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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量历程(1 / 1)

关于胆量的话题最初诞生于桑秋天换上军装当晚的家宴。起先,老爷子还能保持几分主人的礼貌,举着筷子一个劲地催促客人吃喝。动作虽然欠雅但一片热情难却。酒过三五遭,老爷子的脸色就渐渐浓重起来,汗毛孔也胀大了许多。话匣子一经打开,就再也关不住,滔滔不绝如坏了龙头的自来水,常有不三不四的情绪夹杂其中。终于,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站了起来,半睁着眼睛斜睨一遍家人和客人,咳呀嗨清了清嗓子,很流畅地发表了一通演讲——这些年没球仗打了,当官的当兵的一个个养得细皮嫩肉的。你要是能撞上打仗就好了。撞上打仗你先别琢磨活着,你得琢磨怎么个死法。死的时候样子别太难看。该怎么打你怎么打,不管是死是活,只要你打得像样你就是我的真儿子。你要是装孬那你肯定是你娘跟小鞋匠的私房货。这些年我总觉着你他娘的不对劲儿,胆小巴叽的不像老子,倒像狗日的陈鞋匠。举座皆惊。桑秋天的娘发一声喊,一把捋住他爹的褂领子,将那张充满了高粱烧的老脸拎在近处,母狮般的威风也是地动山摇:“呸!老杂毛酒多屁臭蹦不出一句人话。一边儿歇着吧你!”

扬掌将老爷子趔趔趄趄地推出三步开外。然后上演一出精彩的家庭武打戏。再然后,桑秋天满脸晦气地扛起背包,跟接兵的副连长走了。那是十二年前的事。十二年前的桑秋天是全村著名的软尻子——换成普通语言就是胆小鬼。就像他爹是著名酒鬼一样,其知名度方圆十几里家喻户晓。他爹对于自己的酒鬼称号颇不以为然,甚至引为光荣,却对小儿子的软尻子耿耿于怀。他横竖闹不明白,自己两口子分别被人誉为“钝薄刀”和“老牛筋”,不说敢在虎口拔牙,也能坟头扛尸。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是盘死长虫踢死猴的角色,唯独小儿子碰见蛤蟆也要倒退三步,且夜里撒尿不敢下地。当然,老爷子心里像撒过明矾一样清亮,说老三是他娘跟鞋匠的私房货纯属扯淡。陈鞋匠放个响屁都将自己吓得乱蹦,他要是敢偷女人这世上就不会再有软尻子了。老爷子无非看中了那个人是全村乃至全乡更著名的软尻子,借这一点缘由,遮家门不幸的老脸。把账赖到陈鞋匠身上不仅十分具有说服力,而且也是抬举了他。桑秋天的尻子果然软得出类拔萃。桑秋天第一次站岗是在到部队后的第三天。带岗的老兵把他往营房外的哨位上一扔,便裹起大衣踩着薄冰回宿舍烤火去了。老兵的影子一消失,桑秋天的汗毛便刷地一下站起来,两只眼珠子精精神神地骨碌很长时间,越瞅越是不对劲儿。八五加农炮营“钢七连”的炮库远离营区,孤零零地安在山根旁,像是一座阴森森的老宅。桑秋天不敢把眼睛投到更远的地方,他觉着自己像一只老鼠,正孤孤单单地冻在天地间一片渺无人迹的荒原上。在朦胧的月光中,他把远处的皑皑雪峰全部看作是晃动的白骨和头颅,月光在雪上折出的几片弱光,又无疑是蹦蹦跳跳的鬼火了。桑秋天刚分到班就听老兵说野鸡湾里常有野狼出入,这时候他似乎真的看到了几只狼眼闪着绿光向他窥伺。一阵冰裂枝落的声响恰如晴天打了一个惊雷,迅速刺激出一系列敌情观念。偶尔从山缝里龇出一阵带着哨音的厉风,那就更让他情不自禁地心惊肉跳了。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竖起大衣领子将脑袋包住,腾出手来噼里啪啦拽枪栓。不幸的是枪栓越响越增加他的害怕程度,更不幸的是他神使鬼差地把三粒装备弹压进枪膛,最不幸的还是他最终扣了扳机走了火。于是全连紧急集合,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从连部直到师部的电话线烫了大半夜。桑秋天自然要对此事负责,然而除了满腔真诚地痛哭流涕之外,他还能负得起别的什么责任呢?在实质问题上,真正倒霉的还是接兵的副连长。这种胆小如鼠的人,是谁接来的?政审的时候你在哪里,喝酒喝糊涂了么?你收了人家多少东西?那时候绿军装尚且流行,农村人能当上兵大都视为英雄,接兵的干部收两条香烟拎几件土特产往往是盛情难却的事。副连长有口难言。事实上,他仅在桑秋天家中喝过一次饯行酒,还被那个老兵痞搅和得一肚子不痛快,一裤裆清风出的门,什么也没有要人家的。但他又没办法制止别人说三道四。接兵的时候他的确忽略了桑秋天的胆量问题,认为这个问题到了部队后将不再成为问题。桑秋天胆小到如此程度,大大超过了他的想象力所能及的范围。连务会上,连长等人提出要退兵。副连长坚决不同意。好歹是个兵,临走时桑秋天的爹千托万嘱,就是想给儿子换一副人胆,要是退回去,丢的也有自己的一份脸。副连长决定为桑秋天开小灶。第二次站岗,桑秋天心里揣着满得不能再满的耻辱,更警惕了被退回老家种地的危险,再也不敢将装备弹压进枪膛了。但恐怖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此次站岗的氛围比上次更糟,连月亮也藏在云里,天空漆黑一团。睁开眼睛,要么是什么也看不见,要么是什么都看见了。棺材里那个死了三年的张二爷笑哈哈地向他走来,掉到井里淹死的王二蛋又伸出了手从井底冉冉上升。从小老在老槐树下听说的鬼狐神怪蜈蚣精全在眼前扭过来跳过去。桑秋天咬紧牙关坚持了二十多分钟,最终吃不住劲了。一阵阴风吹过,顿时汗毛倒立,恍惚间觉得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搭在脖颈上。桑秋天从心里惨叫一声,正要拔腿逃脱,忽然听到两声熟悉的咳嗽,便又傻乎乎地站住了。电筒光闪了一下又灭了。雪地里走来了副连长。“怕吗?”

“不……怕!”

桑秋天抖抖瑟瑟地立正回答。“怕什么怕?”

副连长把眉头皱得吱吱响,“我就在菜地边蹲着,有情况喊我。”

副连长说完扬长而去。剩下的半班岗桑秋天就不怎么怕了。有时候憷了一阵子,老想往菜地边走几步,离那个人影近些,又怕挨副连长的骂,总算没动没喊地把这半班岗挨完了。第三次站岗又轮上月夜。起先还算安稳,半小时之后,桑秋天又在心里嘀咕开了:怎么老也见不着副连长呢?四周一片月亮,哪里有人影呢?莫非副连长在诓我?想到这里,问题就严重了,捏起半个喉咙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嗓子。喊完,伸长脖子四下里瞅,哪知道还是没反应,于是更加怯乎,又想往宿舍跑。刚动了动步子,冷不防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回头一看,副连长阴沉着脸站在背后,踢过来的腿杆还在自己的屁股下面吊着。“喊个球,老子陪你站满一年岗,然后你就卷铺盖。”

副连长说,又晃了晃腿杆,那架势像是还想给他一个扫堂腿。虽是挨了臭骂,但桑秋天的心里热乎。副连长红口白牙说的话,要陪自己站一年岗呢。屁儿颠颠地给副连长敬了一根纸烟。从此桑秋天站岗不再害怕。其实从此之后副连长也不再陪岗。桑秋天在哨位上总觉得有人在暗中陪伴,于是精神抖擞地将胸膛挺得很气派。那时候,副连长则已进入梦乡渐忘此事。翌年春天,桑秋天的爹到部队看儿子,还挎来了一篮子花生地瓜干。酒是照例要喝的。副连长自掏腰包买酒买菜并作陪。三大杯落肚后,老爷子又故态重演,先将桑秋天胆小的原因归咎于桑秋天姥爷的姥爷,说是查了两家几代的族谱才发现这么一个软尻子祖宗,而他桑家一家子往上数到四代,个个都是敢做敢为的好汉。老爷子说得有根有据。桑秋天的爷爷早年跟杨国夫闹暴动,抡大刀片子砍人头眼都不眨一下。再往上数,桑秋天爷爷的爷爷虽然没有什么大出息,却是威震三乡六村的宰牛屠夫。而他本人则曾经是中国抗日远征军戴安澜将军麾下的钢炮排长,四二年大撤退在野人山的崇山峻岭里生吃过人耳朵。如此一来,桑秋天的软尻子就只能从他娘的血脉里寻找根据了。说这话时不断拿眼瞪儿子,表示了极大蔑视。桑秋天对爹的这一套早已见惯,只是对他此时此地又来算这套老账感到巨大的耻辱,愤愤中低下头吃菜,死活不答理他老子。副连长安慰老爷子说:“今非昔比,桑秋天的胆子已经得到了很大的锻炼,不仅可以单独站岗而且敢于单独杀鸡。老爷子听了龇起一嘴假牙哈哈大笑说,要不我怎么死活让他当兵呢,让他当兵就是想给他一副人胆。狗日的如今没球仗打,要是有仗打就好了,要是跟狗日的日本鬼子打就更好。同古保卫战那次,**养的平井少佐带人摸上阵地,硬是拿血将炮洗了一遍。可怜我一个排的兄弟进了野人山只活下来我一个……”老爷子说着说着竟又哭开了。桑秋天慌了,眼看他爹又酝酿了出洋相的意思,连忙扑过去架住老爷子的胳膊,连声说:“你看你看,不能喝你就别喝吧,一喝就醉,一醉就糟践人,爹你别喝了吧,你歇着吧!”

副连长冷下脸道:“你爹没醉,再给你爹倒一杯。”

又说,“你坐下,听你爹说。”

桑秋天的爹一掌拍在儿子的肩上,呜呜呀呀地嚷开了:“你爹没醉,你爹心里比镜子都亮堂。这些年老子一口气憋在心里没处出。你小子要是我的儿子你就去给我跟日本鬼子开仗,逮住平井少佐先别打死他,先往他的嘴里撒尿然后敲掉他的牙,一颗也别剩下。你把他的心肺拎到野人山交给你叔叔大爷们,让他们生吃给你看。呜……我的老弟兄们啦,想去看你们可总也没去,我对不住你们啦……”号啕一阵子又用手指着桑秋天的鼻子嚷,“三儿你要是不敢打日本鬼子你就不是我儿子,不是我的儿子那就是你娘跟陈鞋匠的私房货……”桑秋天顿时满脸紫红,恨不得一脚将地球踩个窟窿钻下去,期期艾艾地看着副连长说:“副连长你看你看,俺爹就这球毛病,一喝酒就人不人鬼不鬼地瞎扯乱咋呼,副连长我求求你,这话可千万不敢往外传啦……”副连长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将老爷子耷在桌下的脑袋搬出来,沏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拧了一把新鲜的毛巾把子让桑秋天替他爹擦脸,说:“你爹没醉,你帮他洗洗,今晚就住我这儿,我再架个行军床。你忙完了回班里休息。”

桑秋天走后,老爷子提出继续喝酒,于是又喝。那酒一直喝到天亮,桑秋天的爹居然没有再发酒疯,很清醒地夸奖副连长海量。副连长只是笑,杯里巧妙地盛着凉水。他实在陪不起眼前这位高级酒徒。喝到天亮,话更投机。老爷子又摇头晃脑地给副连长摆开了龙门阵,说他当年在野人山上,要不是牙被敲掉,他准一口咬掉平井少佐的那玩意儿,让狗日的死了都没脸见阎王。他自己的裤裆被枪子钻了三个窟窿,硬是没有倒下去,后来五花大绑,七个小鬼子看着,还让他跳崖跑了。临跳崖时还撞下两个,两个都摔在石头上粉身碎骨。“老子命大!”

老爷子来了情绪,又哈哈大笑。副连长也跟着笑,脑袋终于晕乎了。“那年野人山死人成千上万,十成有二成是战死的,三成是饿死的,还有五成是活不下去了自杀的……啥叫胆,活不下去了还能挺着活,这就是胆!”

老爷子自豪地总结说。副连长打了个哈欠,嘟嘟哝哝地说:“老前辈说得对,我一定要把桑秋天培养出来,继承你老人家的精神。”

桑秋天自知胆小不是件光彩的事儿,便在其他方面倍下力气。拉计算盘翻射表,无须胆量,全凭眼明手快,桑秋天玩起来得心应手,每次考核都是名列前茅。到他终于发展得可以单独执行杀猪宰羊的任务后,连队全面衡量了一下,认为胆小固然可耻,但也有好的一面。凡事稳当,不会惹纰漏,再加上专业过硬,便提拔他当了基准班的班长。班长当得马马虎虎还算可以。虽然平日站在队列前不免发憷,口令声不如其他班长洪亮有力,但从那张怯怯乎乎的嘴里下达出来的数据,每一次都精确得几乎接近真理。基准炮班的训练成绩在全连依然保持领先地位。夏天,军区炮兵部长下来检查训练情况,由师长陪同住进了炮团,团里便预先组织全团基准班大比武。预赛中,桑秋天毫不含糊地露了一手。班里的兵也都很够意思,七条汉子一条心,一举拿下全国基准炮班第一名。至此,给首长示范表演的任务历史地落在桑秋天的肩上。随着这项任务的到来,副连长还向大家透露了一项让人心动的消息——师里正酝酿将一批尖子班长提拔为干部。岂料,关键时刻桑秋天又筛糠了,在正式表演赛中,老是走神下错口令。好在十几门炮同时呐喊,将他的错误声音冲没了。更好在本班兄弟早已轻车熟路,此时哪里还听什么口令,只管按照既定的程序往下进行就是,从而掩盖了他的失态。接下去是单人指挥单炮表演。桑秋天往观摩台上溜一眼,心里立马怯了起来。他宁可眼睁睁地看着失去一次大好机会,也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露怯。在桑秋天此时的眼睛里,威严肃穆的观摩台和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全像是刑场上的执法官和死亡的欣赏者,而那一方本是用武之地的表演场,竟如同杀场一般让人毛骨悚然了。桑秋天越寻思越紧张,最后竟把副连长拽到炮库的旮旯里,哭丧着脸,央求换人。副连长起先还能耐住性子,心平气和地对他说:“怕什么呢,上了表演场,你别管他部长师长的,你把他们全当是看热闹的老百姓,你就当只有你们班像平常一样搞训练。不就是占领阵地赋予射向吗?跟平时有什么两样呢?”

桑秋天仍然是一副阴死阳活的可怜相,说:“那咋一样呢?那么大那么多的首长都瞪起眼睛看着我一个,你说说我这一锤子要是砸了锅,别说提干没指望,往后出门连人都不敢见啦。”

副连长火了:“你他妈想那么多干什么?管他是首长还是脚心,你全当大白菜好了。上了表演场你就是爷,老子天下第一,你只管按你自己的来。”

桑秋天仍然嘟囔:“我没法按自己的来。一看见那么多眼睛,我的心里就发毛。你看你看……”正说着,桑秋天的嗓子突然走了个调儿,“你看我这腿肚子也不听使唤了,狗日的抽筋了。”

说完,扑哧一下蹲在地上揉腿,脸色白得像刚用开水烫过的猪皮。休息时间用完了,团长举起话筒肃静了下面的人,提了几条要求,单等这边上场了。桑秋天头也不抬,真真假假地揉着腿,不时翻上眼皮偷看副连长,巴望着他早点离开去布置别的班长。副连长急得脑瓜子直冒冷汗,原地转着圈儿猛抽香烟,抓耳挠腮地直盼天上掉下来个绝招。“桑秋天,你真不上?”

“副连长,你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别逼我……”桑秋天又急又怕,几乎要哭出声来。副连长突然冷笑一声:“哈嗨,难怪你爹说你是你娘跟陈鞋匠的私房货,看来是真的呵!”

桑秋天顿时像遭电打中了似的,脸色嚓地一下红得发紫,听此言犹如晴天霹雳。这话他爹说可以,别人是说不得的。他爹说这话那是恨铁不成钢,别人说这话那是糟践他的娘。“副连——长,你、你——你狗日的骂人!”

桑秋天呼啦一下站起身,血气方刚地蹦在副连长面前。副连长依然冷笑,不紧不慢地说:“难道不是事实么?你爹是抗日的老炮兵,在野人山上都没死掉,这么条硬汉子,不会生你这么个出奇的软尻子,看来,你的来历只能解释为你娘跟陈鞋匠……”“嘭——!”

副连长的腮上出其不意地挨了一拳。副连长愣了愣,举起左手用食指刮了刮嘴角,刮出一抹血渍到眼前看了看,突然笑了:“你他妈的副连长都敢打,别的你还怕个卵子。不是陈鞋匠的私房货,你就给我上!”

言毕,扬起一脚将桑秋天踹出炮库。重返表演场,桑秋天真是目中无人了。他只觉得心底有一股凉气忽忽地往外冒。他恨透了,恨他爹,恨那个抓住他爹敲掉他爹的牙齿又在他爹的嘴里撒尿的平井少佐,恨副连长,也无缘无故地恨起了可怜兮兮的陈鞋匠。他跑步登上指挥位置,热血沸腾地扬起小红旗,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嗓子:“占——领——阵地!”

…………一股血气贯到底,后来的动作都很利索,就像真的在打仗。没出三个月,副连长当了连长。桑秋天也破格提干当了排长。桑秋天的排长一当就是九年。别的没啥毛病,还是因为胆小。对上,除了敢在当年的副连长后来的团参谋长面前发发牢骚,其余的表现均是唯唯诺诺。胆小也有胆小的优点,不惹事,没有磨皮蹭痒的花花点子,当然胆小还是弊多,大事交给他总是让人放心不下,更别指望他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直到九年后部队调防到了边境线,上级考虑,桑秋天的排座实在不能再当下去了,再当下去就不像话了,这才把他提到了连长。和平时期的边境,没啥大仗,偶有摩擦,小打小闹过过枪瘾而已。但是炮击始终热闹,两家都在锻炼部队。对方依仗地形优势,常常将小炮推到炮团眼皮底下惹是生非。沙子不大,但钻进眼里硌人。春节前团里拟了一个方案,决定派出前进观察所,潜进深山密林,弄清对方小炮的游击阵地,将其痛打一顿,大家好安稳地过个年。参谋长将桑秋天叫到团指挥所,把方案大致情况介绍了一遍,然后说:“反复考虑,这个任务对专业技能要求高,找不出合适的人选。”

桑秋天低头抽烟,态度很不明朗。“有个人倒是定点很准,图上作业全师有名,可是,那家伙是属猪大肠子的,撑不直。”

参谋长又说,目光在桑秋天的脸上晃了两圈。桑秋天依然不吭声,眼睛东张西望。窗外刮了一阵微风,杨树叶子哗哗地响。参谋长憋不住了,问:“桑秋天你写请战书了吗?”

“没有。”

这一次,桑秋天回答得干脆。“桑秋天,你去把镜子拿来。”

“干什么?”

桑秋天抬起头来,稀里糊涂地反问。“拿来照照你的脸,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当个连长窝囊巴叽的,成天一副阴死阳活的熊样子,肠子没有个伸直的时候。天塌下来了,你怕不怕?”

桑秋天翻了翻眼皮,又低下头玩弄手中的半截烟。“几乎所有的干部都写了请战书决心书,有人还写了血书。你丢不丢人?”

“写那玩意儿干啥,牛皮吹破了缝不上。”

桑秋天一甩脑袋,振振有词。“你呀你……”参谋长哭笑不得,“你他妈放屁都怕砸脚后跟……别忘了,咱们可都是在‘钢七连’淬过火的。”

桑秋天瞅了瞅参谋长,然后又耷下眼皮:“参谋长,有话你就直说了吧。”

“这不是明摆着吗,”参谋长站起身,手捏红蓝铅笔敲了敲桌面,“开设前观是件抢手的任务,别人打破头来争。”

参谋长抽出一摞文稿扔在桑秋天的面前,“翻来覆去找不见你的大名,这分明是往咱们‘钢七连’脸上抹大粪嘛!”

桑秋天向文稿们扫了一眼,满脸不屑的神气:“球,做样子给人看的。上级咋决定我咋服从。”

“那好,”参谋长扔了一支烟过来,自己也点燃一支,“这个任务交给你。”

桑秋天的脸色顿时灰下来,耷下脑袋,手指痉挛地搓揉着那根香烟,直到把它搓成一根柔软的面条儿。金黄色的烟丝从桑秋天的指间流出。颤颤抖抖地落在地上。“我,有一个要求。”

桑秋天终于举起目光,看着参谋长。“说,我尽全力满足你。”

桑秋天想了想,把只剩下软绵绵的半截烟根噙在嘴角上,划了一根火柴,手一抖,灭了,又划一根,烟卷燃起很旺的红火,将桑秋天的半边脸映得血亮。“算球了。”

桑秋天最后说。参谋长只好苦笑:“那就等你回来再说吧。”

桑秋天心惊肉跳地带领四名测地兵和两名计算兵,趁夜暗雾浓钻进距驻地九公里的榔岈山,潜伏四天四夜,终于摸准了对方的三个游戏炮阵地。表尺和射向都是桑秋天本人计算并亲自下达的,而且还负责观察修正炸点。电台启用不久,就被对方侦听出位置。就在炮战打得最热闹的当口,两个排的兵力把他们包围在榔岈山东侧的1879高地。桑秋天在向1879高地转移的途中受了伤,腿上挨了一枪,估计是碎了膑骨,得有人架着走,架到1879高地顶上,便又迅速展开作业,指示修正炸点。间瞄射击开始后,后方的阵地就成了瞎子,校正延伸火力捕捉目标就全听桑秋天的了。还活着的三名战士是桑秋天用手枪逼走的。战士们起先不走,抱着桑秋天大哭大嚷“要死死在一起”,桑秋天横竖挣脱不开,急得高喊:“你们这是想把我送上军事法庭啦,任务没完成我不能离开,你们留在这里没球用,赶紧回去带人来接我……”那几个战士死不松手,抬胳膊拽腿硬是要把桑秋天往山下运……桑秋天掏出手枪将枪口搁在太阳穴上,悲悲壮壮地吼了一嗓子:“你们再不走,老子就抠火!”

兵们只好撤了。抢占一个制高点,向包围上来的敌军实施压制射击,掩护桑秋天作业。桑秋天终于没再回来,又坚持了二十多分钟,指示打掉对方的最后一个炮阵地,然后靠在一棵树上,对电台吼了一声:“关机,我要炸电台了。”

后来的事情就全凭想象了。据前去营救的一名排长说,桑秋天在电台上捆了四颗手榴弹,等人家涌上来抓俘虏抢电台的时候,他才突然将弦扯断。没有找到桑秋天的尸体,只装了几箱子的碎骨烂肉,而且辨认不出姓名国籍。参谋长给桑秋天的爹拍了份电报,老爷子很快就赶到了,硬硬朗朗地登上了海拔两千一百六十米的云雾峰,去年那片刚刚平静的战场。老爷子心平气和地问起部队的伤亡情况,参谋长回答说只亡一人,就是桑秋天。随行的人都不吭声,都在等待老爷子捶胸顿足地哭一场。老爷子坚决不哭,垂着两臂如同塑像一般挺着庞然的身躯,花白浓密的头发在阳光下炫耀着金属般的光泽。倒是参谋长挺不住了,借挠痒的机会悄悄地抓了一条泪迹。桑秋天的爹举起望远镜又看了一会儿,看得很细。遥远的天穹,湛蓝的天空,雪白软绵的云絮……目光终于落在那座嶙峋挺拔的山峰上,擎着望远镜的老手抖了一抖,暗红色的血管立即蚯蚓般地凸出手背。“那就是1879高地么?”

“是的。”

参谋长小心翼翼地回答。老爷子放下了望远镜,转过身来,沉默半晌,才低声说:“狗东西,到底不如老子,你不该……这么个死法……”终于,颤颤巍巍地落下两颗巨大的老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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