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所的这套作业对魏文建来说是轻车熟路,但是他却并不急于交卷。只要规定的优秀时间没有超过,他就要再论证一遍。这就是他和凌云河的不同之处了。团机关管训练的参谋里有人说魏文建比凌云河稳当,这是他高过凌云河的地方,也有人说他不如凌云河那么自信那么雷厉风行,这又是他不如凌云河的地方。但是不论别人怎么看,他魏文建只要没有绝对把握,一般是不轻易出手的,在任何得意的时候他也不会表现出得意,不会像凌云河那么趾高气扬,更不屑于卖弄。正是这种不惊不乍的稳健作风,使他得以在本军始终能够和凌云河抗衡;同时也恰好是这种稳当,又使他多次失去了一举领先的机会。如今是决定命运的一次考核,他魏文建更没有必要去跟凌云河一决雌雄,他的战术是稳中求胜,后发制人。从确定站立点到确定目标点,每个步骤他都做得一丝不苟。凌云河常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多看看书嘛——好像他是个知识分子似的。魏文建则笃守一个信条,你来得快那是你的强项,咱不跟你比那个,笑到最后那才是真正的笑。射击诸元计算出来之后,魏文建向凌云河瞟了一眼,凌云河则回了一个皮笑肉不笑。魏文建仍然迟迟不交卷。主考官设置的情况并不复杂,按说只要掌握了射击的常识理论,都可以对付。在这样的前提下,就要看精度了。同凌云河比较起来,魏文建似乎小了一号,中等偏低的个头,脸上却长着永远也刮不净的络腮胡子,乌青的底幕上镶嵌着一双精亮的眼睛,应该说是一双很漂亮很有魅力的眼睛。从这双眼睛里看不出有多大的野心和抱负,更看不出凌云河那样桀傲不驯的锋芒,它们甚至是温柔的谦逊的。但是,只要上了炮位,这双眼睛往往就眯成了细线,从中透出来的光线锐利而且寒冷,使你没法不相信那种目光具有钢铁般的强硬和坚忍。就其带兵手段而言,凌云河虽然严厉,兵们却怕而不畏,上了炮位他是爷,走出炮场彼此就是哥儿们。魏文建的兵对他却是又怕又畏,上炮位下炮场都是一副冷面。如果他在炮场上露出了笑容,那绝对不是好事。炮兵有个说法,带兵带兵,其实看的就是会不会带差兵?是好兵谁不会带呢?是个骨干,带兵都有两下子。杀猪杀屁股,各人有各人的杀法。凌云河的床头柜里,也不乏论述带兵的书籍,其中有专门谈带差兵的书,但是这本书魏文建一直没有看到,每回去借,凌云河都说自己没有看完。魏文建后来就不借了,心想那家伙对咱还留一手呢。尽管没有理论指引,但是魏文建在带兵方面的绝招,却是凌云河始料不及而又不能不刮目相看的。去年新兵下连的时候,有一个小干部家庭出身的新战士,在新兵连里是个有名的刺头,资历浅一点的班长都不敢要他。指导员便做魏文建的工作,说老魏你是老班长了,又是训练尖子,威望高魄力足,这个兵你要是不要,别人就更不敢要了。好歹是个兵,总不至于退回去吧,那就显得我们解放军大学校太无能了。以魏文建的一贯原则,他本来是应该拒绝的,但是架不住指导员反复做工作。魏文建说指导员你让我再考虑考虑,我跟班里的同志商量一下。回到班里一商量,大伙都不同意,七嘴八舌一致抵制,说一个老鼠带坏一锅汤,咱们班本来是全军挂号的先进班,有这小子拖住,别说先进,恐怕连正常的标准都达不到。大家说来说去,反而把魏文建惹火了,眯起眼睛吼了起来:“球,好大个事吗?不就是一个鸟兵嘛,我们共产党把石头都能炼成钢,我就不信改造不了一个邹乒乓。”
就这么头皮一硬,把邹乒乓收留过来。邹乒乓过来不到两天,魏文建就悔之不迭。这果然是个出类拔萃的差兵,其牛皮程度史无前例。一说训练就装病压床板,早晨起床内务不整,端来病号饭不吃,夜里站岗不去。每次连里点名,一班总是缺员。一个好好的训练先行班,被搅得七零八落。魏文建找他谈了几次,软的硬的都说了,小子硬是刀枪不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充耳不闻。没有办法,魏文建只好再去找指导员。指导员却不像原先那样客气了,一个人见人烦的后进战士,好不容易才落实下班,指导员岂肯将拔出去的刺再扎回自己的手上?指导员说:“老魏啊,你是先进班的班长,先进先进,什么是先进?全面过硬才算真先进。好兵谁不会带?把后进兵带成了先进那才见功夫。这个不要那个不要,难道这个兵是我指导员私人的?你别说了,这个人活是你的兵,死是你的鬼。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魏文建气不打一处来,指导员这家伙也真够黑的,前几天动员他接受邹乒乓,满脸堆笑,说的都是好话。如今倒好,倒像是我求他似的。魏文建嘿嘿冷笑一声说:“指导员你这话说得好。真要我带这个兵也行,不过我得按照我的办法调教他,连里要配合我。”
指导员打着不大不小的官腔说:“一不能放任自流,二不能搞法西斯。有这两条原则,你采取什么办法我不管。”
魏文建拿定主意,一项措施便不动声色地开始了。仅仅用了五天时间,邹乒乓就从床板上爬了起来,第六天开始上岗,第七天跟班训练,两个月后,居然受到连嘉奖一次。此事在炮团干部骨干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凌云河也听说了,一次遇上魏文建,狐疑地问:“你狗日的究竟使了什么法术,这么差的一个兵,怎么说好了就好了?”
魏文建笑而不答,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神秘相。问急了,才仰起脸背起手煞有介事地说:“连这个都不知道了?多看看书嘛。你那不是有一本专门讲带差兵的书么?”
凌云河使劲地看着魏文建,阴阳怪气的目光像条猎狗的鼻子,在魏文建的脸上嗅来嗅去,说:“别给我卖弄啦,就你那点文化,什么书不书的,亵渎文明。”
魏文建嘿嘿一笑说:“你看了那么多这个谋略那个技巧,其实我看都没啥球实际作用。兵们本身也是书,就看你会读不会读,读得深不深了。”
凌云河说:“你少来这一套,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我手下又没有这么个混球,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把兵读懂?”
魏文建说:“那我考一考你,一个人要是生病了,你知道他最听谁的话吗?”
凌云河不解其意,张了张嘴巴说:“当然是最听医生的话。”
魏文建说:“我就知道你不行。我告诉你吧,病人最愿意听病人的话,尤其愿意相信跟他得了同样的病、而且病情比他更重的那个人的话。”
凌云河仍然稀里糊涂:“挺玄乎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文建说:“你自己琢磨吧,这里头学问大了。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讲,我还要照顾到一个战士的心理承受能力。”
半年后邹乒乓当了副班长,魏文建才把他的绝招“传授”给凌云河。魏文建对凌云河说:“其实很简单,这个兵不是很差嘛,我培养了一个比他更差的兵来对付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月光下凌云河扭过脸,表情很夸张地看着魏文建说:“会有这样的事?这是哪家的秘方?歪门邪道吧?”
魏文建说:“这个兵到班里之后,我作了一些调查,他从新兵阶段就没有搞好,队列不行,内务不行,三大技术不行,下到老兵连队后,基础训练不行,专业技术不行。他当兵那几个月,听到的全是批评呵斥,越是不行就越是更不行,没自信了,绝望了,破罐子破摔了,那你还能指望他好到哪里去?干脆躺倒,任你把天说穿一个窟窿,他就是不理你,简直毫无办法。你想啊,一个兵死活这么闷着,那是好事啊?说实话,要不是我及时采取措施,他自杀的可能都有。”
凌云河也不禁为之瞠目:“我操,这么严重?”
魏文建说:“把准了他的脉,我就有方子了。首先从解决他的自信开始。我自己找他谈行不行?未必不行,不过那肯定要耗很长时间,而且效果不会太明显。我采取的是敲山震虎和以毒攻毒的办法。”
然后一五一十娓娓道来——“有一次班里另外一个新兵在内务检查中比较落后,我就狠狠地批评他,甚至骂了娘,直到这个新兵痛哭流涕,我还是不放过他,晚上开班务会接着再批。第二天早操这个兵动作慢了一步,又是一顿狗血淋头,就这样一鼓作气地把这个兵也骂到了床板上。再批他他装死狗,说老子反正是不行了,老子就是不起床,要杀要剐你们看着办吧。操课的时候这两个兵都留在家里。邹乒乓已经被折腾得毫无自信了,很高兴有了一个跟他一样差甚至比他更差的人作为同一战壕的战友。同病相怜,两个兵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头,两个人一起骂狗日的老魏是法西斯,骂得很起劲……”凌云河拍拍屁股笑了:“也亏你想得出来,还打进敌人内部呢。”
魏文建说:“这一招还真灵。我跟你说,这是邹乒乓到部队之后说话最多的一次。他能开口说话了,突破口就算打开了。骂累了,那个兵说,我算完球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连火炮性能都背不下来,一看教程就要了命。这句话一下子就挠到邹乒乓的痒处。这家伙虽然动作跟不上趟,但是反应并不慢,尤其是会背书——他主要是被搞紧张了。邹乒乓奇怪地问:你怎么连火炮性能都背不下来?不就是那几个数字吗?那个兵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文化浅,理解力差,什么最大射程,最大射击距离,我就是分不清。邹乒乓想了一会儿,说这有什么分不清的,射程就是火炮自己能打的距离,射击距离就是加上刮风地势能够打到的距离,给你打个比方吧,我只有五十公斤的力气,可是要是惹急眼了憋足了劲,把老魏扳倒在地上让我打,我一拳能砸他七十公斤你信不信?你看,他这个比方还满形象的吧!后来两个兵就讨论开了,讨论教程,讨论内务,讨论木马双杠。当天晚上我就知道情况了,但是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照样不理他们。第二天我带着班里其他人出去训练,两个兵又在一起嘀咕。那个兵说,邹乒乓啊,你看咱俩混的是个什么熊样子,醒不如人,睡不如鳖,班长们不理咱,老兵们讨厌咱,新兵们看不起咱,心里是个啥滋味儿?邹乒乓说,我也是啊,是人都有张脸。可是……我怕是改变不了坏印象了,只能破罐子破摔了。那个兵说,我想通了,奶奶的有啥了不起,裤裆里长的是一样的玩艺儿,不信他们比咱多长一个卵子。邹乒乓你文化比我强,你帮帮我。我只要把炮书啃下来了,别的就不在他们话下。邹乒乓就动心了,说:咱们这样落后的兵,还能上进吗?那个兵说,我哪一头也不如你,我都敢说行,你怎么不行?咱俩也别吭气。他们训练他们的,咱们在家吃小锅饭。到上炮那一天咱们也去,让狗日的老魏瞪大狗眼看看究竟谁是后进战士。后来两个兵就从床板上下来了,把内务整得整整齐齐的,然后从队列动作开始……这以后你就可想而知了。”
凌云河听天书般地听完,撇撇嘴不屑地说:“我还当你有多大的锦囊妙计,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我要是遇上了这样的兵,肯定比你的招数还绝你信不信?”
魏文建说:“我知道你嘴里不服心里服。不管怎样你都得承认我的办法确实管用。嘿嘿,当然了,这种办法只能在小范围根据具体的对象偶尔一试,不能推广普及到大雅之堂。”
凌云河问:“现在这两个兵怎么样?”
“都当上了副班长。当然,那个兵本来就是个好兵,而且很会用计,我看他以后可以当指导员。”
凌云河哈哈大笑:“这么说来,你是当政委的料啰?”
魏文建说:“眼下我只想把排长先当上。”
当初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军队干部制度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革,哪里想到还有这么多的周折呢?哪里会想到悬在头顶上方伸手可及的果实会倏然远去,原先是均分给每一个人的东西,在一夜之间几百倍上千倍地消失了,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希望之星悬在众人的头上,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还要为之进行激烈的甚至是无情的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