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虽不知任风起从何得知的他身份,却是懂他所言之事。当年丰家为将,结仇颇多,故而嫁女也未曾言说嫁了哪户人家,怕被丰家牵连,有旧仇寻门。因而淑仪郡主丰怀微嫁给余杭商人易得赚,唯有皇室宗族和丰家上下知晓。
现下正如任风起所言,丰家现在已自顾不暇,易家却是一块顶肥的肉,谁看了都觉馋人。
他忙同爹娘写信,将丰家之事一并告知父母,又劝道父母暂时游山玩水,歇息一番。若是三王夺嫡,易家必定会在这几位的盘算之中,到那时便再难抽身。千秋写了信,急忙下山寻了间易家的铺子,让人加急将信送回家中。掌柜同他说道,“时逢端午,三位少爷都说要赶回去呢!四少爷可要回去看看?”
“跟我爹娘说,我这几日便回去一趟。”
经四春亭与丰家之事,众人商议,待些日子修整好,便去西域,顺便等一等千秋回余杭探亲。只是千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一是因任风起所言丰家一事,他到底担心家中之事,二是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北海阁的许些弟子都用一种说不上来的眼光看他,曲无尘看他的表情都有些奇怪,连带着枳风同他说话时都有些不自在。
枳风躺在北海阁最高处的屋顶上,望着一群正在修机关的弟子,不甚快活。低头却瞧见小神医同几人慢悠悠的走过,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像是饮了一杯酒,胸口微微有些发热,好像脖子嗓子都被压了一下,沉甸甸的。
枳风仿佛还能回想起那日混杂的气味和千秋耷在她颈窝毛绒绒的脑袋。
恰当其时,某人瞧见了屋顶上的枳风,喊了声:“阿橘,你在上面干嘛呢?”
兰因看着遥遥相望的二人,浅浅一笑。
“我等正要去用膳,宋姑娘可一同?”白云涧看了看旁边话少的几人,打趣道:“任少侠一走,倒显得冷清了不少。”
“确实,阿秋不在,总觉得少些什么。”
孟图十分好奇清霜论剑的八卦,特地请了缪葦然同第五霁一同,也只剩下这四人去膳房用膳。
枳风翻了跟头,几步便下到地面。
“我在上面督工呢,果真十二三岁的小孩破坏力最强,你看机关给造的。”
五人并肩同行时,枳风又有些局促,不知站在左右,正纠结着,孟图的那只肥猫,又正欲扑来。
知千秋怕猫,枳风忙站远了些,唤道:“富贵儿过来!”
千秋下意识地朝枳风所在的方向迈出去一只脚,才感事态不对,忙又收了回来,略显狼狈。
一只猫叫什么富贵儿!千秋有些愤愤。可见那只肥猫被枳风抱在怀中,又有些艳羡,人竟不能如猫。
枳风没敢将富贵儿抱得太近,唤了个挨着近点的弟子,让他将猫抱走直接去寻孟图。
很久之后,枳风总会想起那个下午,微风正好,阳光不燥,她可以躺在北海阁房顶将一切纵览目中,也可跃下同好友、徒儿一同笑着打闹去膳房。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过了两日,枳风收到消息,宋相将三位太守被杀案结案,查处了云林。云林当即带兵逃亡,攻进顺安侯府所在的红叶山庄,虐杀了在山庄避暑的其父与嫡兄,连着顺安侯府的老夫人都未能躲过,只留下了几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小辈。云鸣玉同云宜受邀去了叶家庄子,故而未曾出事。
云林在意顺安侯府的爵位?应当是不在意的,他已为封疆大吏,又怎会看得上一个名头,怕是有私仇。
宋相派人查抄刺史府,截获了靖王同云林之间的信件,云林同西戎来往的信件,给他就差一点按上了靖王谋反的罪名。不过若说造反,也差不不多了,云林借匪患之名,大肆养马蓄兵;靖王名下的庄子上,亦养了许些私兵。
单单是藩王私自练兵,囤积粮草,就已犯了大忌。也不知宋相如何手段,防住了消息被劫,一封折子第二日便出现在皇帝的桌上。
嘉和帝当即下旨,令靖王即刻返京,不得有误。靖王不从,派人去刺杀宋相,折了许些暗卫。
靖王抗旨不遵,诛杀重臣,屯兵蓄马,便是要谋反了。可许是此谋反有违天时,不得地利,又与人不和。谁能料到西北大旱时,江南的雨连绵不绝,靖王的粮草都发了霉。
任风起紧赶慢赶到余杭时,余杭正下着雨,池金鳞为了潇洒,撑着伞在巷道屋顶等着他,裤子上坐了一屁股水。
“东西呢?偷来了吗?”
“切,偷东西这事便想到我,我偷的可是山海啊!你别问的跟买菜似的。”池金鳞扔给任风起一把扇子。
任风起开扇瞧了瞧,上面画着《林檎山雀图》,反面写着《橘颂》。
“这扇子倒也珍贵,怎么扔在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害的我翻找好久。”
“许是这扇子的主人不喜欢它了罢。”任风起撑着伞,看了看前面正落的急雨,“不过,倒是便宜了我,毕竟那么瞧着不像兵器的兵器,可不好找。”
“你家王爷谋反这事儿可就差打着旗了,这余杭城不安全,我可不在这儿呆着了。宋相差案这速度,不知道是不是跟你家王爷有仇。”
“据说老闵国侯,也就是当年的闵国公,有一长女,名为裴咏絮,嫁入东宫。八年后,前太子谋反,前太子自太子妃自焚于东宫,尸体找到时,焦黑如碳,仅能靠身上所带的家传秘宝辨认。”任风起伸出手接了接雨,明明是夏日的雨,打在身上却是冰凉麻木,“而宋相自父母出事后便被闵国公夫妇接来,千疼万疼的养大,连带着长他六岁的前太子妃都对他极好,后来文武兼修,成了将军,中了探花。你说有没有可能,宋相只是想为自家姐姐报仇呢?”
池金鳞看了看愈来愈重的雨,摸了摸愈来愈湿的裤子,嘟囔了句:“要不怎么说这高门显贵恩怨多……小爷我走了,到时候别忘请我喝酒。”
靖王府端庄巍峨,立于江南,又不失秀美。任风起撑着伞朝着书房走去。也不知何处冒了些烟,大抵是近几日是端午,百姓在焚香。
靖王正安卧榻上,轻闭双眼。任风起单膝下跪:“任风起参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靖王眼也未睁,道:“你回来了?山海没有继续耗下去的必要了,不过江湖草莽,本王几次舍下面子,山海竟没透露一丝追随本王的意思。”
任风起近身向前道:“卑职有重要之事需近前同您说明。”
靖王闭着眼睛不耐烦:“说。”
任风起凑近靖王,缓缓的开扇,凑到靖王耳边道:“殿下,您……”
任风起还未说完,觉察有风,靖王猛地睁眼,回腕一挡,堪堪躲了过去,只是扇刃在手臂上擦了一条长口子。当此时,百里霜从背后刺向任风起背心,被任风起反手用折扇挡过。
一阵香风袭来,两条鞭子如游走的金蛇一般,朝着任风起席卷而来。
任风起当即一跃,以扇为刀,生生将一条金鞭斩断。
一串的柳叶镖飞了进来,镖镖冲着任风起要害飞来。只见他踏这几个,回身飞踢,竟有一枚中了靖王的发冠。
“王爷受惊,属下来迟。”
百里霜迟疑一瞬,便也持剑向任风起砍去。任风起忽合扇,按住开关,扇骨之上,弹出一三寸的剑刃,生生借此使了一套剑法,有气吞凌霄之势,断了百里霜的剑和花想容的鞭。
靖王却是早他一步进了暗室。
另外三人重伤,已无力阻拦他,任风起正寻暗道入口时,才透过窗户,看到了远处的大火,滚滚的浓烟直冒,那么大的雨水竟不能压的下去。
那是余杭最为富贵的地方—易家。
也不知什么念头,任风起跳了窗子便出了府,朝着易家赶去。
只是他去的晚了,满庭的大火,满底的鲜血。尸体垒的几丈高,大抵被泼了火油,滚滚的烧着,仿佛老天下这场大雨是场笑话。
何其相似,何其相似。任风起发疯了似的,寻着一个活口。一个,哪怕一个。他嘶吼着,喊叫着:“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没有,四周回应他的只有烈火灼烧的“噼里啪啦。”
他双眼不自觉的流着泪,在火场中四处张望。拿着不知何处的棍子敲敲打打,寻找着人的生息。
十五年前,青光门一夜被人灭门,便就是这般,熊熊的烈火烧着,亮如白昼。
他被两个弟子抱着,从密室逃跑。待他再回青光门时,只留一地的灰烬,也不知哪处是他娘的,哪处是他爹的。
谁能想到,当朝王爷同魔教有所勾结;又有谁能想到,他谋划数年,因这一场火断送了机会。
千万千万有人活着,莫让他白白断送了复仇的大好时机!
这院中声音繁杂,这院中寂静如空山。
山海飞鹰传书抵至北海阁:“靖王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