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星期六晚上照例要放电影,电影开始之前照例要拉歌,拉歌的赢家照例是侦察连。侦察连人多底气足,加上心眼齐调门高,全连的嗓子捆成一束炸出去,音域铿锵而且宽阔,歌子唱得排山倒海。但今晚没照这个例。通信营唱了,工兵营唱了,警卫连唱了,连平时蔫儿巴叽的防化连也唱了,而且唱了再唱,侦察连就是按兵不动。军务科侯参谋往侦察连那边睃了一眼,白晃晃的一片秃瓢,被黑脑袋们包围着,就像煤堆里落下了一摊白色的鹅卵石,荒诞而且醒目。侯参谋心里忽然有些发毛,似乎看见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便赶紧把目光移向别处。侯参谋有点怯侦察连,尽管侦察连的兵见到他都给他打立正还敬礼,但他还是怯。当然,怯侦察连的不光是侯参谋一个人,这个大院里,有不少人都怯侦察连。后来侦察连的人堆里总算站起来了一个排长,起了一句“彩霞飞舞红旗扬”,兵们便开始唱,摇头晃脑地唱,有高八度也有低八度,有尖叫的也有哼哼的,唱得阴阳怪气。正唱着,家属区那堆人群出现了骚动,说是后门口打起来了。侯参谋心里“咯噔”一紧:坏了,怕出事偏偏就出事了。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从侦察连重新接回了后门口的岗哨勤务,师部大院就不断有“打起来了”的咋呼。后门是南门,家属院就在南门外面。近年风气不太好,每回放电影,一些地方青年也跟家属子女们一起拥进来,显得很不严肃。军务科发了塑料胸牌,让岗哨见牌子放人。倒是控制了外来人员,却也引起了不少麻烦。有人忘记挂牌子,碰上别的单位的兵,说明一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可要是不幸碰上侦察连的兵,那就没有那么便当了,眼皮一耷拉谁也不认识,不见牌子不放人。子女中有愣头的,倚仗有些背景,不把这些小兵嘎拉子放在眼里,硬着头皮往里闯,一闯就闯出一顿麻烦。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也不是,老子在前线还没过瘾呢,谁妨碍老子执行公务老子修理谁。这种事最让军务部门头疼了,你说侦察连的兵不对吧,他又确实是按规章办的,可是你不批评他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就因为看场电影挨顿修理,也实在有点那个。这话跟侦察连干部说过多少回了,你的兵就不能多个眼色?就不能灵活一点?态度就不能好一点?侦察连的干部把这话跟兵也说过多少回了,说了跟没说区别不大,兵们答应得好好的,可是一旦情况来了,战斗热情仍然有增无减。今晚肇事的是一位离休干部的儿子和他的三个同学。后门口有四个兵执勤,动手的只有一个。门外的人找来几根棍子,里面的兵抽出了皮带,只几个回合,门外的人便抱头鼠窜了。好在没有伤筋动骨,彼此都只是吃了点皮肉之苦。后门口到电影场不过就是几百米的距离,那边的战况很快就传了过来。眼看电影就要开映了,一直蔫拉巴叽的侦察连像是突然睡醒了,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呼啦一下唱起了歌——唱的是《说打就打》。兵们像是突然被谁打了一针激素,把歌子唱得响彻云霄。这天晚上师长钟原辉也在电影场。拉歌的经过他看见了,后门口发生的事情也有人向他报告了。钟师长始终不动声色,连头都没有回一次,直到电影开映了,才悄悄起身离去。电影还在放着,便有人通知侦察连的连长和指导员,让他们立即到师长的办公室去。这一路上,两个人的心里就发毛了。侦察连从前线归建之后,原来的主官各升一级调了出去,把他们从外单位调过来,副连职提拔成正连,本来是个好事,岂料一来就坐到了火山口上。这一百多号从密林里钻回来的现代猿猴,在一夜之间突然变了个样子,闹入党,闹进校,闹提干,闹转志愿兵,不能满足就惹是生非,不断制造事端,连钟师长家院子里晒着的咸鸭子都被这些武林高手用竹竿挑出去煮吃了。你让他打扫卫生吧,没有二话,连别人的卫生区他都主动去打扫,机关干部们出完早操回来,宿舍门前的鞋子凳子煤球子差不多都在垃圾堆里。你说要检查他的军容风纪吧,头天有十几个人剃了光头,第二天就有二十多个人没了头发,到第三天,全连差不多都是秃瓢。你让他值勤吧,履行职责那是一点也不含糊,可是每次都要把职责履行得过那么一点,借执勤之机理直气壮地快活拳头。整个师部大院被搅和得鸡犬不宁。可怜这两个主官都没到过前线,那当然是小菜了,老兵油子动辄就来一句:“老子是前线回来的,你上过前线吗?”

自从他们接手这个连队,三个月来已经被各级首长提溜了十多次,挨训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四百多米的路程,转眼就到了。两个人的思想准备是很充分的,料定今晚少不了一顿雷霆,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今晚恐怕还不仅仅是个挨训的问题。进了师长的办公室,看见政委也在场,两个首长的脸上都毫不松动地铁青着,尤其是师长,站在他的写字台后面,双手按着写字台面,一双网着血丝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刚刚进门的两个年轻人。没有人让他们坐下去。礼毕,两个人便垂手站立。等待。他们现在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一场暴风骤雨。但是没有。师长终于开腔了,在较短的时间内,师长居然又恢复了平和的状态,说:今天叫你们来,是想请你们帮个忙。下个星期解除你们后门岗的勤务。全连一个星期不许外出,就练习一个动作,打背包,快慢都无所谓,不停地打就行了。你们能够做到吗?连长指导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政委也笑了,说:侦察连出毛病了,不能完全怪你们,我们也知道你们二位不容易。但是下个星期全连人员不外出,不出事,你们要保证。保证了,我们帮你们一个忙。如果连一个星期都不能保证,那就说不过去了,只好把你们撤了。你们听明白了没有?两个年轻人愣住了,对视一眼,回答说:明白了。其实是半明不白。师长挥了挥手,让这二位退出去了。然后又叫来了干部科长。干部科长早在十分钟之前就受领了任务,已经拟定了几套方案,可是扒来扒去师长和政委都不满意。钟师长最后说,这回要选准了,再给我弄两个半生不熟的去,这个连队就毁掉了。看来还得以毒攻毒,要打过仗的去,他们之间熟悉,互相服气。政委点头表示同意。干部科长为难地说:那就只有凌建树和章尔卓了。可是……钟师长眼一瞪说:可是什么?犯了罪还可以戴罪立功嘛,他们不就是受个小处分吗,怎么啦?就不能用啦?用!我看就这两个人最合适。这两个人敢犯错误,也敢作为。干部科长说,问题是凌建树已确定转业,人都回去联系工作去了。师长说:档案还没走嘛,开完党委会你就发电报,让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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