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将军府的大火早已经被扑灭了,然而那股烧焦的味道却始终挥之不去,烟雾盘旋而上,就连将军府上空的乌云都比其他地方厚重些。
这乌云一层叠一层,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月亮洒下来的光芒,压得将军府的众人喘不过气来。
侍卫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脚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连巡逻的侍卫们的脚步都小心翼翼地放轻了,生怕惊动了本就心情不好的主人。
夜九沉默地立在书房面前,忽然,有人从身后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一回头,便见夜七压低了声音道:“今夜你了轮值?”
夜七衣角有些凌乱,鞋面被雨沾湿了还没来得及换,一身的尘土,一看便知道是从外面办事回来。
夜三对他做了什么不感兴趣,转回了身道:“今日是夜九当值,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在。所以我来替她。”
夜七奇道,“你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她被将军罚去地牢呆着了。”
夜三的眉紧紧拧在一起。她只知道牧轻鸿大概的逼宫计划,今夜却没有跟随牧轻鸿一起行动,而是派去维持都城的治安,因此对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将军已许久没有罚过人了,她做了什么?”
“嚯!你竟然还不知道?”夜七啧啧称奇,他本就是个活泼性子,对夜九所做的事情十分奇怪,却找不到人倾诉。更何况他心里知晓夜九不会有事,最多挨几鞭子罢了,于是登时便来了兴致,给夜三讲述了一通来龙去脉,最后总结道:“夜九这回可涨本事啦,居然敢骗将军,我看她在咱们暗部,年龄最小、排名最末,却是胆子最大的。……真不知道那件外纱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惹得夜九犯这种错。”
夜三眉头更是紧皱,关注点却和夜七全然不在一个点上:“你说,夜九是因为一件外纱骗将军的?”
夜七摸不着头脑,却还是点点头:“你问这个做什么,你知道那件外纱是什么来头么?”
夜三不答反问:“那件外纱是什么样子的?”
“是一件黄色的外纱,看着很贵气。”夜七如实道,“在衣服的背面,有一些蓝白相间的云雾的刺绣图案……再多的,我就不清楚了。”
夜三闻言,沉默了许久。
半晌之后,她将手伸进了衣袖里,拿出了什么东西,而后道:“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她手里一件明黄色的纱衣,上绣蓝白云雾图样,十分老旧的样子。
夜七一看,登时呆滞:“是……是吧……”
两人面面相觑。
“这是将军交给我的。”夜三说,“将军说,今晚会有人来偷这东西。他让我将一块明黄色的纱布放在匣子里,还得露出一个角。然后将匣子放在书房的桌子上……什么人?!”
话音未落,她已经脚尖一点,追着人影往外去了。
徒留一个夜七站在原地,缓缓消化着夜三话里的意思。
书房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黑衣的男人从里走出来,正是牧轻鸿。
他远眺着夜三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上钩了。”
……
“属下追着他一路向南,一直到将军府的后院,才终于逮住了他。然后按照将军的吩咐,将他关在了地牢。”
“是谁在审问他?”牧轻鸿问。
“是夜五。”夜三恭敬道。
夜五是暗部里最擅长审问与刑罚的,因此他去也是情理之中。牧轻鸿没有多问,而是道:“那他可有说什么?”
“全交代了。”夜三道,“但是……将军,那人只说了自己是高贵妃派来偷回外纱的。他说,其他事情,要您亲自过去,他只对您说。您要去一趟么?”
“那就去看看。”牧轻鸿一锤定音。
既然被叫做“地牢”,那必然是位于地底,将军府的地牢也不例外。
如今正是数九寒天,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现在又是深夜,进了地牢,更是阴冷。
牧轻鸿却像是没有感受到这份寒意似的,仍旧穿着一身轻薄的黑色衣袍,他不为自己加件披风,旁人也不敢劝,就这样踏入了地牢。
地牢内燃着一盏昏黄的烛火,室内无风,它却微微摇晃着跳跃着,在雪白的墙上投下了一个影子。
那影子侧卧在冷硬的稻草上,双手双脚都被绳索束缚住了,胸膛的起伏十分轻微,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奄奄一息地喘息。
随着一阵脚步声和一声恭敬的“将军”,影子的主人翻了个身,换了个仰面朝上的姿势,眯着眼看着来人。
他本是第一次见这人,但却通过对方周身的气度和周围人的恭敬的态度,瞬间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浑身是伤,被打怕了,也跟着那些人恭敬地道:“牧将军。”
牧轻鸿点点头,虽然看向了他,却让他觉得,对方并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
牧轻鸿淡淡地道:“听说你要见我,我来了。”
躺在地上的男人讨好道:“将军,您想知道什么?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知道的不多。”牧轻鸿垂眼看着这个狼狈的男人,语气平淡无波,“只要你告诉我,那件外纱到底有什么典故便是。”
“这就说来话长了,将军。”男人机灵道,“但是,小人想用这个秘密向您换个承诺。承诺在我说完之后,放小人平安离开。”
牧轻鸿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摸着剑鞘——那是他心情暴躁的表现。但他面上仍然是不动声色,低声道:“那是自然。”
“将军一言九鼎,既然将军如此说了,那小人就放心了。”男人谄媚道,又话锋一转,“其实这件外纱还是个稀罕物,它是重华缎制成的。”
“重华缎?”
“是。”男人说,“但若只是重华缎,想必将军位高权重,也不甚稀罕。但这件外纱不一样!——它可是燕国长孙皇后的衣物,不对,如今该说是遗物了。”
男人一直小心翼翼地瞧着牧轻鸿的神色,而就在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他发现牧轻鸿一直漫不经心,却在听到“重华缎”两个字时微微一怔的神色猛然变了!
他想到在高贵妃处听来的秘密,心说果然是这样:“其实这件事在高贵妃处不算是秘密……”
他看着牧轻鸿的脸色,斟酌着道:“许多年前,燕王与长孙皇后一同出使大梁,大燕却发生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他们两人匆匆赶回燕国处理洪灾,跟着他们回到燕国的,不仅是随从,还有一些大梁的特产。”
“其中……就有这件外纱。”
“长孙皇后后来向嫔妃们说起在梁国的见闻,提到了一位从红楼流落街头的少年。”
“她说她本是与燕王一道去买衣裳,却无意间见那位少年奄奄一息地躺在街上,马上就要饿死了。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将少年救下,带在身边。”
“她还说……”男人看着牧轻鸿阴沉无比的脸上,停住了话头。
谁知他刚停下,便听到牧轻鸿冷冷道:“接着说。”
“是、是。”男人咽了口水,道,“她还说……她见那孩子可怜,本来是打算将对方带回燕国抚养的……但走时匆忙,对方不知道去哪里了。后来再派人去找,却如同在茫茫大海之中捞一枚针,再寻不见了。”
男人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牧轻鸿的脸色,害怕牧轻鸿会突然发疯,暴起杀人。
但出乎意料地,对方却显得十分冷静,甚至冷静得有些过了头。
“就、就是这些了,小人说完了……”男人战战兢兢地道,“将军,您要相信小人啊!小人说得句句属实,绝不敢欺骗将军……”
“你是高贵妃的人,我不会听信高贵妃的一面之词。这件事,我会再去调查。”牧轻鸿挥手,对身后人道:“带他出去。”
他身后的夜三立刻应声:“是,将军。”
待到夜三将人拖走,牧轻鸿才转身,吩咐道:“按照他所说的,去查。”
夜七连忙应声,又问:“将军,该如何查?”
该如何查?
牧轻鸿沉默。其实他现如今之所以能如此冷静,全然是因为并不相信对方的说辞。他对自己很有信心,相信自己不会认错人——当然,很难否认,他是不敢相信自己不会认错人。
若是这个男人说的,如同荒唐玩笑一般的话是真的……那他都做了些什么?
但仔细想想,若对方说得是真的,那知晓这件事的唯有燕王、长孙皇后、前后两位梁王和镇国将军五人。
但这些人都已经逝去了……
若他们之间真有什么秘密,如今这份秘密也随着他们的离去埋入土里,再也不能重见天日了。
还有谁能知晓这些事情?
对了,还有两个人,她们或许也知道。
牧轻鸿对夜七道:“去找清河公主和黛妃。她们一个是先梁王与现任梁王的女儿与亲妹妹,一个是镇国将军的独女。若是他说得是真的,这么大的事情,我不相信这两个人女人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夜七连忙道:“属下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