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过几轮萧瑟,梁国都城却丝毫不见冷清,反而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原因无它:镇国将军戍边多年,如今终于大败敌军,凯旋归朝。
随着镇国将军一起进京的,不止是军队,还有喧嚣尘上的流言。
例如,有一出处成迷的牧姓少年用兵如神,以一敌百,在战役中立下大功!王上十分看中,镇国将军也有心提拔,年纪轻轻却能得几位大人物赏识,平步青云,就在眼前。
再例如,镇国将军有意让这少年继承他的衣钵——是继承,而不是入赘。
梁国谁人不晓得镇国将军一辈子只得了一个女儿,偌大的家人无人继承,曾对外放出话说要为女儿招一个入赘的女婿。
而现在,他却带回一个少年在身边教养——若是真喜欢,提拔几句也就罢了。带回将军府放在身边养,却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
都城内,东湖畔,一群少年少女围坐在湖心亭中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
“你爹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大的家业,就凭空送一突然冒出来的小白脸?”一个少女毫不客气地说。
“清河公主,您别这么说。”另一个柔弱少女温柔地道,“我爹爹说,将军府不能没有男人撑着,他收养那个男孩,只是想给我找个依靠。”
那被唤作清河公主的少女本也只是抱不平,听了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什么叫‘不能没有男人?’这话说得好听,黛妹妹,依我看,他就是想给自己找个继承人罢了!”
眉黛抿着唇,安慰道:“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这些天在家里,那孩子也不怎么理会我……想来以后他继承将军府,我嫁出去,两人也能相安无事,这样就好。”
清河公主一听,更是大怒:“他怎么敢不理你!如今将军还在,你尚且是她名义上的姐姐,他就敢如此嚣张,将军还敢说是为你寻一个‘依靠’?”
“这算是劳什子‘依靠’?”清河公主站起身,道,“黛妹妹,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替你教训那个小子!”
“不可!”眉黛也急急起身,忧虑道:“若是我无端生事,父亲岂不是更偏心于他?”
清河公主一挑眉,挥手道:“就说是他在宫里冲撞了我,我去教训教训!”
说罢,带着一群奴仆转身就走,如风般掠过,不给眉黛任何拒绝的机会。
眉黛也没有再追,而是呆呆地坐回了位置,喃喃着:“这、这该怎么办才好……”
周围人见她失魂落魄,顿时又是好一阵安慰。
没人注意,在眉黛状似无奈地用帕子捂着脸时,她嘴角一闪而过的笑容。
……
待到日落西山,眉黛才与朋友们一道乘着马车回了家。
她面带忧愁地进了将军府,入门便叫住管事,忧心道:“听说今日清河公主来闹事……”
“闹事?”管事惊讶道,“小姐这是在说什么?今日清河公主是来了一次,可是没做什么,便匆匆离开了。”
“什么?”眉黛大吃一惊,“清河公主来了又走了?那她来做什么?”
管事也纳闷:“清河公主气势汹汹闯进将军府,当时将军不在,她便指名要见牧小公子……奴婢们不敢拦,可是清河公主在见到牧小公子之后,却忽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管事这样一说,眉黛如何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咬着牙,表面上却还维持着笑容,假惺惺地道:“轻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还担心了一整天呢……”
说起这个,管事又想起了什么,笑道:“老爷吩咐若是小姐回来了,就与牧小公子一起去正堂用晚膳。”
眉黛正怒火中烧,她随意应了声好,回房换了件衣服,便去了正堂。
这些日子镇国将军总要眉黛与牧轻鸿二人陪着他一起去正堂用晚膳,想要培养两人之间的感情。
眉黛倒是不介意做戏,但牧轻鸿却总板着一张脸,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自在地如同在自己家一样,一点也没有寄人篱下该有的惶恐担忧,叫眉黛不爽。
眉黛今日回来得晚,天边微微泛起昏黄与暗黑交界的颜色,她踏着最后夕阳,走进了正堂。
将军府没什么要等人齐的规矩,正堂内的两个男人早已经开始用膳,眉黛与两人打了声招呼,又问:
“轻鸿,听说今日清河公主来找你麻烦了?”
牧轻鸿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她,摇头道:“她说要见我,见了我却又一声不吭地离开。”
眉黛笑道:“清河就是这样风风火火的性子,来的快去的也快。许是听了些传言,便要想来见见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罢。”
“我听下人说了,清河公主见了你后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想来是也觉得轻鸿你长得好,喜欢你呢。”
牧轻鸿却毫不捧场,直言道:“可我不喜欢她。”
眉黛调笑道:“你这话可不能与清河公主说,她要是知道了,可不得闹上天?”
牧轻鸿冷着脸,不发一言。
能惹得公主一见钟情,他无疑长得好相貌,剑眉如刀,有一双深邃的朗目,薄唇紧抿着,端得是俊郎如神。
然而眉黛透过正堂里的烛火看他,只觉得这人冷着脸的模样十分讨厌——又是这样,自己不过打趣几句,不接话也就罢了,臭着脸给谁看呢?!
然而父亲还在看着他们,表情十分欣慰,如同在为自己儿女和睦而开怀一般。
眉黛便又重新温柔地笑起来,说起今日的见闻岔过话题。
晚膳后,如同往常一般,父亲只留下了牧轻鸿一起去书房谈话,对于眉黛,他只是淡淡地吩咐她回房,早点休息。
眉黛心中不满已久,直到今日清河公主之事,终于叫她下定决心,靠人不如靠己,她要亲自去书房一趟,听听两人都在说些什么。
她跑去膳房,亲自炖了汤装入食盒里,再提去书房门口。
待到了门口,侍卫们迎接之时,又借口书房内灯火通明,父亲一定要事要忙,自己就等在门外便好。
侍卫们劝了几次,见她坚决不肯离开,也不敢拦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她等在门外。
眉黛计谋得逞,选了个好位置站在门外。
她耳力好,书房里的两人也没什么戒心,说话之间并不防备着,因此她能隐隐约约地听见门内两人说话的声音,但却只是一些军队的事情。
眉黛听了半晌,两人还在聊些军防之事,她不懂这些,听得无聊,也觉得没甚收获,便走到门外,准备推门进去。
然而,就在这时,门内却忽然传出一声极为清晰的叹息声:“轻鸿啊,以后你黛姐姐,只能拜托你照顾了。”
眉黛放在门上的手停下了。
她咬着唇,听室内父亲嘱咐交代对方的声音,心里却只有愤愤不平。
这牧轻鸿一来霸占了她的家业不说,如今她只能靠对方怜悯照顾?她若是能继承偌大的将军府,又何须人照顾?
她心里更是愤怒,正想推门进去打断他们的谈话,却听见父亲叹道:
“我本想为黛儿招一女婿,有将军府做倚靠,也没人敢欺负她。可如今时值太子选妃,王上透露下来的意思……竟是叫黛儿去做太子侧妃。”
“我若在,黛儿也能有个依靠。可我若是不在了……”
这位久经风霜的将军如今只是个忧虑的父亲,他叹道:“只求你能庇佑你的姐姐。”
眉黛扣在门上的手颤抖着。
原来是这样,原来父亲说的“为自己找一个依靠”是因为这样。
她表面上对牧轻鸿十分关心,但不知道为何,牧轻鸿似乎十分敏锐,从来对她不假辞色。
……他会答应吗?
室内一阵沉默。
半晌后,少年还未变声的沙哑声音响起,坚定而又冷淡。
他说:“好。”
眉黛几乎是落荒而逃。
然而她刚走出书房,便见牧轻鸿匆匆出来了。
那个冷淡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色的便服,埋着头从她身边过去。
头一次,眉黛犹豫了。
她喊住牧轻鸿,道:“我做了些热汤……拿回去喝吧。”
牧轻鸿看了她一眼,长长的眼睫垂下来,接过食盒,低声说:“谢谢。”
还是那样讨厌的冷淡,连道谢都没有丝毫诚意。然而眉黛听着,却想起刚刚在书房内,对方也是用这样冷淡的声音,郑重地承诺会照顾她。
眉黛的手像是被火烫了一般,猛地缩回去了。
她愣了一下,连忙打圆场,笑着说:“夜里风大,快回去吧。”
而牧轻鸿也对她厌恶的收回手的态度见怪不怪——虽然这次并不是因为讨厌——他朝眉黛点点头,便离开了。
眉黛目送他远去,心情复杂。
还有一碗汤放在食盒内,她想了想,还是提进了书房,打算送给父亲。
然而今晚注定不会是平静的一晚的。
这一晚,她听到的秘密似乎格外地多——
书房内,一个陌生的男声说:“将军,不能让牧轻鸿知晓我们骗他。”
她的父亲道:“自然如此,这些证据臣会销毁,请陛下放心。”
陛下……陛下?!是、是梁王陛下吗?他们在说什么?
眉黛还没想明白,便忽而听得那个陌生的男声道:“但牧轻鸿真正的救命恩人留着,始终是一个隐患。你查清楚到底是谁了吗?”
“自然。”父亲说,“那两人正是燕国的王上与皇后。”
“好,好。”陌生男人说,“若以后有机会,会派人除掉他们,如此既能解决隐患,又能叫燕国大乱,一举两得。”
……
眉黛怔怔的。
她听到了什么?
她听到了什么?!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书房的,待回过神来时,已经回到了她的院中。
食盒放在桌上,早已经冷掉了,她却无心再看。
她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她的父亲骗了牧轻鸿……还叫他照顾自己?
而牧轻鸿……他答应了。
这一刻,眉黛不能否认,自己心中泛起的除了知晓秘密的害怕,竟然还有……
还有对牧轻鸿的怜悯。
她又想起今晚,牧轻鸿的承诺。
他不喜欢她这个名义上的姐姐,却也承诺会照顾她。
可是这一切却都只是个骗局……
少年坚定的声音仿佛又在她的耳边响起,眉黛心想:既然以后自己要倚靠牧轻鸿,就对他好一点吧。
……
决定下来的眉黛还不知道,自己与牧轻鸿以后会走向那样一个结局。
初时她尚且对牧轻鸿还有些怜悯,对牧轻鸿也十分好。
可是待到镇国将军死后,她却如同被蒙蔽了眼睛,全然忘了自己许诺过什么,只会、也只能借着牧轻鸿的权势名头向上爬,因此惹恼对方。
她也没有想到,这个被她埋藏在心里,恐惧了一辈子的秘密,居然真的会被揭开。
这一切就如同一个命中注定的劫难,又如一座高山,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翻覆。
在她被牧轻鸿推上刑场的时候,她看着那个少年如今已经变得成熟的冷酷的脸庞,是否有想起过自己在许多年以前的决定?
又是否后悔过?
没有人知道她的悔恨,那些东西就只能埋藏她死后沾满泥土,黯淡无光的眼睛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