄谋已久的一次“攻心战”。一共下了三局,从晚上七点下到深夜十二点,结局是各胜一局,平了一局,当然也就各负一局。一场鏖战下来,谭镇长和李建武都是精疲力竭。谭镇长已经让老伴准备了几个小菜,要留李连长小酌,李建武却坚辞不受,满脸正气的样子,一裤裆清风出的门。但这天夜里李建武失眠了,越想越疑惑,他明显发现他不是谭镇长的对手,但却下平了,而且看不出来他是在让你。这就有名堂了。第二天晚上,李建武又去找谭镇长接着下。这回谭镇长果然没有客气,一点儿也没让。这个在本连棋坛上曾经不可一世的人民解放军连长,还没回过神来,就落了个两局两负的结果,输得雷厉风行。他要求再下一局,谭镇长笑了。谭镇长说:“我下棋有个规矩,跟棋友下,只下一局,一局定乾坤,输赢都是它。好朋友来了,我跟他下三局,胜他两局输他一局。要是遇到贵客,要下五局,譬如对你这样的。我不会让你赢,但这是个规格。这五局,我的原则是胜、平、负、胜、胜。第一局不胜,你会认为我是故意让你,提不起兴趣。第二局倘若再胜,又对你打击太大,怕你失去信心。当然也不能马上就输,一反一正也没意思,所以第二局最好的结局是平,平了也可以吊你的胃口。第三局就可以输给你了,让你觉得咱们是棋逢对手,再下下去还有赢的可能,胃口更吊上来了。但是,最后两局我是不会让的,第四局让你输了,你还不服气,可是第五局再输了,你就没话说了。我不能让你,让你就是对朋友不坦诚了。既然是朋友,我得说真话,下棋你不行,别说我了,你连谭文韬都下不过。你不要看他不爱吭气,这小子肚子里有牙,你把他带到部队去,不会给你丢脸。”

李建武不接正茬,说:“谭镇长你就没有个输的时候?”

谭镇长说:“当然有,不然我就去参加国际比赛了。不过,走了十步我就摸了他的底,要是下不过,我只下一盘,输了走人。”

李建武心想,这是什么作风?典型的农村干部嘛。但他不能不承认,这个典型的农村干部是很有重量的。下完棋的第二天,李建武单独接见了谭文韬。参军对于谭文韬来说,本是可有可无的事情,他的态度没有他老爸积极,但也不是完全不积极。在小集镇里前程无望,考个大学还老是碰壁,再说,就算考上了又怎么样?考上了也不一定比参军好到哪里去,如果给个大学生和军官的头衔让他选择,他还是选择当一个军官。古人都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嘛。当然,他之所以有点兴趣,是对准了要当军官的。那时候,军官这个职业对于广大的革命待业青年还是很有点吸引力的。那晚李建武同谭文韬谈了许多,当然都是带有考验性质的,譬如说理想啊,抱负啊,事业啊,等等,都让谭文韬谈了看法。最后,就谈到了所谓的“早恋”问题。但谭文韬拒不承认,说:“李连长你是偏听偏信了,我跟人家一张条子也没有写过,那叫不叫恋爱?连手都没拉过一回,算什么恋爱?”

李建武说:“恋不恋爱,不在乎拉不拉手写不写条子,关键是心里有没有那个意思?”

谭文韬毫不含糊地回答:“咱心里没有那个意思,咱还要求进步混个人样儿出来呢。”

李建武说:“那好,一、你得保证,跟人家姑娘没有什么瓜葛,别这里你人到部队,那里人家就到部队找纰漏。二、你还得保证,到了部队,不要跟那个女孩子通信。保证了这两条,你这个兵问题基本上就不大了……”谭文韬仍然站着,红着脸盯着李建武,半天才瓮声瓮气地说:“第一条咱能做到,第二条咱做不到。不管是谁给咱写信,咱都得回信。”

停了停又问:“李连长你说的两条是队伍上的规定吗?”

李建武微笑着说:“不是,是我自己规定的。”

谭文韬把头低了低,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再抬起头来,口气就突然硬了起来:“算球了,你那个熊兵咱不当了。不当你那个熊兵咱在广阔天地照样大有作为。”

说完,转身就要走。李建武心里叫了一声:“好一个小土豪的崽子,这副牛皮肚子果然名不虚传。”

李建武笑嘻嘻地喊回了谭文韬,说:“看不出你小子还挺有骨气的。那好,这个问题以后再谈。你说说,除了戳笔头子,你还有什么特长?”

谭文韬大言不惭地说:“会下棋。”

“还会什么?”

“会打篮球。”

“还会什么?”

“会拉胡琴。”

“还会什么?”

谭文韬极不痛快地瞅着李建武,瞅了一阵,底气很足地吼了一嗓子:“会——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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