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思想在黎明前出发了。一路上,她看见了星星、晨曦、山峦、森林和河流。她轻盈的身躯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越过千山万水,从那座老迈的朔阳关的上空掠过,无声无息地到达N—017,轻轻地落在他的枕边。可是他没有被惊醒,仍然在酣睡——他好像十分疲倦了,以至于连伟大的爱情君临于耳畔之际竟浑然无觉,依然我行我素,十分世俗地闭着双眼,享受着生理的片刻舒畅。在那一瞬间,她有想哭的感觉。她痛恨他的麻木,尽管她知道这麻木是伪造的。然后她醒了,醒来的时候发现窗外春雨霏霏。她惊异于自己还能心平气和地睡懒觉,还会做出这样一个情意绵绵的梦,尤其令她惊异的是,这绵绵情意还是落在他的身上。她怎么会爱他呢,怎么会把这样一分情感同他联系在一起?他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啊,他甚至还是一个不健全的人。因为他对她的温情居然熟视无睹,居然装蒜。她只是对他感兴趣,因为她永远不可能熟悉他,所以她就要永远对他感兴趣。她曾经像研究猴子一样地研究他,她像在动物园里抛掷食物引诱猴子那样引诱他,她试图通过解除他的道德武装而解构一种人生原则,试图通过俘获他而俘获某种信仰。但是,她的一切把戏都在他铁面无私的冷峻中土崩瓦解了。于是她又不得不学会仰视他。毕竟,他除了让你因得不到他而痛恨以外,并没有多少让你讨厌的地方,那你就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了。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俗不可耐的人啊,有多少低级趣味的人啊,可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俗不可耐和低级趣味,仍然煞有介事地活着,而且还不遗余力地忙忙碌碌,为自己的利益不厌其烦地增砖添瓦,企图活得更加长久,全然不顾别人的厌恶。他们像丑恶的虫子一样遍布我们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只要你抬起眼睛,就能看见他们那污浊的身影——譬如她的丈夫康平。她当然知道她不是一个好妻子,但她没有料到她的丈夫更不是一个好丈夫。韩陌阡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但韩陌阡是一个好男人。康平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男人,甚至压根儿就不算男人。康平居然敢提出来同她离婚。他不仅制造了一个她和黄子川的莫须有的绯闻,甚至还搬出了她和韩陌阡的历史往来。其实,他早就偷看她的日记了,早就知道她对“老阡”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但结婚三年多,他没有走嘴说出半个字,这就可见城府之深了,也可见包藏祸心之大了。她在行为上没有实质性的把柄,而他本人却在近三年内先后同六个女人保持秘密来往,其中还有一个女人为了逼他离婚而上演过自杀未遂的丑剧。可——笑!这是荒诞造成的可笑。她终于明白了,他那貌似憨厚的眼睛,当初是因为慑于萧天英的威势才变得闪烁不定。而如今,萧天英不仅没有当上司令员,还退居二线了,而康平的老爹则由副参谋长提升为副司令员,接替了萧天英的常务副司令员工作。他当然毋须再对她百依百顺了。想想看,这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情啊,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埋下了荒谬的伏笔,她居然成了政治缔缘的受蒙蔽者,并且同样麻木不仁。她老是怀疑,自己从根本上就是一个来路不明人物,生活中有那么多不明不白的事情,有那么多解不开的谜。她不仅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对自己的现在依旧茫然,而对自己的将来同样茫然。她以为她是坚强的甚至是强悍的,但她一次又一次发现,有一股她绝对无法想象的强大的力量自始至终都笼罩在她的头顶,她无法决定自己的职业,无法决定自己的情感,无法决定自己的配偶,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好恶。十六岁参军的时候,她的父亲要征求(实际上是听命于)萧天英的意见,参军之后从事什么职业,她的父亲同样还是要征求萧天英的意见,跟什么人恋爱,不仅她没有权利选择,那个被她称之为父亲的人也没有权利选择。如今她提出转业,她的父亲毫无做主的可能,还是要以萧天英的意见为意见。萧天英说个不字,她就得老老实实地把军装继续穿下去。至于婚姻问题,更是萧天英大手一挥就决定了的,当初萧天英把巴掌往桌子上一拍,说:“我看康平不错,正经人家,革命军人,行!”
于是就行。现在萧天英又拍巴掌了,一巴掌把桌子上的茶杯拍得乱蹦,吼了声:“鼠目小人,流氓成性,离了他!”
于是就离。到底是将军啊,胜败乃兵家常事,聚散亦人之常情。可是感情呢?好像也没有多少损伤,不像寻常百姓之家把事情看得重如泰山。现在认真起来,她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都没有开发出自己的感情,也可以说是没有正确地使用自己的情感。因为她向来蔑视“爱情”。然而,她到底还是发现了自己的怅惘。没有悲欢离合的伤感,只有怅惘。在这场荒诞的聚散中,她毕竟还是有损失的,丢了一件衣服还心疼呢,何况是丢了一个男人?她当然有理由缅怀韩陌阡。女人是一撇,女人天生就需要一捺支撑。一撇加上一捺才架起一个“人”字造型。传说造物主宙斯最初造出来的人是个圆球,有四条胳膊和四条腿,后来为了人类行动方便,便将他们分为两半,使他们只拥有两条腿和两条胳膊,然后再像搅拌沙子一样地将他们搅拌开来,人类于是就永远地处于寻找之中,竭尽全力地企图找到自己的另一半,然而,这种可能性已经十分渺小了。在茫茫人海里,大家的面孔都是差不多的,你作为一个女人或男人,每个男人或女人都可能是你的另一半,然而你真正的另一半却只有一个,你找到他或她的可能性趋于无穷小。于是你最终要放弃寻找,遇上个差不多的,地位、学识、品德、形象……等等,似是而非,不管他或她究竟本来是不是你的那一半,得过且过,实在过不下去了则不过,则拉倒,则去他娘的。夏玫玫的后悔就在于,她最终没有把韩陌阡培养出来。她说不清楚她是不是爱他,但是她对他感兴趣,尤其是同康平比较起来,他因神秘和正派而充满了魅力。有一点她不会怀疑,韩陌阡是一眼深邃的古井,无论是才华还是品德,都是不可能一览无余的,仅此一点,就足够她勘探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