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凌云河前腿弓后腿绷,双手擎着五九式测地机,一只手拧动着方向旋钮,呈扇形扫描着前方。视界从左至右,构成四十五度锐角,目标依次是一号方位物山坡独立树,二号方位物山根突出岩,三号方位物石板桥头,四号方位物树林中黄色植被……一直到九号方位物居民房左角。这是一项很有诗情画意的工作。把世界拉近了看,把被距离缩小了的景物放大了看,然后再从一比五万的炮兵专用地图上确定它们的位置,量出它们的方位和与站立点的距离,根据对数射表计算出射击表尺和方向诸元,判断出高程。至此,凌云河作为“射击指挥员”的第一步工作就完成了。剩下来的事情是什么呢?这就要看背景了。如果是训练,剩下来的工作就是通过电台将上述若干计算结果下达给身后五公里处的阵地,在电台里对照复述,听那一片“表尺×××,基准射向××——××,高低××,修正量××”的吼声,当然还有“一炮一发,装填——!”

或者“全连急火射向,××发——放!”

之类的口令。然后,一切都一如既往地复归平静,山川依旧,小河潺潺,蓝天白云悠忽优哉,绿叶红花相映成趣。可是如果是实战呢,那就有好戏看了。只要他凌云河对着电台说出几个字,哪怕他是轻轻说的,那也了不得。须臾之间,便会有排山倒海般的啸鸣从头顶上空掠过,然后一切都将被撕裂,蓝色的天空,绿色的森林,清澈的河流,黄色的阡陌,当然还有红色的村落,彩色的人群,失色的眼睛……在凌云河的世界里,这不是一幅历史的场景,也不是一帧遥远的图画,这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每当他置身于观察所的高地上,每当他的双手触上冰冷的测地机柄或者高倍望远镜柄,每当他的视野里出现那些被称之为目标的形形色色的方位物,炮击就在他的灵魂深处真实地展开了。快感于是应运而生。一个指挥员意志的力量是无法用数据估量的。军人的神奇就在于此。打击或被打击,消灭或被消灭,摧毁或被摧毁,征服或被征服……然后是复苏,新生,重建,回归,再然后是新的一轮……世界就在这周而复始的战争的履带下循环,碾过了一个又一个世纪。作为一个出生于50年代末就学于六七十年代的青年,凌云河不可能有太好的学业,那个乱哄哄的时代,学校自然是不像样子了,课堂犹如战场,课本几乎当了卫生纸。农村的孩子巴不得无学可上,回去帮助爹娘放鹅放鸭拾麦穗,城里的孩子尤其是像凌云河这样出生在小县城小干部家庭的孩子却大都成了游手好闲的无聊少年。凌云河的外公是个老教书先生,满腹经纶满嘴学问,经常要给孙子外孙们灌输诸如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一类的古训,可是到了凌云河的境界里,却尽在书里发掘司令旅长的故事。他喜欢当司令或者旅长(而且坚信不疑自己将来准能当得上),他想那一定是很过瘾很气派的。即使是在少不更事的童年,凌云河也知道指挥别人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可喜的是那时候虽然没有电影了,却还有革命的样板戏,高大忠诚的革命英雄常常让十来岁的凌云河热血沸腾。如果不是数年之后参加过一场去也匆匆来也匆匆的边境局部战斗,甚至可以说他对真正的战争滋味毫无所知,但是在他人生道路上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在他的童年,却豪情满怀地当过司令和旅长,在他所居住的那条街道南北两端娃娃兵团开展巷战的时候,他曾经机智灵活地使用过声东击西的战术,指挥过若干军马攻打过对方的威虎山并且奇袭过白虎团。然而那毕竟是过去的光荣。十年之后,这位昔日的司令和旅长却不得不放弃童年的高位,揣着一肚子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牢骚,背着一卷子毛了边的破书,心甘情愿地来到中原某地,当了人民解放军的一名炮兵士兵,然后是班长。班长这个职务对于凌云河显然是小了一点,不说当司令旅长吧,以凌云河自己的想法,当个炮兵连长或者炮兵团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凌云河总觉得自己是将才而不是兵才,更适合于指挥,而委实不大适应操作,尤其是不适应接受平庸的指挥。当个班长算什么玩艺儿?班长能够指挥的天地实在是太局限了,当了两年班长之后,凌云河沮丧地发现了一个现象,他并不比别人高超,差不多是个人有两只手都能当班长,炮手那一套要领,训练好了猴子也能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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