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沿教导大队营区盘旋一圈,逶迤驶进了一片平地,在一块不大的球场边上停了下来。球场上端坐着几个方队,围成了一个会场,会场中央悬挂着一帧红底横幅,“教育训练汇报大会”八个金黄的大字赫然醒目。萧副司令还没有钻出车门,早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干部一拥而上,礼毕,簇拥着萧副司令神采奕奕地走向**台位置。其余人员也由教导大队的干部引导在**台后排就坐。坐下之后,萧天英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环顾四周,问姚大队长:“祝敬亚同志来了没有?”
姚大队长回答说:“来了。”
然后就朝下面喊:“祝副处长!”
居然没有人回答。祝敬亚其实就在台下的教员队里,显然他还不太适应“祝副处长”这个称呼,在他的记忆中,他永远都是教员,即便七中队成立了,他也担任一定的领导职务了,学员们也还是称呼他祝教员。他一时还没弄明白“祝副处长”是谁,直到身旁的人捅了捅他,才恍然悟到“祝副处长”原来就是祝敬亚,就是他自己,于是打了一个激灵,仓促地应了一声“到”,便站了起来。按道理说,祝敬亚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萧天英,当年他在军区当参谋的时候,萧天英是军区炮兵司令员,军区机关和军区炮兵机关同在一个城市,而且祝敬亚分工的专业职责是炮兵训练,没理由没见过萧天英。但是,在今天这个时刻,无论是萧天英还是祝敬亚,彼此都感到陌生。萧天英看见的是一张布满沧桑的农夫一般的老脸,尽管那副身躯是立正的,可是略嫌佝偻的腰板却无论如何也站不直了。这情景让萧天英心中无限感慨。萧天英向祝敬亚打了一个手势,说:“坐下吧,祝敬亚同志。”
又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了。培训中队成立以来,你做了大量的工作,很有成效。谢谢你啊好同志。”
祝敬亚坐下,无语地注视着萧天英,嘴巴哆嗦了几下,一句话没说出来,竟然从眼眶里漫出了两行热泪。此泪既非为委屈而流,也非为感激而流。这一时刻,祝敬亚的心情,用百感交集来形容,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萧天英并没有让自己的情绪在祝敬亚的身上停留太长时间,恰到好处地调整了情绪,恢复了大军区副司令员的庄重和矜持,举起睿智和威严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凝如雕像的部队。在主持人宣布大会开始之前,萧副司令突然扭过脑袋问**台左后侧的夏玫玫和赵湘芗:“丫头们,我先考考你们,你们认一认,东西南北八个方队,哪个方队是预提干部速成队?”
夏玫玫和赵湘芗站了起来,红着脸扫描了一遍,觉得不大好分辨,一样的军装,一样的军容,一样端正的姿势,一样虎虎生威的眼神,一样差不多的年龄,各个方队之间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两个人开了个短促的小会,又将求援的目光投向韩陌阡。韩陌阡其实已经判断得八九不离十了,但他此刻也不是很清楚萧副司令的用意,当然不敢瞎参谋,扭过脸去装做没看见。夏玫玫心里骂了一声小子不是玩艺儿,硬着头皮指着面向**台中央的方队说:“这个队。”
萧副司令不动声色地问:“根据何在啊?”
夏玫玫说:“看起来兵龄老一点儿。”
“还有呢?”
“军装旧一点,还有……他们坐在中间。”
萧副司令朗声一笑,“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我告诉你们,名字是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也是今天第一次来见他们,我跟你们一样靠肉眼来判断。不是你们错了,就是我错了。依我这双老眼之见,从东往西数,第三个队就是预提干部速成培训中队。”
萧副司令说完,调整目光,东看西看。教导大队的首长们都不做声。各方队仍然端坐不动,目视**台。萧副司令突然一拍桌子,大喊一声:“七中队听口令——起立!”
**台上的人尚未回过神来,只见一块绿色的正方形从会场某处拔地而起,像是一方经过严格修剪的树林,纹丝不动地伫立在春天的阳光下面。夏玫玫和赵湘芗举目看去,那片挺拔的树林,正是萧副司令认定的那个方队。整个会场像是吃了一惊,教导大队姚大队长率先鼓掌,接着掌声骤起。训练汇报大会既定的程序被打乱了。萧副司令简单地得意了一下,看了看夏玫玫和赵湘芗,目光的意思是说:怎么样,我老人家的老眼没看错吧?然后摸摸风纪扣,巍巍地站了起来,向那片挺立的方队还了一个军礼,说:“坐下。”
方队坐下后,主持会议的大队政委歪下脑袋,从桌面上把目光送到萧副司令的面前,低声请示:“首长,是否可以开始了?”
萧副司令目不斜视,说:“当然可以。”
先是姚大队长念了一篇讲话稿,接下来是七个学员中队陆续表演自己的汇报科目。一至四中队都是班长培训队,汇报的是炮兵班占领阵地的指挥,班长由十名学员担任,炮班则由临时配属的战教连提供。夏玫玫误指为速成队的是五中队,也就是技工培训队,属于志愿兵预转队,汇报的是临战状态火炮故障的排除。六中队是干部轮训队,汇报的是指挥所参谋作业想定。终于轮到七中队了。萧副司令举起一只巴掌,让暂停,说:“你们就不要搞什么表演汇报了,你们明天给我操个炮,我看看就行了。你们六十三个人的名字大部分我都记住了,可是一个也没有见过,现在,我来跟大家对对号。”
然后就开始点名。点到一个,站起来一个,向台上敬一个礼,萧副司令的目光在那年轻挺拔的躯体上作短暂停留,点头致意。当点名点到常双群的时候,萧副司令没有马上让他坐下去,而是开玩笑似的说:“啊,常双群,都说你是小个头尖子,我看你的个头不算小嘛,跟希特勒差不多,恐怕还要高一点儿,你有一米几?”
常双群立正回答:“报告萧副司令,七中队学员常双群,身高一米六五。”
萧副司令笑了笑说:“我们的炮兵真是好高骛远,一米六五就算矮子啦?荒唐。”
说着,笑容一敛,郑重神色说:“同志们知道吗?就是这个身高一米六五的老兵班长,在炮兵班技术战术训练考核中,连续两年夺了团里的第一,师里的第一,去年又拿了全军区炮兵考核的第一。你们看他矮吗?我看一点儿也不矮。据说跟他一起抗衡的班长个头都比他高,可是他偏偏把高他一头的大个子们都压了一头。不容易啊。人的高大与否并不是以身高来衡量的,我看常双群就很高大。将来你找女朋友,她要是嫌弃你个子矮,你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教育她。”
会场上空悠然荡漾出一片轻松的波浪,**台上传出克制的微笑。常双群的脸红了。萧副司令说:“常双群你不要害臊,我的姑娘要不是早嫁出去了,我就命令她等着嫁给你。当然了,你要是不同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坐下吧。”
点名点到魏文建的时候,萧副司令又停顿下来,说:“听说你跟我一样有一脸络腮胡子,我感到很自豪。当然了,胡子和胡子是不一样的,我的胡子没有你的胡子年轻也没有你的胡子漂亮。我知道你刮干净了。我就是要提醒你,每天都不要忘记刮胡子,再漂亮也得忍痛割爱。到我这个年纪也不许留胡子,军人嘛。”
然后又转向会场:“诸位,你们知道你们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是个什么人吗?这个人个头也不大,但是胆子不小,据说他在这次报考教导大队的时候,以一个班长的身份,完成了炮兵群指挥员的作业想定。他居然敢否定军区炮兵的权威答案,而且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依我看,沿着正常的道路走下去,这个人在十年之内指挥一个团是没有问题的。那么二十年后呢?如果给他战争,如果不犯错误,二十年后他的前程是不好估量的。谢谢你啊魏文建,你可是大大地给我们络腮胡子争光了。”
尽管没有人大声说笑,但是会场里的气氛是欢快的,官兵们脸上的内容是活泼的。夏玫玫压低声音对赵湘芗说:“老爷子没有儿子,他今天是来看儿子的。”
赵湘芗笑笑:“那你就有六十三个表弟了。”
夏玫玫说:“我看我那位危险了,没准等他们毕业了,老人家会动员我嫁给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赵湘芗说:“不会,你年龄太大了。你要比他们大好几岁呢。”
“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有可能勾引一个?”
“我警告你,谁要是敢打这个主意毁我长城,当心老爷子毙了她。”
两个人斗嘴间,萧副司令又点了几个人,其中有连续两年获得军区考核第一名的谭文韬,有连续三年立过二等功的阚珍奇,有获过若干单项第一名的凌云河,有带兵模范栗智高,有创造过七千米距离山地射击全班十发优秀的蔡德罕,有这次报考教导大队综合成绩总分第六的安国华……每一个人站起来,身上都披着灿烂的荣誉之光,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一串响亮的注解。不要说夏玫玫和赵湘芗震惊,也不要说其他学员队和大队部那些男兵女兵赞叹不已,就连有些教员也被深深地震撼了,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学员们来之不易,也知道他们在炮兵领域里身手不凡,但是对于他们入队之前曾经是那样的卓越,教员们还是估计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