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秋天原野里覆盖了一层褐色,别茨山下纵横交错的谷地平原上麦浪滚滚,空气中弥漫着成熟的芬芳。西天上铺排着瑰丽的霞晕,像是挂在山脊上方的一面旗帜。有粗犷的歌声从麦地的某一个地方响亮地传出,那是收割者愉快心情的真实表达。丛坤茗漫无目的地走在营房外面的地埂上,情绪却与这热烈的晚景很不协调。一年一度的老兵复员工作又开始了。今天下午所长在会上传达了上级关于今年复员工作的安排,丛坤茗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是啊,当兵六个年头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是一条铁的法则,是该考虑归宿了。可是……尽管她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这个问题,但当复员的信号真的君临于眼前,她还是感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怅惘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洗刷着冲击着她的神经。她不想复员,尤其是现在。她本能地排斥复员这两个字。复——员?复员意味着什么?复员就是复原。前两年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的时候有一句流行的话,叫“社来社去”,读完大学还回到人民公社去。那时候她就反感这个说法。大学生都到人民公社里去那叫什么大学生?现在轮到自己了。原来就是老百姓,明天还是老百姓,要脱掉这身军装,要摘掉头上的五星衣领上的两面红旗,这些东西就像是借来的,脱了之后就不再是军人了,以后再到军营里,就要接受岗哨的盘问,就要出示不知道那是什么单位的证明信,如果还有可能同军队有什么瓜葛,也只可能是当一个军人的妻子,成为一名军属。早知道还要当老百姓,她当这几年兵干什么?沿着麦地边的铁丝网向东走,绕过一个大水塘,下一个坡,就是七中队的驻地。远远地,她看见球场上有几个奔腾的身影,恍恍惚惚地,她像是看见了那个人,那个高大健壮浑身焕发着英气的准军官。她知道,自己此刻如此流连忘返,如此眷恋这所营房这块地方,有很大的成份是因为那个人。他们之间难道发生了什么吗?没有。除了开几句玩笑,除了一起去过县城一起到云雾山度过了一个周末,他们之间别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是在她的心里,却隐隐约约又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她和他之间是发生了什么,尽管没有一句哪怕是极其微妙的暗示。她从心里喜欢那个人,喜欢他什么呢?说不清楚。一个人喜欢一个人难道非要有什么理由不可吗?有种滋味说不出。这时候,她需要他,也许毫无道理。如果他出现在她的面前,也许她会不顾一切地向他倾诉,说说她的过去,说说她的现在,说说她的愿望和那个埋藏在心底的秘密,然后倾听他的主张,如果他认为她给贺伯伯打电话合适,那么她今晚就到独立师去挂一号台,如果他认为这样做有损尊严和人格,那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这个想法。啊,女兵就是女兵,哪怕她面对伤病员有条不紊,哪怕她割起阑尾得心应手从容不迫,哪怕她平时胸有成竹昂首挺胸,可是当重大的选择摆在面前,还是不免要打乱方寸。尤其是还有那么一个强硬的似乎浑身都是智慧和见解的男人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呢?可是,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她却不能像以前那样坦然自如地到七中队去了。政治部副主任韩陌阡已经找她谈过话了,韩副主任对她这个老兵倒是表现出了亲切和尊重,首先充分地肯定了她在N—017数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工作的表现,对她目前的处境表示理解和同情,甚至表示,组织上应该对这样的好兵给予应有的重视和关怀。韩陌阡说,如果她不想复员的话,他可以向大队党委提出来,把她作为重点业务骨干继续留下,贵在坚持,也许胜利就在最后的坚持中出现。她回答韩副主任说,她再想一想。后来韩副主任就提到了她和七中队学员交往的事。韩副主任的话很平淡,像是随便问问。但是她能够从他那漫不经心的话语里领会出一种暗示——她要注意了,感情的丝线是不能随便扯动的,那是会引起疼痛的。韩副主任的意思是大家都克制一下,这是对她这样优秀的老兵的保护,但是她明白,韩副主任恐怕更多的还是为七中队着想。大队机关的人都看出来了,韩陌阡到N—017,是有来头的,有人说他是一个小型钦差大臣,是萧副司令专门派来掌握和控制七中队的,所以,虽然他只是政治部的副主任,但他说话是有分量的。她反复琢磨过韩副主任的话,那话说得很含蓄,应该说没有恶意,但是疼痛的确是已经出现了。她不能不慎重地约束自己的行为了。她真后悔,上次没有抓住时机把凌云河拉上一起去县城。三个星期前,她的当眼科专家的老爹给她寄来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里面是一副进口的矫色眼镜。老爹在信里很详细地介绍了眼镜的功能和使用方法。丛坤茗接到包裹,不光是高兴,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幸福。那不仅是帮助常双群,也是极大地帮助了凌云河。一个人能够为别人解决他解决不了的难题,当然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情。可是,这个包裹竟然是她和柳潋去县城取回来的。她对柳潋说这是凌云河请她配的老花镜,给他父亲用的。当时柳潋就提议说,这是帮凌云河的忙,理应由他去取。就算咱们不嫌累,他凌云河也应该跟着去啊。丛坤茗却说,算了,帮人帮到底,反正咱们这些老兵也没有什么紧急公务,借此机会逛趟街。柳潋说,你别搞障眼法,你心里那点小心思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你无非就是看上了姓凌的,心疼他,才拖着我跟你练跑步。丛坤茗当时笑笑,没有承认,也没有驳斥。其实就是柳潋说的那回事。中期会考快要开始了,七中队又进入到紧张阶段,她确实不想在这个时候把凌云河拉出去,那还不仅是时间上的考虑,她知道自己的心里是怎么回事,她怕她万一关不严情感的阀门,流露给凌云河,恐怕是要分他心的。而在这个时候,以情感的东西去分人家的心,是一件很不理智的事情。都是老兵了,要善于把握自己,要把问题往更深处想一想。柳潋那天直言不讳地警告她说,坤茗你要注意,不要陷得太深,你在这里把他护得孩子似的,他那里不一定明白你的心。再说,七中队这些人都是有过曲折经历的,过五关斩六将,以后,只要给他们一个舞台,他们就会大刀阔斧杀开一片天地,他们都是有野心的。像凌云河这样的浑身都是激情都是刺,当炮兵指挥员那差不了,可是当丈夫恐怕就没那么听招呼。像你这样的,恕我直言,美人胚子,然而自古红颜薄命,还真不如找个没棱没角的听话的男人。这话丛坤茗当时不置可否,心里却是老大的不以为然。心想,我找个那么听话的男人干什么?你说是野心,我说是抱负,找个有野心有抱负有气魄有激情的男人,给他当牛做马心甘情愿,找个没脾没气没见没识没胆没量的男人,给他当姑奶奶皇太后我也不干。丛坤茗的后悔在于,没有料想情况来得这么急,错过了那个机会,就很难再有合适的理由造成长时间在一起机会了。按以前的经验,老兵复员的工作一旦铺开,就会紧锣密鼓一鼓作气,涉及到人的进退去留,怕有反复,怕找麻烦,各级都强调速战速决。弄得不好,恐怕连见面都难了。在这个秋收气氛浓郁的落日黄昏,丛坤茗久久地徘徊在熟透了的田野里,一次又一次地苦苦思量——她再一次想起了远在北京的章阿姨。贺伯伯虽然已经去世了,但是章阿姨还在,贺伯伯手下一帮子人仍然位高权重,仅仅以章阿姨在全国人大的地位,为她说一句话是完全能够办得到的……她委实下不了这个决心,要不要给章阿姨打个电话,告诉她,她正面临着人生的一次重要选择,她不想离开军队,她不想复员,请章阿姨给贺伯伯和她在军区的老战友打个电话吧,只这一次,坤茗只向你们提这一次要求,也许,这才首先是小茗的终身大事。太阳在西边的山脊上跳了几跳,终于融化了,像是一团巨大的稀稀的蛋黄,一点一点渗进青山背后。天色暗了下来,田野里拾麦穗的孩子也三三两两地回了村舍。丛坤茗依然在苍凉的暮色里踌躇,她看见了那个身影,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流过了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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