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陌阡在阅览众人档案的时候,从他们的入伍登记表、入团志愿书、入党志愿书一路琢磨过来,重点研究了他们早期的字迹结构、笔画轻重、习惯性修饰等等特征,与匿名信相互对照,居然没有发现太多的蛛丝马迹,这就使韩副主任感到很奇怪了。韩陌阡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了一个中午,终于恍有所悟。当天下午,常双群再一次被叫到了韩副主任的办公室。常双群,男,某某某某年3月出生,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同年11月入党。家庭出身:贫农。本人成份:学生。高中文化。籍贯:某某省肥西县三河乡。历任战士、副班长、班长、代理排长。在某某某某年11月军区炮兵专业竞赛中获个人全能第一,所带班获综合成绩第三。某某某某年某月考入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预提干部速成培训队……常双群走进韩陌阡办公室的时候,韩副主任一如既往地冷静,办公桌上放着一杯清茶,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落进来,茶杯上一缕氤氲袅袅升腾。韩副主任让常双群看了这封信。在常双群看信的时候,韩副主任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常双群的表情。常双群看完之后,并不吃惊,淡淡一笑说:“信中反映的是事实,我的眼睛确实出了问题。”
韩陌阡依然面无表情,问道:“你估计这封信是谁写的呢?谁平时跟你有矛盾?”
常双群说:“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这件事情恐怕跟个人恩怨没有太大的关系。现在提干指标紧张,减少竞争对手是大家共同的心愿,也是可以理解的。”
韩陌阡用一种锐利的目光看着常双群说:“我要你回答的问题是,凭你自己的感觉,谁写这封信的可能性较大?”
常双群说:“我跟同学们相处都很好,我不能乱猜疑。”
“哦……”韩陌阡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倏然站起来,勃然变色:“你不能乱猜疑,组织上就能乱猜疑啦?常双群你简直胡闹,你还嫌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轻松了是不是?还来制造混乱?自己写自己的匿名信,亏你能想得出来。”
常双群吃了一惊,定定神之后,苦苦一笑说:“韩副主任明察秋毫,这信确实……是我写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常双群怔怔地看着韩副主任,低下脑袋说:“我是怕……我很矛盾,我怕我会反悔,我自己真拿不定主意,所以,我就干脆采用了这个办法。”
韩陌阡说:“这个办法就是把难题交给我。我且问你,你认为我对你的情况早就了解了,是不是?”
常双群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韩陌阡又问道:“你已经感觉到本人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个秘密我还会同你一样继续保守的。是不是?”
常双群说:“我是这样认为的。”
韩陌阡说:“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虽然你决定激流勇退,但你没有直接向组织上开诚布公地说出事实真相,而是采用了写信的形式,单独向我一个人反映了。这个动作我认为是有谋略意味的。”
常双群的眼睛睁大了,茫然地看着韩陌阡。韩陌阡说:“基本上判明了这封信的出处之后,我在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可以说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做事,做任何事都是要有一定的动机的,常双群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呢?我设计了许多假设,终于,其中的一个假设启发了我的思路。这个假设就是,你常双群这回是投石问路。自从指标缩减的消息被证实之后,你就一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知道,你取得最后胜利的可能性更小了,你甚至想就此结束。但就这样不战而退,你又不甘心,又隐隐地潜藏着最后一线希望,你把你的选择交给我韩某人再帮你选择一次,只要我韩某人对这件事情依然装糊涂,那么,你也就有可能继续坚持下去,直到最后,让命运来决定你的进退去留。从形式上讲,你为什么要写信而不来当面同我谈呢?这也是一种技巧,当面谈了,那层纸就捅破了。你们都知道,韩副主任是一个很讲原则的人,既然面对面地公开了,我就不太可能继续帮你掩盖。那么,采用写信的方式,事情没有公开挑明,只要我想继续装聋作哑,那么我就可以继续装聋作哑,彼此都留有余地是不是?”
常双群怔怔地看着韩陌阡,表情僵硬。韩陌阡依旧一脸平静,继续深入分析:“常双群你这一手来得聪明,甚至智慧。你用一封匿名信把你自己从两难境地解脱出来,却把本人拖进去了,你把难题交给了我,自己却高枕无忧地听天由命去了。”
常双群说:“韩副主任,我没想这么多,可是,也许……”韩陌阡挥了挥手,示意常双群暂停,接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进行:“常双群啊,你可是把韩副主任折腾苦了。从接到这封匿名信之后,我可以说痛心疾首。我是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的,不客气地说,一旦查出来这封信的作者,只要我能起作用,那么,写这封信的人最后的结局绝不会比被他揭发的那个人更好。可是查来查去没头绪。后来我偶然发现,研究来研究去,手里的这些档案少了一份,就是你常双群的,它就在我的抽屉里躺着,可我就是没有想到再把它翻一翻。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打开它,但是答案已经有了。自从想到了这个问题,我的思路就开始围着你转了。是啊,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往往是在最没有可能的地方存在,可以说我也是走过了一个漫长的路程的,差不多有点像推理小说了。最终,我不仅解开了这个疑团,也找到了你制造这个疑团的思想基础。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常双群两只眼睛略带嘲讽地看着韩副主任,不卑不亢地问:“我能抽支烟吗?”
“不行。”
韩陌阡断然不允。接着又严厉地问:“你身上有烟吗?”
“有。”
常双群果然从裤兜里掏出一包未启封的烟卷。韩陌阡很注意地观察常双群的手,那双手有些轻微的颤抖,但却没有黄迹。这包烟显然是临时揣上的。临时揣来一包烟,也可以看出常双群的心虚了。韩陌阡说:“到目前为止,常双群你还是严格执行本副主任不许学员抽烟的规定的。很好。”
常双群又被韩副主任说糊涂了。韩陌阡却不再解释,说:“常双群你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常双群半天低头不语,想了一阵子才说:“韩副主任,你的分析……基本上是对的,我确实……很矛盾。”
韩陌阡说:“我理解,一个全军区赫赫有名的炮兵精英,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披荆斩棘地来到N—017,而且在方方面面都领风骚,眼看就快有个结果了,却被一点眼疾毁了几年修行,实在不甘心啊。我都替你不甘心。”
常双群说:“人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可是眼睛不由己,道路就难选择了。韩副主任你既然看得这样明白,我还有什么话说?事实上,我一直都有思想准备,能留下来最好,留不下来,用您教导我们的话说,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现在看来,再坚持就没有意思了,竞争这样激烈,我一个半残废的人,还添什么乱呢?我常双群无论落到哪一步,都是一条汉子,不会给咱们七中队丢脸的,也不会给您韩副主任丢脸的。”
韩陌阡说:“你现在还不要急于表态,我今天同你谈话,不代表组织,可以看成是个人之间的谈心,至多就是为了澄清一个事实。至于你的进退去留,不是哪一个人说了能算的。你在政治上的表现,由政治部门和中队以及同学共同鉴定。专业成绩如何,由训练处和教研室鉴定,身体是否合格,最后将由体检医生鉴定。作为你的政治教员,我倒是给你一句劝告:不要盲动。岂不闻‘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离毕业还有三四个月,这段时间还会发生什么变化,是你我无法预料的。我希望你再坚持下去,这不仅仅是为了你个人。”
常双群说:“韩副主任,对于我,你是不是过于迁就了?”
韩陌阡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祝教员最后弥留之际,我一直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