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日,天上有颗好太阳。一条埋没在花丛里的田埂,从茸茸蔓蔓的原野上犁出了一道若隐若现的沟壑。露水在丰满的叶片上滚动,聚集成硕大的颗粒,挂在叶梢上欲滴未滴,于是便有了一地细碎的阳光,在碧绿和鲜黄之间静止着流淌着。一个少男和一个少女在花间踯躅前行。跟在那个叫赵灵灵的女知青身后往前走的时候,高中毕业生谭文韬并不知道他和她要到哪里去,是去干什么。那时候的知识青年大都没有多少知识,但是在乡下人的眼里,又似乎特有知识。赵灵灵是从城里来的,是表里如一的知识青年,就连褂子和裤子也穿得很有知识——军用皮带拦腰束着上身的的确良碎花布衬衣,将小胸脯烘托得乡下人不敢拿正眼去看。谭文韬算不上什么正经八百的知识青年,尤其是算不上下放的知识青年,只不过是一个将小集镇商品粮户口就地转为农村户口的“还乡团”,也穿着哔叽卡学生装,左上兜还明晃晃地插着一支“长江”牌自来水笔,人五人六地混迹于知识青年的队伍里,像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公社干部,并且还像城里人那样学会了在田埂上散步,煞有介事地沾花惹草。花是油菜花,准确地说是庄稼,不娇媚也不高贵,却盛开,旁若无人恣意纵情,形成了此起彼伏的滔滔气势,簇拥着拍打着天壤的连接处。谭文韬和赵灵灵就被包围在金黄色的潮水之中。空气中弥漫着花粉甜蜜的味道,不断有蜜蜂蝴蝶为这浓郁的香味醉倒,在他们的身边晕头转向地飞来旋去,犹如情侣如醉如痴地舞蹈。油菜花和油菜花上空的阳光扑朔迷离地荡漾着,在两个少年十八岁的血肉里召唤出一些莫名的躁动,他们毫无准备和戒备,却心有灵犀地走上了那条田埂,走进了那片辽阔得有些神秘的油菜花地。他们在当时说了些什么,已经十分朦胧了,依稀记得好像是讨论过一部刚刚放映的电影,是朝鲜故事片,名叫《看不见的战线》。赵灵灵说她好羡慕那个女中尉,她是那样漂亮,穿上军装又是那样英姿焕发。“我要是能当上兵就好了,能当上女中尉就更好了。最好是咱俩一起当兵,你肯定进步会比我快,你可以当一个大尉,我们可以并肩战斗,我们会成为英雄的。”
赵灵灵说。谭文韬没有吭气。谭文韬那时候认为赵灵灵的想法是凭空的幻想,是不着边际的事。对于今生今世能不能当上大尉,他心里一点儿谱也没有。他的现实理想是当一个村支书或者公社团委书记。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谭文韬可以淡忘许多细节,但有一个细节却始终清晰。他记得那天赵灵灵穿的是一件白底碎绿花的的确良衬衣,下身配着经过修改了的绿军裤,将正在成熟的身材曲线勾勒得十分生动。她站着,他也站着。此前谭文韬曾经不止一次悄悄地注意过赵灵灵的眼睛,那双眼睛无论如何是他认识的那些乡下女孩子们所不能比拟的,大而且亮,绝对不会像乡下女孩子那样躲躲闪闪的,只有她赵灵灵的眼睛敢于那样看人,只要她看你,她就会毫无遮拦地看,圆圆的眸子流光溢彩,长长的睫毛偶尔扑闪一下,那目光简直就是逼视,能看得你忐忑不安,让你没做亏心事也亏了心,心里虚虚的。他怕那双眼睛,那是一种他负担不起的高贵的美丽,里面也有他不敢正视的骄傲的野性。而在那天,谭文韬终于注意到赵灵灵的身体了。他本来正在注视着天上的浮云。作为一个胸怀革命理想而壮志未酬的小镇青年,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理想没戏了,他有很多思想只能向远天的那些白色的棉状物体做无声的表达。但似乎是在突然间,他听见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和一个微笑着的夏天——真的走进夏天了,他发现他的心里正在翻卷着盛夏酷暑的滚滚热浪。他的目光在天穹的云面上惊惊悸悸地颤动了一下,立刻便被来自左侧的闪电般的光辉灼痛了——他看见了挂在赵灵灵脸上的两片红晕,像是刚刚开放的桃花,她的嘴唇微微开启,眼中流淌的是深渊里清澈的泉水。谭文韬手里正玩弄的半截草棍顿时停止了转动,并发出了断裂的**。她说,多好的天气啊,我们坐一会儿吧。他说那就坐吧。就怕弄脏了你的衣服。她笑笑,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块方格手帕,铺展开来,然后就拉过谭文韬的手说,跟我坐一起嘛,离那么远干什么?后来,危险和美妙的事情便在同一时刻发生了。当然,危险和美妙总是相辅相成的。太阳依然在头顶盘旋,油菜花儿在燃烧,蓝天丽日之下,是一片熊熊的金黄色的火焰,天气在那一瞬间无孔不入地热了起来。那是一个奇特的瞬间,是一个从来没有呈现过的、而且将来也永远不可能复制的瞬间。谭文韬坐下了,此刻他和这个一向高傲的女孩子挨得那么近,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不断地刺激着他的鼻翼。他并且咬紧牙关放肆地像她看他那样看着她。他从她那半启半合的嘴唇里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召唤,那是一个少女全部和最高美丽的集中展示,是一朵鲜花在首次绽开时溅溢出来的最鲜艳的色彩。他听见她喊了他一声,她叫出了他的名字,那声音轻微得就像梦幻。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反应了,他是被她那种奇怪的、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生动的样子震惊了,茫然不知所措。他想他是回答了一声,他不知道她还会说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那么微笑地看着他。后来她又喊了他一声,声音同样是异样的朦胧,就像是轻轻地叹息。啊,十八岁啊十八岁,谭文韬将永远记住了他和她的十八岁。他知道从他和她的十八岁的身体里同时发出了源于生命深处的信息,滚动地、烫热地、强硬地、不容置疑地,命令着他去做一件事。只要他有那个胆量,他就会把那件事做得如同阳光一般灿烂。她不会拒绝他。他想他首先就应该占领那两片欲启又合的嘴唇,那里有温热的湿润在等待着他,然后他将继续向她胸前那两峰明显隆起的小小高地上攀登,他想象不出来那两座高地上是怎样一种景致,再然后……再然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就不知道了,那就要跟着感觉走了……幸福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在那个……他曾经无数次朦胧地想象过的预感过的事情上,已经临近了画龙点睛的重大时刻。然而,就在这人生一堂至关重要的课程即将揭晓的时候,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槐树大队伙房的瘸腿大师傅杜大爷把中午饭做好了。杜大爷一步一跳地走出伙房,站在大队部伙房门口的土坎上,手搭凉棚遮住阳光,眯缝着昏花的老眼四下里睃巡一番,终于在老远的万花丛中发现了两个含含糊糊人影,然后憋足丹田之气,左腿一撩,一只手往干瘦的屁股上猛力一拍,就迸出了惊世骇俗的一嗓子:开——饭——了!如果能够以冷静的态度心平气和地分析,杜大爷不可能看见他们的表情,也不可能看见他们是拉着手坐在田埂上的。但赵灵灵却由此凝固了神情,机警地抽回了手,赧颜一笑说:“今天可真热啊。”
谭文韬也回过神来,讪讪地说:“是啊,今天可真热。”
赵灵灵站起身子,把脸转过去了,朝向大队伙房那边,以一个优秀的插队知青和农村生产大队团支部书记的口吻说:“我们走吧,杜大爷等我们吃完饭还要回家干活呢。”
谭文韬也站了起来,机械地应和说:“那就走吧。”
然后就无精打采地跟着赵灵灵走了,走出了这块辽阔而绚丽的金黄色的油菜花地,安全和遗憾在同一时间成了定局……后来,赵灵灵返城走了,临走的时候托人转交给他一封信,中心内容是——我们都还年轻,要把精力放在共产主义事业上,革命友谊万古长青。几年之后,当谭文韬平静地躺在别茨山深处如水般静谧的夜晚,终于有机会耐心回味并认真总结当年那段不曾罗曼的罗曼史的时候,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一切是不是都是碰巧呢?碰巧一个男人遇上了这个女人而不是那个女人,碰巧这个女人生下的是这个孩子而不是那个孩子,碰巧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并且长大了,碰巧这个男孩在同一个女孩相识在一片油菜地畔,碰巧一对少男少女在酝酿了一种美好而危险的情绪、已经看到了头顶高悬的禁果并且已经徘徊在陷阱边缘的时候,碰巧大队部的瘸腿大师傅杜大爷把饭做好了。如果没有这些碰巧,他或许就提前当上了失足青年或未婚丈夫,那么,今天的一切也就不成立了,也就没有今天他在别茨山腹地为了自己的前程和命运做顽强的冲刺了。这些过程看起来都是偶然的。可是,这些偶然里又似乎蕴含着必然,似乎总有一个隐蔽的力量在冥冥中左右着他,校正着他的人生轨迹。这股力量不是别的,就是他自己的感觉,就是他自己的意志为了前进所做出的必然选择,就是他本人的自我约束的力量。如果没有这种力量,即便是杜大爷的及时出现惊飞了一场春梦,他也会在以后杜大爷没有出现的那些日子里重温春梦。油菜地是永远的,油菜地里的感觉还可以重新找回来——只要你愿意去找。可是他没有去找。在此后同赵灵灵相处的日子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咬紧牙关,克制着他那个年龄经常出现的冲动,表现得冷静而坦然,从而平稳地度过了青春期的茫茫黑夜,健康地继续成长,顺利地走进了军营,成为一名优秀的士兵和骨干,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前程坦荡的预提军官。意志啊意志,这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对军人来说就更是至关重要的了。从一定的程度上讲,克制力往往就是一个人、一个军人、一个指挥员乃至一支军队的生命。为了将来,他必须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