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将军能想明白就好。”高贵妃笑得意味深长,她道,“不过也请将军放心,本宫不会对公主如何的,毕竟……我们公主日后或许还有需要将军照拂的时候。”
这便是□□裸的威胁了,然而牧轻鸿看着那些举着弓箭的人,却不得不硬生生受了这威胁。
在高贵妃的示意下,一位医者走上前来,他没有贸然带走燕宁,而是先为燕宁止住血,而后用小刀将露在外面的箭矢削掉,以防二次伤害。但箭矢没入血肉里的部分,只能等到回去再处理了。
高贵妃的人从牧轻鸿怀里接过燕宁,扶着她离开。而燕宁脚步踉跄,随着那些人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回头,对牧轻鸿道:“回去吧,牧轻鸿。”
她的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自己鼻尖沾上了一点凉意,随意用手一抹,是下雨了。
原来,在离别的夜晚,就连老天都要下一场雨为他们哀悼么?——又或者,那是庆祝?
燕宁想到这里,忽然联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笑起来。
远方有缕缕白烟飘起,那是将军府的方向,想来是侍卫们终于将府中的大火扑灭了,于是大火熄灭后的烟雾引起了这场雨吧。
“就送到这里吧。”燕宁对牧轻鸿道。
牧轻鸿的嘴唇动了动,他说:“……燕宁,你是什么意思?”
隔着远方的烟雾,隔着都城寂静的街道,隔着弓箭手寒光凛然的箭尖,隔着硝烟和火光,他们遥遥对视。
谁也说不清对方眼里蕴含的感情是什么,那太复杂,一时半刻很难分辨。唯有火光跳跃,两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睛上面小小的两个自己。
……离别。一个多么遥远又熟悉的字眼。
对燕宁来说,她很少经历离别,然而,从燕王等人到牧轻鸿,每一次都是生离死别。
而对于牧轻鸿来说,这份离别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他感到痛恨——在上一世,燕宁就是这样离开他的。从此天涯两隔,相见不相识。
而这一世,即使他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最后居然也是殊途同归,结局没有什么不同。
夜风夹杂着细雨卷起燕宁的发尾,将她的白衣吹得猎猎作响,站在人群里的她与周围的人是如此格格不入,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一片凄风苦雨之中,燕宁挥了挥手,忽然微微笑起来,那笑容在黑暗的夜里仿佛发着光,惹得牧轻鸿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仿佛想要拉住她的衣袖裙摆。
如果光看燕宁的表情,可能根本没有人会想到现在是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因为她的姿态很轻松,仿佛就只是准备出一趟远门,于是笑着对家人挥手道别那样。
她就这样笑着,说:“再见了,牧轻鸿。”
说完这句,她再没有留恋,跟着高贵妃的人走出城门,高贵妃早已经备好了马车,在踏入马车的时候,燕宁若有所觉,抬头望着天空。
月亮被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天空一片漆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滚着叫嚣着,不肯停歇。
也是,今晚下着雨,怎么可能会有月亮?
燕宁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下雨了啊……”
——若是老天有灵,这场深夜的雨,一定是祂在为牧轻鸿庆祝吧。
庆祝当年那个年幼的、稚嫩的孩子终于能从跨越十几年的恩情里解脱。这场恩怨已经持续地太久太久了,它几乎已经贯穿了牧轻鸿的一生。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输家赢家了,就像一团乱麻,不能再去追究谁对谁错,于是就由燕宁来斩断,让他们都不用再受它束缚。
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可以束缚牧轻鸿,他是活生生的人,所以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可以逼迫他去做一把冷冰冰的刀。
梁国、燕国,梁王、镇国将军、燕王、长孙皇后、太子——还有燕宁。
他的救命之恩,她的杀亲之仇,那些缠绕逼迫了他半辈子的东西,那些虚假的谎言和可怕的真实,都会湮灭在这个深夜。他的身侧曾经群狼环伺,而现在,燕宁放了一把火,将他的身侧烧成一片空白荒芜。
但荒芜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踏出一步的勇气。
所以,燕宁要为他再留下一份恨意。
燕宁侧着身倚靠在马车壁上,她身边的奴仆和大夫正焦心地讨论着她的伤势,燕宁却浑然不觉,像是听不到似的。
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牧轻鸿会恨她的。
但那也没有关系,如果一个人往前行走一定要借助一份爱或恨做支撑,燕宁夺去了牧轻鸿的爱,那就让牧轻鸿就恨她吧。
她这样想着,失血过多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眩晕立刻席卷了她的神经。
就这样吧。燕宁想着,彻底放任自己的意识跌进了黑暗里。
……
梁国都城,城墙处。
细雨还在下,牧轻鸿始终站在原地,即使只是绵绵细雨,也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衫,鬓角的长发狼狈地粘在他侧脸上,他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一般,几乎在深夜里站成了一尊雕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站在他身后的夜九才上前一步,问道:“将军,咱们的人到了。”
牧轻鸿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夜九硬着头皮道:“将军,可要去追公主?”
牧轻鸿听到她对燕宁的称呼,牧轻鸿终于转过头,乜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他声音还是那样冰冷,然而却仿佛包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疲惫,他道:“不了,我想……”
忽然,他看到了什么,猛然停下了未完的话,俯下身捡起了地上的东西。那是薄薄的明黄色纱衣,纱衣上的刺绣图案在这样的深夜里还微微闪着光,一看便不是凡品——最重要的是,那刺绣图案让牧轻鸿感到无比的熟悉。
“这是什么?”
夜九想了想,不确定道:“这是应该是刚刚从公主怀里掉出来的……是公主的东西。”
夜九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一拍掌,声音不由得放大了些许:“呃……对了,我想起来了!这是高贵妃给公主的东西!之前属下远远地看了一眼,只看到那是一块明黄色的纱布——现在看来,便是这件外纱不错。”
牧轻鸿皱眉,他对这刺绣图案感到无比的熟悉,但他印象里,他应该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才对——他当然没有见过,因为他与衣料铺掌柜分别保管的两块布料和这件外纱虽然是来自同一批绣布,但刺绣图案是完全不同的。
牧轻鸿到底没有研究过刺绣这种东西,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