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富源县,顶上那方亮亮的天便渐渐隐退。扑面而来的是越来越凝重的山间云雾。在距城尚有十多公里的地方,车队拐了一个急弯,天地间复现了一片混沌的亮色,却又下了雨。路边宽厚的芭蕉叶绿得更加新鲜。硕大晶亮的雨珠疯狂地泼下来,在军用卡车的伪装篷上起劲地跳跃,嗒嗒地疾响。被车轮甩退的路面,溅起一串接着一串的水花,随车队前行而远去并消失。浓浓的情思和纷繁的想象浸泡在云贵高原别致的绿雨里,如同一条阴郁的河流,从他的心头缓缓地流过。九个月前,他还活跃于北方的一所大学里。现在,他不仅在军队里当上了“学生官”,而且以作战参谋的身份,随侦察大队货真价实地开赴边境参战了。车队在滂沱的雨中挣扎着开进市区,沿途可见喧嚣的欢迎队伍。人们站在漫过脚背的泥水里,向他们招手致意。少先队员们像是刚被灌溉的红莓,播放着动人的艳丽,舞动着形彩各异的袖珍旗帜,汇成一汪斑斓的海洋。终于碾上通往休整点的那条马路的时候,暴雨悻悻地缓了。雷声隆隆地移向南方的天穹,偶尔闪来几缕镶在铅云边缘的银光。最后一批尚未转移的雨点在顶上无精打采地下着,薄薄的云层被身后的太阳烤成透明的红色,从缝隙处滴落一些绚丽的霞辉,把仅有的稀疏的雨条映成根根灿灿的金丝。潮湿的心境和迷茫的视野豁然开朗。蓦地,他的目光绷直了。他看见了马路南侧五十米处的一个红土堆。红土堆上立着一个身穿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她显然是在雨地里站得很久很累了,用左手撑着右臂,虽然吃力却仍在闪烁着娇嫩的微笑,向他们频频摆手。他怦然心动,突然极想走近那个红土堆。在他震颤的当口,车队已循序驶过,开进了指定的宿营地。部队在这个城市休整一个星期。离开的前一天下午,又下了一场大雨。雨后,西天幕上挂起了一弯长虹。行前的全部准备工作就绪后,他信步走向旷野,在那座红土堆旁徘徊了很久。那时候,他便想起了母亲。他记得上初中的时候,他的肚子仍然围着母亲缝制的红肚兜,上面绣着“吉祥天母”的图案。接着他又想到了战争与生存以及死亡的命题。军人怕死无疑是可耻的。同时他又觉得,自己毕竟只有二十三岁,人生有许多美的或丑的东西对他来说至今仍是神秘的陌生的。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生存而热爱死亡。然而,在抽调机关干部组成一线分队行动时,他还是鼓足勇气报了名。“学生官”这顶帽子并不卑贱,但在部队基层,实际上又赋予了某种卑贱的成分,这就足以使他忍无可忍。还有“处女军人”这个缺德的绰号,更让他怒不可遏。在这支声震中原的老部队,小偷小摸甚至调戏妇女虽然可耻却并不一定有人欺,而你要是畏惧前线不敢真枪实弹地干上一场,你就会被参过战的干部们讥笑为“处女军人”,那你就不仅可耻而且可欺。一位曾在欧美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说过,作为军人,最好的下场是在最后一场战争中的最后一次战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击中。这是被无数军人追求的辉煌的梦,而这个梦在短期内谁也无法实现,因此,他必须继续为自己的国土和民族付出代价。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悦耳的女中音似从悬挂于空中的长虹上流落下来,滴进他的梦境。他的目光投向夜暗渐浓的城市,期冀从那珍珠般闪烁的灯火里,透视出此次征战的理想前景,还有红土堆上那个频频招手的小女孩。凌晨一时,他已端坐于军车,向那片红土堆,向这座西南古城挥手告别。部队往边境地区挺进了。就从这里,他走向了战争。走到了一个叫云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