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空中才响起牧轻鸿沙哑的声音,他低低地说:“燕宁,你早就知道了。”
是的,燕宁尚在燕国时,便已经猜到了。
但她一时说不出话,只闭着眼“嗯”了一声。
怀抱收得更紧了些,燕宁侧着脸靠在牧轻鸿的肩膀上,忽然开口道:“对不起。”
“对不起。”另外一道声音异口同声地响了起来,是牧轻鸿。
两人皆是一愣。
“抱歉。”燕宁率先说,“我以为这件事瞒着你会比较好……”
牧轻鸿紧紧抱着她,燕宁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在摇头。
他说:“对不起,我误会你……”
燕宁也摇头,道:“是我故意骗你的。”
牧轻鸿没说话。没有人知道他的这句道歉不仅是为了今世,还有上一世的事情。
上一世,高贵妃应该不仅用了太子欺骗燕宁,甚至还在上面加码了牧轻鸿的秘密,燕宁才会那么心甘情愿地跟她离开。
在上一世,燕宁称王后封锁消息和宫廷女官,也应当是因为这个。
而他……
他那时却那么恨,仿佛全身骨髓都叫那份恨意吸走了,以至于一辈子都如同骨头被敲碎一样痛。
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人跟他一起,感同身受地痛着。
他只是恨着她。
……
“我要回去。”牧轻鸿慢慢理清了思路,他声音还有点哑,却像是浑然无事,他对燕宁说,“去找那些隐瞒真相的人……”
“两任梁王和镇国将军都已经死了。”燕宁说。
这件事事关重大,知道的人只怕都已经埋入坟墓里了。
“他们的女儿还活着。”牧轻鸿说,“她们或许知道这件事,或许不知道。……但她们也不无辜,没有一个因此的受益的人是无辜的。”
“你才是唯一无辜的人,燕宁。”牧轻鸿不敢想象自己对本该报答的恩人做了什么,认贼作父也不过如此。
“那就去……杀了他们吧。去报你的仇,去报我的仇。”燕宁说。
从此以后,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仇了。
牧轻鸿说:“好。”
燕宁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她不希望牧轻鸿被困在过往里,于是她柔声说:“那不是你的错。”
牧轻鸿沉默半晌,终于像是鼓足了勇气,又问:“燕宁……你恨我吗?”
燕宁可以恨他,恨他狼心狗肺,恨他被人蒙骗,犯下滔天大罪。
牧轻鸿心里隐隐渴求着某个答案,但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他希望燕宁恨他,恨到打他骂他想杀了他,恨到……恨到让牧轻鸿稍微感觉有那么一些解脱。
但是他又不希望燕宁恨他。
若是燕宁恨他,他会发疯的。牧轻鸿想,他就是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他希望燕宁能爱他。
“不……”燕宁说,“我很久以前就说过了,你只是一柄无辜的刀,我现在只想保护你。”
“保护你不受伤害……哪怕这伤害已经发生了,但我想为你遮掩事实,我怕你会痛苦。……但是我好像做错了。”燕宁苦笑着说,“或许我应该先跟你商量,而不是自以为对你好的离开。”
于是牧轻鸿垂下头,用下巴去蹭燕宁的脸,好像一只大狗狗在祈求保护那样。
“没关系。”他轻轻地说,“无论哪种方式,你已经在保护我了。”
从公主到阶下囚,从恩人到仇人,即使身份几度倒置,无论是弱小还是强大,都无法改变守护对方的心意。
那是与地位能力无关的,跳动不止的爱意。
他会用一生来弥补自己犯下的罪孽,而燕宁也会用一生来保护他。
……
康宁五年,大街小巷的茶客说书人反复谈论的,还是五年前那个血洗金銮殿的牧将军。
“只听那牧轻鸿牧将军大喝一声:‘孽畜!你父亲做了什么,你竟完全不知情?’”
“黛妃跪在殿中,还装傻大声哭道:‘将军在说什么,臣妾不知道、臣妾是无辜的……’”
“清河公主和右相、兵部尚书也跪在一旁求饶,燕宁公主——现在是咱们燕王了。咱们王上颇为仁慈,见状也不忍相劝,可谁知道牧将军却暴跳如雷,说道——”
正讲到精彩处,众人一阵拍掌叫好,连连催促说书人不要卖关子,即使每个人都听过无数遍这个故事,对之后的情节发展一清二楚,也皆是一脸抓耳挠腮的急切。
说书人得了鼓励,得意洋洋,声音更大了:“牧将军说:‘证据确凿,本将军不想听这些孽畜废话,来人啊!将他们拖下去——”
“斩!立!决!”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面红耳赤,一字一顿,简直是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而台下的人也没有辜负他如此入戏,立刻拼命地叫好吹哨,甚至还有人站起来,将手里的银子砸在说书人的书台上。
整个茶馆气氛之热烈,几乎要掀翻苍穹。
欢呼声盘旋而上,一路传进了二楼的包厢。
“噗……”
包厢里有一身着青衣的女子,她眉如远山含黛,明眸皓齿,一只红润的唇微微挑起,那笑声正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女子捂着嘴,摇头笑道:“这些人真是越编越离谱了……”
而她身前的男子无奈地道:“别笑了……真有那么好笑么?”
虽是如此说,但他的耳根还是悄悄地红了一片。
这俩人便是燕宁与牧轻鸿,他们这次出行,正是为了微服私访,考察民情——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名义,其实只是燕宁想出来玩罢了。
说书人的故事在细节上确实有很多离谱的杜撰,但在大体上还是没有错的。
他们回到梁国后,牧轻鸿查清了当年参与这件事的所有人,也查清楚了黛妃其实早就知晓这件事——她曾经不小心听过到了父亲与手下的谈话。
而清河公主却是毫不知情的。但即使是如此,作为梁王死后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她也不能自称无辜。
牧轻鸿血洗金銮殿,杀光了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却是人人叫好——梁王尚在位时尸餐素位,梁朝表面上看着十分风光,内里却早已经被蛀虫啃食殆尽,牧轻鸿所杀的,无一不是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
两人一起清理了梁国的朝堂,建立了全新的“燕国”。
牧轻鸿血洗金銮殿这件事之所以能流传甚广,甚至被编成故事,就是因为他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干脆将其中缘由广告天下。
他的目的是要天下人都知晓梁王时的丑恶面目,也要天下人都传唱长孙皇后的仁慈与善良。
但除此之外,街头巷尾谈论最广的还有一件事,那是令所有人,包括燕宁都疑惑的事。
不知道为何,牧轻鸿不肯称王,坚持要燕宁坐上王位,自己还是做回牧将军。
只有牧轻鸿自己知道,他只是在补偿上一世那个孤单的“燕王”燕宁。
而他自己,作为一柄锋利的剑,终于能为正确之人重新劈开晦暗。
……也终于,拥有了容纳自己的刀鞘。
但牧轻鸿闭口不言,自然会有人反复猜测他为何愿意拥戴燕宁称王。
比如现在,说书人下了台,便听得茶桌之间有人再次谈论起这件事:“欸欸,你知道吗,为什么牧将军那么心甘情愿把王位拱手让人啊?”
他身旁的女人敲了敲他的脑袋,怒道:“让给燕宁公主又怎么了!你瞧不起女人做皇帝啊?!”
男人连连陪笑:“当然没有,当然没有!若不是燕王有手腕又仁慈善良,咱们如今还不一定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呢!我感谢王上还来不及……”
女人得意地哼了一声,又道:“我听说啊,以前在燕国的时候,燕王就是跟太子一起学习治国之道的。你别看牧轻鸿打仗那么厉害,真让他治国,还不一定有燕王做得好呢。”
那女人虽然这么说,但还是眼神还是飘忽了一下,忽然老神道道:“至于牧将军为什么愿意将王位拱手让人……那当然是因为咱们王上生得倾国倾城,牧将军栽了呗……”
坐在他们一旁的人立时响应,加入八卦道:“听说王上原来是九国第一美人!既有美貌柔情,又有才华手腕……”
“何止!听说牧将军对王上是一见钟情,在燕国时就爱她爱得愿意违抗皇帝的命令救她……”
气氛登时更加火热了,无数人加入了讨论八卦,话题围绕着那个“美艳冠绝九国、才情手腕出众”的燕宁。
在二楼包厢,这次尴尬的变成了燕宁。
燕宁咳了一声,又是矜持又是尴尬地道:“说得太过了他们……”
这回轮到牧轻鸿笑了,他微微弯下腰,对燕宁道:“九国第一美人?冠绝天下?嗯?”
燕宁恼羞成怒,扑上去捂他的嘴:“行了行了!”
牧轻鸿稳稳地接住了她,两人杂乱的心跳混合着楼下的喧嚣。
燕宁忽然道:“牧轻鸿。”
“怎么?”牧轻鸿应道。
“他们说你对我是一见钟情?是吗?”
“是。”牧轻鸿说。然后他在心里说,是两世的一见钟情。
“其实是我故意勾引你。”燕宁闷闷的说,“那个时候,我只想让你救我。”
“很假,我看出来了。”牧轻鸿慢条斯理地说,他用力收紧了手臂,将燕宁抱在怀里,“可我还是爱你。”
那是超越两世光阴、超越蒙昧的怨憎的,命中注定般的一见钟情。
在他还恨着对方的时候,他的心脏已经不知不觉地越过他身体的理智,去为燕宁而跳动了。
燕宁以为他是被自己勾引,才被她控制着对她好的。
甚至连上一世的牧轻鸿也这么觉得。
但他们不知道,是牧轻鸿自愿让燕宁用爱控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