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于姜彦而言是耻辱。
每次回想过去,他总能想到陆老爷子评价他的寒门养娇子,寒门难出贵子,他拼了命的挣出一番天地,就是为了让他看见,让他知道他错了,就是为了打他的脸。 可陆西骁这话说得不轻不重,也没什么情绪,却还是拉扯着他的自尊心,几乎要四分五裂。 但陆西骁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心情不错才多搭理他一会儿,到此刻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不再理会他的纠缠,转身离开。 回到家,周挽刚做完晚饭。 她身上还系着围裙,听到开门声探头一看,笑了:“你回来啦,正好,可以吃饭了。”“嗯。”
陆西骁走进厨房帮忙端菜到餐桌上。 明明就两人吃,但菜色丰盛,周挽减了每一份的菜量,但烧了六个菜和一个汤。 她将筷子递给陆西骁时,他瞥见她手背上的一点:“手怎么了?”
“哦,刚才不小心被油溅了下。”
这是烧饭常有的事,周挽也没放在心上。
陆西骁蹙起眉,拉过她的手仔细看,所幸不严重,没有起泡,他拿起手机,点了支烫伤膏外卖。 周挽觉得他小题大做,有点想笑:“真的不用啦,都不疼,过几天就没了。”“跟你说了别做饭。”
陆西骁抬手掐了把她的脸,“我叫你过来住难道是为了让你给我做饭的?”
“可我想给你做饭。”
周挽眨了下眼,“你不能总吃外卖,或者外面的餐厅,那些很多都重油重盐,对身体不好的。”
“为什么?”
“嗯?”
陆西骁垂下眼,沉静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格外专注,像是要从她眼底里挖出来一句真心话。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陆西骁问。
周挽对他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她轻轻笑起来:“我就是被油烫了下,这就算对你好啊?”“那以前呢?”
“以前什么?”
陆西骁语速稍稍变快了些:“你陪我过生日,陪我跨年,陪我去看雪,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周挽有些愣愣的,慢一拍“啊”了下,笑着说:“因为你也对我很好啊,而且,其实是你陪我去看的雪才对。”
陆西骁神色稍僵。 思绪莫名回到了那个夏天的晚上—— 他喝多了酒,终于生出些不管不顾的莽撞勇气。 他拨打周挽的电话,一次次被挂断,一次次重新拨过去。 房间里昏暗至极,只剩下手机屏幕一点光,电话接通的那个瞬间他涌上很多冲动,他想过什么面子都不要了,恳求周挽回来。 可他到底年轻,总是憋着一口气,又被酒精冲刷得更盛,他喉结滑动,撑着最后那点傲骨,固执地说: “周挽,只要你说一句爱我,我就都原谅你。”
空气安静得过分。 过了很久,周挽嗓音清冷,极为冷静地给了他答复。 “陆西骁,我不爱你,是我一直在骗你。”
…… 察觉到他似乎是有些不对劲,周挽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怎么了吗?”
陆西骁回神,笑了下:“没怎么。”
吃完晚饭,烫伤膏送来了。 陆西骁开门拿进来,回头见周挽正准备收拾餐桌:“你放那儿,别乱动。”
他走到周挽身边,低着头,认真将烫伤膏抹在那块油点上,动作很轻,生怕会把她弄疼。 周挽抿了抿唇,问:“陆西骁,你其实是不是早就会自己包扎伤口了。”
“嗯?”
他似乎没怎么专心,没反应过来周挽为什么这么问,“嗯,以前受伤了一般都自己弄,我懒得去医院。”
周挽“哦”一声,微微倾身靠过去。 大概是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劲,周挽有意主动勾了下他手指,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说:“那你那时候还骗我,说你不会,让我给你包扎。”
陆西骁终于反应过来她这问题的意图,笑了下:“才知道啊。”
“没,我那时候就猜到了。”
周挽小声说,“我就是,再确认一下。”
陆西骁勾唇,扣上烫伤膏盖子:“那你之前摆我呢。”
“……” 他起身走到一边倒了杯水:“过几天我让人找个阿姨来家里打扫做饭。”
“不用的。”
周挽忙说,“打扫本来就花不了多少时间,而且我们俩经常加班,也经常不回来吃晚饭。”
“具体的时间到时再定。”
陆西骁将水递给她,柔和的灯光落在他的发梢,他低着眼,漫不经心地笑:“我当初出国后辛苦那几年,可不是为了让你去辛苦做这些的。”
周挽怔了怔。 陆西骁看着她,说:“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什么都会有,什么都不用怕。”
* 后面几天,报社的两个新实习生就来了,周挽月底请了三天假,这些天把能做的都加班做好,不能做的也都交接好。 自从毕业后日子就过得格外快。 已经四月底了。 平川市的四月要比B市暖和许多,周挽看过天气预报,整行李时只拿了些薄衣服。 到平川机场时是下午,两人先回了趟宅子把行李放下,而后开车过去蒋帆结婚的那家酒店。 路上,蒋帆给陆西骁发语音,问他怎么还没来。 陆西骁已经很久没见从前那些朋友了,除了蒋帆,其他那些从高中毕业后就差不多完全断了联系。 等红灯的间隙,他懒洋洋回复了句“快了”。 蒋帆又回了条语音,陆西骁直接点了播放—— “他们那群人可都在好奇你女朋友长什么样呢。”
坐在副驾驶的周挽一顿,转过头来,有些愣。 陆西骁勾唇,快到了,他懒得再回复,手机放到一边,他将车驶入酒店停车场,坐电梯上8楼宴会厅。 周挽莫名有些紧张。 虽然她从前都见过陆西骁那些朋友和同学,但好歹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加上之前她转学匆忙,也从没好好说过一句道别。 “陆西骁。”
“嗯?”
周挽拽了拽自己衣摆:“我这样穿可以吗?”
因为是参加婚礼,周挽穿得稍正式了些,不是她平时习惯的穿着。 一件方领的丝绒黑裙,腰间收紧,下摆到小腿中间,将身材修饰得极好,腰细腿长,身材比例优越。 陆西骁挑眉:“一会儿跟紧我。”
“怎么了吗?”
他一本正经道:“穿成这样,容易被拐了去。”
“……” 周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话,没忍住,低下头抿着唇笑起来。 与此同时,前边忽然一道声线:“骁爷!”
骁爷。 这称呼真是好久没有听见了。 一个男人快步过来,撞了下陆西骁的肩:“真是好几年没见了,大家可都等着你好久了,还打赌你女朋友……” 说着,他视线看过来,对上周挽的眼时明显顿了顿,他愣了大概足足有五秒钟,像是震惊极了,声音都磕巴起来。 “嫂、嫂嫂子。”
“……” 周挽之前是见过他的,礼貌性地冲他笑了笑:“你好。”
陆西骁抬了抬下巴,轻描淡写:“进去吧。”
他们那桌都是高中时那群好友,本来正谈天说地的聊着,看到陆西骁身边的周挽时极为默契的皆是一愣。 陆西骁从前谈过那么多女朋友,唯独周挽是让人印象深刻的。 过了这么多年肌肉记忆还没忘,立马都起身先招呼周挽快坐,一口一个“嫂子”。 周挽被这架势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想起来解释她现在还没能被叫做“嫂子”,忙说:“你们也快坐下吧。”
这别扭尴尬的气氛不消两分钟就散去,很快就有人逮着周挽瞎问。 “我就说还得是嫂子才能制得住骁爷,过了这么多年还得是咱嫂子。”
他们你一句我一言地调侃着,陆西骁坐在一边,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任由他们说。 “对了嫂子,你知不知道骁爷高三那年有多牛,你转学后没多久他就开始特努力的学习,把我们都给吓傻了,还以为是鬼上身,结果你猜他高考考了第几!”
这是她从未参与、从未知晓的过去。 周挽握着杯子的手紧了又紧,轻声:“第几?”
那人用力一拍桌:“第五!”
旁边立马有人回:“放屁,第三!”
“真的假的,我记岔了?”
“就你这脑子还是快闭嘴吧。”
“哦我知道了,那不是咱们嫂子转学,还有回回第一那个书呆子保送了么,脑子没转过来。”
第三名。 周挽眼睫轻轻颤了下。 她有点难以想象,年级第三名的陆西骁。 她一直都知道陆西骁很聪明,他小时候成绩很好,奥数还获过奖,可他那恣意放纵的气质实在太过深入人心,很难相信他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是什么样的。 她扭头,凑到陆西骁耳边,轻声问:“真的吗?”
他靠在椅背上,手懒懒搭在周挽身后,扬眉:“不信?”
周挽摇头,顿了顿,她忍不住问:“累吗?”
周挽的关注点总是跟别人不一样。 在其他人打趣调侃时,她想到的是,会不会累。 陆西骁勾唇,淡声:“高三总是累的,不过跟你待久了,看习惯你学习的样子,倒也没觉得读书是件多难熬的事。”
但周挽知道,用那一年的时间从垫底到全校第三,不可能是件容易的事。 陆西骁那时候落了太多功课,虽然她抽空会给他补之前的课,但她走的时候还剩下很多很多都没有跟他讲过。 哪怕陆西骁再聪明,从零开始一步步攀登到尖塔,一定付出了很多很多努力,熬过了数不清的夜。 周挽脑海中仿佛出现了一个虚化的画面。 少年坐在卧室的桌前,周遭寂静无声,孤零零一人,眼前是小山似的书和卷子。 他习惯性拉紧窗帘,或许只亮了一盏台灯,他就这么低着头,安静沉默,一点点看下来,认真演算,写下答案。 从星辰满空熬到晨光熹微。 …… 婚礼正式开始,新娘穿着洁白婚纱入场,大大的裙摆铺满地。 新郎新娘在台上说着“我愿意”。 仪式结束,蒋帆带着新娘过来敬酒,他刚才不在,这会儿是第一次看到周挽,怔愣后回过神来说:“还是你啊。”
周挽笑了下:“嗯。”
还是我。 其他桌喝酒都是小酌,到了他们桌压根都不用劝,一杯一杯接着下肚,陆西骁好久没见了,更是被逮着喝酒。 都是白的,一杯接着一杯。 他酒量过人,但这么喝下去也该有些醉意了。 只是他过量后从面上依旧看不出分毫,跟之前一个样。 喝了会儿,忽然有人说:“上一回咱们这么喝酒都是高考毕业后的了吧。”
“好像是,操,时间过的可真快,我他妈都26了。”
“那回喝的算是最多的一回了,把人店都快喝完了,全部都醉得断片儿,连怎么回去的都没印象。”
说起过去的趣事,大家纷纷笑起来。 “哦对了,那时候拍的视频好像还在我网盘里。”
其他人笑骂:“操,可别拿出来,全醉成鬼样,太丢脸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没事,看看,反正大家伙儿一块丢脸,以后可连这种丢脸的机会都没了。”
他翻出网盘里最早两年的视频。 当时喝得都快不省人事时不小心按了录像才拍下的,后来酒醒头疼了两天,他自己都从来没点开来看过,今天提及才突然想起来。 一个长达三分半的视频。 镜头摇摇晃晃的,拿得不稳,显然也是已经喝多了。 大概是在KTV,背景中是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 视频中光线很昏暗,但周挽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陆西骁。 那天他们是高考结束后的当晚,身上还穿着蓝白的校服。 他没有和视频中其他人一块儿玩骰子,独自坐在一边,神色在幽暗的光下明晦不清。 这是高三时候的陆西骁。 她从来没见过的陆西骁。 比她印象中还要瘦一些,气质更冷些,衬得骨相更为利落分明,格外锋利,周身都透着一股疏离的气息。 那视频放了没一会儿,就有人受不了画面中自己的蠢样,劈手夺了手机,不让放了。 …… 又过了会儿,婚宴就要结束。 陆西骁倾了倾身,凑到周挽耳边:“我去趟卫生间。”
他挨得极近,灼热的气息都打在她的耳畔,混着酒精的温热。 周挽侧头看了他一眼,男人脸没有红,看不出酒气,但眉眼间被酒精晕染开,显得格外疏懒。 周挽心想,陆西骁大概是有些醉了的。 “嗯。”
“你在这待会,别乱跑。”
周挽点头。 陆西骁离开后,同桌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起身出去。 周挽喝完杯子底的橙汁,犹豫片刻后还是起身走到一个男人旁边:“你好,刚才那个视频,你能发给我吗?”
“可以啊。”
他立马摸出手机,笑着,“不过嫂子,这视频里估计没骁哥的糗样儿,他酒品好,喝醉了也不闹酒疯。”
“不是,我就是……” 周挽顿了顿,垂下眼,轻声说,“我就是,想看看他高三时候的样子。”
周挽将那个视频保存到相册。 因为周围人声嘈杂,她微微躬下背,将耳朵靠近手机,点了播放。 她终于听清了KTV里正在唱着的歌。 没人在唱歌,音响中传出刘若英的原声——《后来》。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 那个永恒的夜晚 十七岁仲夏 你吻我的那个夜晚 让我往后的时光 每当有感叹 总想起当天的星光 …… 如果当时我们能 不那么倔强 现在也不那么遗憾 你都如何回忆我 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 播放的不是CD版,而是现场live,带着些涩和哽咽的嗓音,有些沙哑,安安静静的,又很快被淹没在喧闹中。 昏暗的KTV,桌上地上堆满了酒瓶。 一群少年聚在一起玩骰子,都已经醉得不轻,输了就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下肚。 陆西骁独自坐在一边。 周挽又低了低头,认真注视着。 视频中的喧闹和此刻的喧闹融汇到一起。 恍惚间,她仿佛被拉扯进视频中的场景,真切地看到了那个高三时候的陆西骁。 他视线平淡又静默,落在电视屏幕上,屏幕跳跃着的光打在他脸上,将他高挺的鼻梁衬得更加优越。 而后他仰起头。 他懒散地坐着,后背陷在沙发里,后脑勺抵着沙发背仰着头,喉结利落,定定地看着天花板。 周围所有人都在笑。 只有他没有。 周挽其实几乎没有看到过这样子的陆西骁。 她明白陆西骁内心像座孤岛,鲜少有人能够踏足,但他并不是孤舟,在喧闹的人群中他依旧能够融入的很好,不会格格不入。 他理应是矜贵疏离又放肆恣意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周挽从他身上看到了脆弱和破碎。 从杀伐果断到任人宰割。 这样子的陆西骁,让她觉得心里也有些难过。 刘若英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被喧闹声冲洗掉,只剩下最情真意切地那些。 “如果当时我们能 不那么倔强 现在也不那么遗憾 你都如何回忆我 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 忽然,周挽睫毛一颤,整个人都愣住了。 昏暗的房间内,陆西骁的眉角眼梢依旧锋利得像是开了刃的利剑,沾染上一些不近人情的疏离。 只是眼角泛开滴血般的红,流转的灯光下,他睫毛上挂着湿漉漉的眼泪,折射出异常刺眼的光。 高考结束。 难熬的高三终于结束。 陆西骁如愿以偿,考得不错,没辜负这一年的辛苦。 大家都在庆祝,喝酒吹牛,唱歌嘶喊,热闹非凡,带着少年独有的放纵和张扬。 而陆西骁独自坐在一边。 所有人都在笑。 只有他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