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倾泻在枳风脸上,池金鳞才瞧见这人是闭着眼睛的。
安安静静的,若非她刚才开口,也瞧不出这人醒着。
“玉佩是你徒弟十两银子当的,花了三十两银子赎的。不过……任风起不是祁盟主的独苗嘛,再说你那徒弟才几岁,青光灭门时,还不知他有没有出生。”
“也是,有个生意,做不做?价格随你。”
“少阁主,我这人最喜欢顺杆往上爬了,我怕我提的条件你给不起。”
“客栈的机关,加上你先前偷走的那把扇子,大概是五万两黄金,这个数目应该对你来说不值一提。嗐,别的也就罢了,先前听说吹雪阁丢了几件东西,沈斋主正重金悬赏呢,你说这是谁偷的?”
“嘶,好歹我也算是你们山海的恩人,这般算计我不好吧。”池金鳞逆着月光,影子被拉的很长。
枳风依旧没有睁眼。
“所以你帮我做件事,前面这些我只当不知道,还重金以谢,怎样,不亏吧。”
“你先说找什么,按难度定价。”
“前太子谋反的所有卷宗,包括当时处理此事的所有官员,把它背下来,告诉我。”
“我说少阁主,你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你让我一个神偷,进去背书。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不够意思!”
“若我没猜错,你应当是过目不忘,何况论轻功,恐怕整个武林也难寻几人与你比肩。”枳风声音很是平静,只是难掩疲惫。
“少阁主要扳倒靖王?”
枳风没有回应,她睁开双眼,轻轻将头转向池金鳞:“阁下觉得如何?”
“无所谓了,对一个早该死的人的来说。”池金鳞翻身侧坐在窗边,月光逆着他,更衬得这人寂寥落寞。
思虑片刻,他跳下窗台,未发出一点声音:“我要是要少阁主你嫁给我,你可同意?”
“娶我后偷山海更方便?”枳风挑眉。
“说笑而已,你这活我接了,事成之后,我要靖王的一条胳膊一条腿,山海欠我一个人情。”
“来日如果我能帮你抢到的话。至于人情……只要不是恶事,我可以代山海答应。”
“好,走了。”池金鳞挥了挥手,翻身一跃,便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到底还是没有开口,躺在床上的枳风,已是油尽灯枯之相,也不知是否有甚么来日。
医术高明如小神医,怎会瞧不出来,他都未说,自然也轮不到他这个贼来说。
可惜了。
富贵看了看兰因的伤势,全是内伤,加之寒毒影响,整个人仿佛没了生机一般。面上却依旧带些平静的笑。
白云涧的伤并不危及性命,而且已被医师包扎很好,富贵给他切了脉,开了药,便回房,一头扎在床上,回味着心上人的一句一字。
大概今晚是睡不着了。
丹州之事,全由任风起来料理,打算搅个乱局,将西戎的人一网打尽。
山海掌门重伤,实在算不得件好事,连在北海阁暂住的曲无尘都传书要来。
西海阁的悬崖下,湛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实在太高了,寻到最后,只在崖底寻到一摊干涸的血,和拖行了很远留下的血迹,在夏日的燥热下发着腥臭的腐败气息,其中一个弟子当即吐了出来。
他们不是没见过生死,可若是身边人尸骨无存,唯一摊血迹,谁能忍住。
他们难受久了,更为棘手的是,此事如何可给小师叔说得?
本就已身受重伤了,若是再急火攻心,如何使得。
这次神医回来,药方是一副一副的开,流水一般的送,大概是中毒更甚了。
因而几个弟子回去后,只敢给商空讲了此事。七星阁一脉单传,湛星便是七星阁这一代的独苗。商空平日素无波澜的脸,满是悲怆。
他的儿子,徒儿,徒孙,一个个的出事。
“查,查出来凶手,我与那人,不死不休。”
砰的一声从门外传来,几人当即手握剑柄准备拔剑,却见得是枳风狼狈的摔倒在地,正费劲的用剑撑着身体站起身来。
明明是极好的气色,偏偏身子已虚弱至此。
上次山门之争,枳风便已做好了武功尽废的准备,只是身子还不适应这到了极致的虚弱与疼痛。
枳风分外平静,是微弱怀揣的希望骤然消弭,是所有的担心、揪心尘埃落定,再无改变的可能。
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耳鸣晕眩,噪噪杂杂的声音她一句都未听清,她的师父和师侄在她的眼中有些残影,她看不清晰。
她茫然张口,一句话也未吐出,她不知问什么,喉咙牵扯着胸腔,钝钝的沉痛。她只紧紧的握住手中的剑柄,不然实在不知自己手脚何处安放。
“阿枳,阿枳。”
“小师叔,小师叔,我扶你起来。”
枳风目光呆滞,两道泪痕如断线一般从其眼眶溢出,连绵不绝,
“快去请千秋神医。”
屋中的安平香,青烟直上,袅袅不绝。枳风回过了神,自己已在众人的搀扶下坐在榻上。
商空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泪,也发现张口也是徒劳,索性将手帕塞到枳风手里。自己起身给枳风倒杯清茶。
富贵匆匆赶来,见枳风好端端的坐在榻上,待枳风扭过头来,才觉察枳风面上的泪痕。
他凑近过去,轻轻的拉起枳风的手,号了一脉,气血翻涌,实在不利伤情。
“师父,我们做了什么?山海什么都没做,可为什么……”可为什么魔教还是靖王,还是刺杀湛星的主谋,他们都在逼着山海,斩断他们的后路,除了王权之争,枳风想不出其余的任何理由需要逼迫山海。
师徒两人再未说话,但二人谁也不愿让山海成为这夺嫡之争的牺牲品。
山海也未给湛星办丧仪,一来山海此次本就受了大挫,七星阁最小一辈的弟子没了,更不利于山海形势。再者,枳风不愿,说死不见尸,便当她这徒儿没死。
活着的人也许还会被人偶尔记起,死了便都忘了。记忆,是证明这个人存在过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得青史留名。
她只是固执的想着自己的徒儿可以被人记得久一点。
又过了三日,白云涧才醒来,吐出了当夜情形,他同湛星二人忧心枳风,不敢安睡,便到凉亭处一同饮茶谈话。湛星察觉到黑衣人,忙追了过去。因是在西海阁内,两人都未佩剑,连白云涧也只随身带了一把匕首。
二人虽是有呼喊,但此处地偏,又占地利,所以没有弟子听到。
他们被逼至悬崖,那歹徒朝白云涧刺去,湛星察觉不妙,替白云涧挡了一剑,正中心口,被那人推了下去。白云涧当时也已流血过多意识模糊,只拽下了一枚柳叶镖,悄悄埋在自己身下的土中。
白云涧悲痛不已,锤着自己胸口,急火攻心,又昏了过去。
众人忙去寻,果真在沾满血的一处,寻到了柳叶镖。
任风起曾讲过,柳叶镖是靖王座下侍卫柳醉春的独门暗器。
如若说先前靖王同山海之间的恩怨,尚不至于至其死地,眼下便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了。
富贵也一同前去,挖东西自然轮不到他出手,他坐在二人那日所在的石凳上,在脑中模拟那夜场景。
陡然发觉桌子边缘有一处不起眼的水渍,他凑上去轻嗅,当即脸色大变。
他拎着箱子前去白云涧处。先前儒雅翩翩的公子,脸上还有些干掉的泪渍,许是流血过多,唇色和面色都泛着病态的白。这般模样应当是极惹姑娘怜惜的。
还好阿枳没过来。
“我来给你换药,你这伤中了几处要害,不过这两日给你诊脉,现下应当没什么危险了。只是还要好好修养。”
“多谢,这几日劳烦你了。”
“无妨,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本分。这几日未曾过来,实在是阿枳怀悼阿炤,更添内伤,又不知近来为何怕苦,非要哄着才喝药,还望你见谅。”
富贵瞧着白云涧的面色片刻有些僵,可见他是对枳风有意的。只是若是有意,难道不会爱屋及乌,再差些也不至于杀人徒弟。
“无妨,阿橘中毒颇深,想来更是难熬。”
“你把衣服脱了吧,我给你上药,山海的金疮药,是从四春亭江家来的,很是名贵,不过却是比不得我的伤药。当年有人一臂被人砍得骨头碎了,只留这筋肉连在身上,也是我给接上的。你那些要害处的伤,虽不会危及性命,不好好将养,恐也会烙下病根。”
“早就闻你年少神医,未曾想真有一日成了你的病患。”白云涧方才扯出一丝苦笑。
富贵缓缓解开纱布,眼下正值浓夏,伤口处散发着一股药草同血液交杂的气息。伤口当真是多,而且不乏几处要害。
“这伤可真重。”
“无碍。”
富贵顺势将自己方才给他清淤的匕首架向白云涧喉间。
“自己伤自己竟也会伤的如此重。”