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雨季,云岭的空气不分昼夜地潮湿,从宽大的树叶和伪装帐篷上,叮叮当当地往下滴水,像一首低沉杂乱的不间歇的歌,流淌着沉闷压抑的情调。他栖身的帐篷内外全是泥泞,他被掩埋在潮湿的空气和沤烂的霉味之中,经常可以随便地从床底扯出一条朝气蓬勃的花皮青蛇,或是从篷壁上拽下几匹斗志昂扬的蚂蟥。一个月下来,大家面目全非,个个蓬头垢面。倘若龇牙咧嘴笑几声,则比猴子更像猴子。伸手往脖子上轻轻一摸,顺便就能捎带出一把柔嫩的黑面条儿。没有阳光,也没有枪声。思念和焦躁都在一潭死水中冷却。他觉得生命的过程如同执行一次任务,三百米的开阔地上压缩了几十年上百年、几千里上万里距离的内涵。跨过这开阔地,哪怕只用上几秒钟,这个过程的全部意义便永恒了。云岭恰似一个铅灰色的玻璃瓶,盛满了稀薄的酒精,而他们则如浸泡其中的当归枸杞子什么的,正在沉默中排成几路纵队满腹怨气地走向死亡。他又坚信不会死去,他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一排长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常常莫名其妙地咆哮。每日必酒,下酒菜始终坚持一贯制,一瓶罐头一碟花生米加几声“扯球淡”。中秋节晚上,酒喝多了,他乘兴别出心裁地组织了一个战地文艺联欢晚会。一个战士砍了一根细竹竿,凿上几个窟窿,吹起来呜咽如箫。还有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兵,把竹叶含在嘴里,居然能吹出各种山雀的叫声,啾鸣婉转,十分逼真。指挥所来电,要他去参加作战会议。他带了半个班,匆匆下山。从云岭出发,向北翻过四道山梁,便钻出厚重的阴霾,眼前豁然开朗。太阳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太阳,就像一轮飞速旋转的火球,炽烈的光无遮无拦地径直奔驰而下,刺得乏困已久的眼睛迟迟不敢放肆地睁开。开完会,返回云岭的途中,他和战士们跳进纳溪河,扬眉吐气地大洗了一番。徜徉河心,任滑溜巴叽的河水多情地抚摸行将麻木的肌肤,看两岸茂密的灌木丛和妖娆的花簇,在清爽惬意中体会生命的愉悦,驰骋神奇的渴望。要是能够来调令,把这混账透顶的太阳调到云岭上空该有多好!他在一阵美妙的假想中,看见一只燕子从林间飞出,忽高忽低,羽背闪着斑斓的光,从河面掠起一串极亮的水珠。他感觉自己似乎走进了另一个博大的海洋,坠入一个明媚艳丽的世界,任轻柔的浪波把自己推向太阳的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