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摇而下的雪给宫殿红墙铺上一层白,枝头仅剩的一点绿意也被淹没了,仅仅落下一片冷清。
今日小雪。
在冷宫深处,传来一道女人的怒骂和哭叫。
那声音又尖又利,仿佛带着滔天的仇恨和怨怼,宫人们打着伞路过,纷纷摇头。
平日里,冷宫是不会有人来的,即使是最底层的浣衣婢女也嫌晦气,宁愿绕路也不肯来光顾这里。
然而今日特殊,这些时日以来老天总没个好脸色,今日终于落了都城里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皇后娘娘心慈,叫宫人们拿了碳火被褥赏给后宫诸嫔妃——当然,也包括冷宫里的那些人。
宫人们挨门挨户地送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敲响了冷宫最深处的一扇门。
片刻后,一个身形小小的、裹得厚厚的女孩打开了门。
女孩探出头来,她的脸颊灰扑扑脏兮兮的,但还是可以从五官和灵动的眼神里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她裹着不合时宜的秋裳,因为衣服太薄,只能滑稽地套了三四件外裳,长长的布料拖在地上,明显不是她的尺寸。
她看着宫人们,软声道:“姑姑们这是来做什么?”
声音虽然稚嫩,语气却已经很有大人的风范了。
宫人们将炭火棉被给她,笑道:“今日落雪,皇后娘娘见天气冷了,派奴婢们送些衣裳来。”
女孩尚且年幼,即使在宫廷里长大,也没学会不动声色。她顿时露出一个欢快的笑颜,连连道谢,又很懂事地装出大人的模样,说:“姑姑们辛苦了。”
为首的大宫女见她如此可爱,顿时大发怜爱之心,蹲下身问道:“您一个人拿得动吗?”
女孩抱着两床叠起来比她还高的被褥,被褥最上方还放着一袋炭火。她摇了摇头,就这样抱着,一摇一晃地走进了屋内,不过片刻,她小小的身影就被屋内的黑暗吞没了。
送完最后一趟,宫人们结伴走出冷宫,大宫女还想刚刚那个又乖又懂事的女孩,向身旁同伴打听:“刚刚那个女孩是谁?怎么以前从没见过?”
她的同伴道:“那是四公主,生母是个不受宠的。”
同伴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才道:“她好似是叫……是叫燕宁吧,安宁的宁。”
另一个小宫女道:“她叫燕宁?我怎么记得她叫燕鹂?听说是她母亲希望她能做一只讨王上开心的黄鹂鸟儿,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好可怜。”大宫女感慨,近日里都城是越来越冷了,每年冬天,冷宫总要死几个妃子,也不知道这小公主能不能熬过冬天?
她暗暗下了决心,回去之后要在皇后娘娘面前委婉地提上一嘴,也叫娘娘可怜可怜这个懂事的小公主。
对于宫人们的讨论,燕宁——这个时候她还叫燕鹂——全部听到了。但她没有在意,这个时候的她只是心喜于能靠手里的东西在寒冷的冬天获得些许温暖。
她将被褥铺好,又吃力地从角落里拖出布满尘土的炭火笼子,跑到门口用雪洗净了,再拖回屋里点上炭火。
做完这一切,她如往日一般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等母亲起床。
因着炭火的缘故,室内难得地温暖了起来,瘦小的女孩靠在炭火笼子边,昏昏欲睡。
……
再次睁眼时,已经是下午了。
初醒时尚且迷茫,女孩盯着冷宫屋顶上的一片晦暗,茫然地想:……我又躺在地上睡着了吗?
这是很经常的事情,燕国的冷宫虽然并不在吃食日常上苛待妃嫔,但如果她不在人送饭来之前先取出自己那份,她那个才人母亲也不会叫她吃饭,而是独自霸占她的那份吃食。
她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却时常吃不饱穿不暖,又正值寒冷的冬季,便总是一睡不醒。
但她只稍微一动身体,便骤然发现自己被温暖包裹着,身下是十分柔软的触感。
这是……
她偏了偏头,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抱着她,怜悯地说:“小可怜……”
她被暖意环绕着,被温柔地注视着。
那是一种太过于新奇的感觉,瘦小的女孩一时懵了。
仿佛魔怔一样,她怯懦地伸出手……
摸了摸那个温柔的女人的面颊。
软的,热的……那是母亲的感觉,来自于一个孩子下意识的直觉。
那个陌生的女人微微笑起来,她说:“你叫什么?”
不知道怎么的,女孩忽然想到那群宫女在离开时所说的话。
她本来对自己的名字没什么意见,也对宫女之间的谈论视而不见,然而这个时候,在温柔女人询问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自卑的情绪。
她张了张嘴,出口的话便换了。
“我叫燕宁……安宁的宁。”
……
又是一年北风呼啸,簌簌而下的雪落满了飞宁殿前的梧桐树。
“长公主、长公主!您先穿上披风再出去……”宫女急切地追在女孩身后,当年瘦小又苍白的女孩已经出落得玉雪可爱,她身段拉长了不少,在漫天的银白里穿着一件艳丽的袄裙,如同雪地里一丛夺目的火。
燕宁没有回头,只是朝身后挥了挥手,又喊到:“哥哥,等等我!”
太子比她长几岁,原本正跑在她的前面,听到她的呼唤,又折回身来,直接抱起她。
“小燕宁又重了。”太子笑盈盈地说,“等母后回来,又要说你贪嘴了。”
这位在外人面前冷清而威严的少年太子,到了燕宁面前便如同融化的冰,只剩下属于哥哥的柔情。
燕宁从来不怕他,抱住太子的脖颈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哥哥,那我在学堂上吃糖被夫子罚的事情,你要替我保密。”
太子哈哈大笑,连连应好。
燕宁又问:“母后这次不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吗——就是那个,那个……”
“梁国。”太子说。
“对,梁国。”燕宁点头,“夫子说母后要去半年呢,怎么如今才几个月便回来了?”
“是朝堂上有些事。”太子轻描淡写地说,即使是他从来不避忌燕宁,却也觉得有些事对燕宁来说有点太早了,因此只是简单地略过,又转移话题道,“怎么,燕宁不想母后早点回来吗?”
燕宁连忙摇头,一双圆圆的猫儿眼亮晶晶的:“当然不是!”
太子抱着她一路走到后宫与前朝的交界处,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
长孙皇后掀开车帘,望向他们,道:“母后回来了。”
她看着就如同天底下最寻常的妇人一般,穿着一身白色的斗篷,行动间露出斗篷下一身明黄的衣裙。
在看见燕宁只穿一身单薄的袄裙时,也如同天下所有母亲一般皱起眉,将身上的斗篷解开,披在了女儿的肩上。
燕宁见势不妙,立刻拉住长孙皇后的衣角撒娇:“母后!宁儿好想你。”
于是,长孙皇后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她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却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外边凉,先回去再说吧。”
她牵起燕宁,往栖凰殿走去。
燕宁这时还很矮,视线刚好到长孙皇后的腰间。她瞧着长孙皇后身上的明黄色的新衣,问道:“母后,这是您的新衣裳么?”
“是。”长孙皇后说,“在梁国时裁的,那边有个绣娘手艺很好,若是以后得了空,也给我们燕宁裁一身。”
“那就说定了!”燕宁很高兴地说,“入冬之后,我还没有裁新衣呢。”
“小臭美的。”长孙皇后嗔怪地道,“你那衣柜里都塞满了衣服,还做新衣裳,就得要人再给你打个衣柜了。”
“那就再打个新衣柜。”燕宁煞有介事,摇头晃脑地说:“我还在长身体呢,衣柜里好多衣服都穿不下了。”
长孙皇后点着燕宁的脑袋,“你啊你啊”地笑了半天,一旁的太子也跟着笑。
燕宫被白雪装点得焕然一新,燕宁与长孙皇后手牵着手,太子含笑跟在母亲和妹妹的身旁。
他们走过长长的宫道,走过红砖青瓦,走过冬日的暖阳。
走入岁月里,走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