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一切都是按照最初的计划进行的。经过谷邢先生和圭夫人三年的惨淡经营,子亟终于登上了王位。现在,成为一国之君的子亟高高地坐在铺着熊皮的雕花龙椅上,一只手微按剑鞘,另一只手悠然自得地抚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几根胡须,目光冷冰冰地平视前方——从宫殿的大门望出去,远处是乌黑色的城垛,垛口上不时闪现几点亮光。那是兵器在阳光下闪烁。城垛的更远处,是都城外的阡陌和天穹下的山壑。白色的云彩在天上优哉游哉,只有农夫和水牛们在白云下吃力地跋涉。是春天了,阡陌里已经若隐若现地冒出了一片片鹅黄色的嫩绿。子亟的身边,肃穆地伫立着面无表情的宰相谷邢先生。同谷邢先生对面而立的,是谷邢先生引荐入宫的兵部尚书焯萏先生。而在他们脚下伏地称臣的,则是子亟的同父异母兄弟子鲁和子易。子鲁比子亟大两岁。子易比子亟小三岁。这是子亟要打发上远路的两个人。子鲁将要到东部的诖忝郡充任盐大夫,是一个郡管理官盐的长官。那里距离海洋已经不远了。子鲁心里清楚,就这么个非驴非马的位置,还是母亲向王太后圭夫人磕破了脑袋才求来的,不然的话,若依子亟的意思,他的这颗聪明绝顶的脑袋早就搬家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当年人见人嫌的子亟竟然会在三年前不明不白地当上了太子,这个世道当真是乾坤颠倒啊。他和众兄弟在暗地里不知骂过多少回“伪太子”。可是,还没等他们把这口恶气消下去,父王不知吃了何方贡献的仙丹,竟然一病不起。那时候他仍然是最有实力的,虽然众兄弟被圭夫人驱走了不少,但是都城舞阳郡里还有七个,其中五个仍然拥兵自重,并且一致同意废子亟立子鲁。弥天大憾是只差了一步——也许这一步是上天注定要差的——还没等他们举起刀枪,都城里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武士,号称太子的禁卫军。直到圭夫人传旨把他们全部召到东宫,他们才总算弄明白了一点,那个子亟——那个一事无成却运交华盖的笨鸟,背后除了站着一个法力无边的圭夫人,还站着一个老谋深算的谷邢先生。谷邢先生竟然瞒天过海用民脂民膏擅自豢养了一支军队,那支军队所使用的兵器是那样的可怕,那种叫做镳的东西,能够隔着一条河飞过来刺进人的胸膛。子亟已不再是往日那个任他子鲁猪狗般吆来唤去的傻小子了。小时候他曾经让子亟趴在地上,让他当驴骑。可是如今,当上了大王的子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他的儿子——那个长相如狗的子媾骑在他和子易的背上,就在宫殿里爬来爬去,一边爬还一边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模仿得不像,子媾便会拿起鞭子往他们的脸上狠狠地抽打。啊,这真是成者为王败者猪啊。子易面临的是另一番境遇,他被发配到同皂楚国接壤的帔刈郡。那里刚刚经受过一场大旱,哀鸿遍野,饿殍堵道。子易吃亏就在于他太轻信了——这也难怪他轻信,那个自小就教他识字读书的菪狴,跟了他十几年,谁能料到他也会被谷邢收买啊。那天子亟设家宴款待五个兄弟,座上大谈昔日受辱之事,众兄弟皆不敢言。子亟喝得半醉,兴起时便抽剑舞之歌之——看看那狗屁剑术吧,刨地砍柴似的,要不是顾忌宫廷的暗道机关里布满了刀斧手,任何一个兄弟也能像捻只蚂蚁似的把子亟干掉。可是子亟偏偏逼问兄弟:孤剑术如何?孤能以一当十否?孤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否?兄弟们无不唯唯诺诺,说大王剑术高超得很啊,大王当关,莫说万夫不开,普天之下亦应无敌。子亟哈哈大笑,又呜哇乱叫:汝等少时欺吾羸弱,驱吾为驴马。汝等今敢与吾试剑乎?众兄弟忙不迭地说,岂敢岂敢,大王之剑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莫说臣等,茈莸再世,亦当退而避之。子亟愈发得意,嗷嗷笑道,吾深知汝等心里仍然觑吾如驴,所以谀吾,非敬吾爱吾服吾,盖畏吾之位矣。众兄弟均默不作声。子亟益发解气,竟然挥剑将几位弟兄的冠缨削掉,众人无不骇然,肝胆欲裂。子易回到陋宫,心犹惊跳不止。菪狴上前安慰,子易恨恨地说:虎落泥沼,臭虫升天。早晚有那个日子,我杀了这个蠢猪。就这一句话,让菪狴卖了银子,给他买来一顶杀头之罪。不是圭夫人出面说了一句,他子易早就身首异处了。………锣响三声,子亟威严地扫视了鳖虫一样伏在地上的两位弟兄,差不多要破膛大笑了。啊天下,天下,天下者尽在孤之掌心矣。想当年西琼山上孤山穷水尽几欲绝世,岂料眨眼之间颠乾倒坤十年河东转河西,如今已是天下在握,这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大丈夫能屈能伸,纵天下横也天下,受尽千般苦而终于活下来了,并且终于登上了人生的巅峰。比起这一视万里的王业,当年受的那点子辛酸又算得了什么呢?子亟朗朗地咳嗽了一声,向地下喝道:抬起头来。子鲁子易浑身一颤,抬起了沉重的脑袋,惊恐的眼睛不敢正视子亟,抖抖索索地看着子亟的两边。但是他们的目光触到了更加让他们胆寒的东西——兵器。那些泛着冷光面目狰狞的兵器们,正在警告般地翘首而立。只要他们胆敢把心底那些仇恨和蔑视哼出半声,只要子亟伸出一个小指头,那些兵器们便会热烈地奔跑过来,在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上恣意舞蹈,直至将他们捣拌成泥。子亟又咳嗽了一声,悠悠说道:汝二人罪当诛伐,姑念汝等与孤同为霍裔,暂且寄下两颗驴头,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到任后务必辛勤躬政。稍有怠误,定斩不饶。听清楚——啦?二人磕头如捣蒜:臣——遵命。那就——去吧——啊。这一声“去”,便相当于一个“滚”字。子鲁子易再次伏地磕头,然后爬起来,顾不上揩一把满脸的冷汗,夹着尾巴滚出了宫殿。子亟笑了。在经过了一次巨大的满足之后,他没有忘记瞥一眼肃立在左侧的谷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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