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一辆朴素的马车就摇摇晃晃地停在了灯火通明的将军府门前。
夜三下了马车,见将军府门前站着一众人,面上惊讶的神情尚未露出,便见众人之首,站在一个身着单薄黑衣、面沉入水的男子。
她单膝跪地:“将军。”
牧轻鸿微微颔首,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放在了马车上,问道:“她呢?”
提起燕宁,夜三也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大约是太累,公主睡着了。”
她提议道:“不用打扰公主,让管家把后院大门打开,将马车驶进去便好。”
牧轻鸿却皱眉:“不可。坐着睡觉能舒服么?”
说罢,他低头钻进矮小简陋的马车内。
因着燕宁睡着了,夜三将马车内唯一的烛火也熄了,现下车内一片黑暗,牧轻鸿略微一顿,待眼睛适应了昏暗,就看见了靠在马车壁上的燕宁。
她脸颊微红,蹭在车壁上的发丝被睡乱了,嘴唇微微张开,一呼一吸间,车内盈满了温暖的气息。
牧轻鸿沉默了一瞬。他走到燕宁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道:“燕宁,燕宁?”
燕宁长睫微微颤动着,仿佛对这声音起了点反应,但也仅仅限于如此了。
牧轻鸿看着她,他的本意分明是将燕宁唤醒带她回屋内睡觉,但不知为何,他嘴唇动了动,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之间离得太近了。
牧轻鸿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燕宁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他的视线顺着往下,略过燕宁睡得安详的眉眼与挺巧的鼻,最后不由自主地落在燕宁的嘴唇上。
那嘴唇十分小巧,大约是主人入了宫后没有功夫去喝一口茶,如今上面一片干涸,裂出些许唇纹来。
牧轻鸿仿佛鬼迷心窍一般,看着那嘴唇越来越近,最后只剩下一双眼,正对着他。
一点微凉的、干涸的柔软落在他的唇上。
骤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牧轻鸿猛地一惊!
接连后退两三步,他才敢微微睁了眼,却瞥一眼燕宁。
燕宁还是如同他刚进来那样,小脸微红,阖着眼,睡得安安稳稳,天塌不惊。唯一的区别,大约就是唇上一点水渍,仿佛闪着光一般提前牧轻鸿,他做了什么乘人之危的事情。
好在燕宁没醒,牧轻鸿无声地松了口气。
他定了定神,上去一步,控制着自己不去看燕宁脸上的表情,直径打横抱起了燕宁。
燕宁大约是真的累着了,如此大的动作,她都没有醒来,只是勉强睁开眼,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是谁,便哼哼了几句。
“是你啊……牧……轻鸿……”随即便又睡了过去。
那声音沙哑,带着浓厚的睡意,若不是车马内安静得落针可闻,牧轻鸿说不定会错过。
就有那么相信他么?牧轻鸿失笑,待目光触及燕宁唇上的痕迹,又狼狈地避开了眼。
他腾出一只手,将斗篷重新披在臂弯间,盖在燕宁身上,闷头跳下了马车。
……
燕宁再度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窗外的鸟雀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夜九夜三一直守在一旁的小塌上,见她醒来,便急急迎了上来,道:“公主。”
燕宁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张开嘴,便觉得喉间一阵嘶痒:“咳咳……咳咳咳!”
夜三夜九皆是面色一变,夜三三步并做两步地跨步上来,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脸色更是难看:“公主,您发烧了!”
燕宁想说是吗?但她好容易将咳嗽平息下来,张了张嘴,竟是吐出一串气音,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将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自然是什么也感觉不到。恰好这时夜九也伸手探查,燕宁只觉得夜九的手背十分冰凉,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始发热,只是下意识地贪凉,像只猫儿似地,用额头蹭了蹭夜九的手背。
待发热后混沌的大脑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燕宁:……
夜九却管不了这么多,她探查过后也是面色大变,惊道:“公主!您身上温度好高!”
燕宁说不出话来,只能是眨了眨眼做回答。那意思:我觉得还行。
就像醉酒的人往往不觉得自己醉了一样,或许生病中的人都比较迷糊。夜九看着燕宁的样子,呆愣一瞬,旋即大步向外,叫到:“大夫!大夫呢?!”
“公主,您再躺会儿。”夜九在一旁说,“将军府内没有大夫,只能去外面请,大约要花些时间。”
“噢……”燕宁勉强支起身,靠在床边想:将军府内都是武人,习武之人身体好,大约不常生病吧。
于是,这一等,燕宁还没等到谁,就又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漂浮在梦中的意识忽然轻飘飘的踏上了实地,隐隐约约听见一些声音。
“大夫……着凉……”
“……何时能好?”
“大约……药……”
燕宁挣扎着从梦里醒来了。
她闭着眼,攒够了力气才昏昏沉沉地睁开,还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与夜三夜九交代药方,谁知入目便是一个坐在她床边的黑夜男子。
柔软的床被他坐得外外塌陷,病中之人的思绪格外混沌,燕宁看着那个宽厚单薄的背影,思考了一会儿。
还没待她思考出什么结果,那人仿佛察觉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
昏暗的屋内,他逆着光的单薄身影显得无比高大,窗外打下来的金色给他的周身铺上一层金色,就连俊俏冰冷的眉眼都仿佛散发着清凌凌的光。
燕宁看着他的脸,慢吞吞道:“……牧轻鸿。”
话音刚落,就连她自己都被自己话中的沙哑惊了一跳。
牧轻鸿却仿佛意料之中,他从夜三手里接了碗水,将碗凑到了燕宁嘴边:“你发热了,嗓子沙哑,便少说一点。”
燕宁在一长段话中抓住重点:“我发烧了?”
“嗯。”牧轻鸿点头,“昨日入宫时着了凉。”
燕宁将就着送到嘴边的瓷碗喝了一口,又看他一眼。说到入宫,她想起来了:“昨日送我出宫的是黛妃。”
牧轻鸿神色淡淡,只是点头,并不说什么,也没有黛妃想象中的感谢之意。
燕宁看着他的脸色,纳闷道:“黛妃与我说,她是你的姐姐,但好像你们关系并不如何亲近。”
牧轻鸿淡淡反问:“她与你说了什么?”
燕宁一愣:“黛妃说,她从小与你一起长大……”
“黛妃的父亲,镇国将军的确与我有再造之恩。”牧轻鸿解释道,“但与她黛妃没有关系。”
燕宁又问:“她说,她与你有些误会,这又是为何?”
说起这个,牧轻鸿脸上少见地出现了几分嫌恶的表情。“我及冠时,她想将我绑在与她的一条船上,将自己府上的庶妹嫁予我。后来牵线不成,还试图将自己远房表妹送到我的床上。”
说完,他看着燕宁脸上的表情,补充道:“我没有理会她,让夜四将她送来的人打出了将军府。”
燕宁却是不甚在意,她自然相信牧轻鸿。于是点头道:“果然如此。在宫中时,她时时提起与你感情亲密,然而我觉得,她只是想要你帮她做事罢了。”
牧轻鸿了然:“黛妃育有一子,乃是梁王三子,如今已经成年。梁国重武轻文,因而母族为将门的三皇子是争夺皇位的热门人选。”
“她大约希望我能看着镇国将军的面上支持她。”牧轻鸿伸手,抚了抚她额角的发丝,“但那都与你我无关。”
燕宁道:“黛妃还一定要我坐她的马车回将军府。”
牧轻鸿道:“……别理她。她一向擅长用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哄骗人。”
但这话音刚落,牧轻鸿又改了想法:“算了,还是给点甜头。”
燕宁不解:“嗯?为何?”
她支起身,见牧轻鸿半侧着身子,一只手撑在床上,垂着眼看着自己,眼里有某种不容忽视的微光,说出来的话却是风轻云淡的:“给她点甜头尝尝,若下次再遇上清河这只疯狗,她也晓得护着你一些。”
燕宁一愣,忽地笑出声:“清河公主知道你说她、说她是……”
牧轻鸿不置可否。
笑过之后,燕宁感觉自己好了些,又想起了正事:“本来说今天去见高贵妃的。”
她望向窗外,天光已然大亮,日头挂在正中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牧轻鸿也随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去:“刚至未时。”
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间了。燕宁心知这个时候牧轻鸿不会让自己出门了,道:“今日大约是不能出去见高贵妃了。”
牧轻鸿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也道:“今日就好好休息罢。”
燕宁点头。在牧轻鸿不知道的地方,轻轻松了口气。
她心里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怅然,大约是出于某种直觉,有些不安。
分明牧轻鸿将她保护得很好,即使高贵妃发难她也能逃脱。但她心里隐约觉得,只要见了高贵妃一面,如今这平静的生活就不复存在了。
到了那时,她与牧轻鸿,又将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